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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论反讽

 渔樵甫 2010-12-02

克尔凯郭尔论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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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苏格拉底  反讽  伦理  黑格尔  克尔凯郭尔  2006-10-01 03:38
反讽一词源自希腊文eironia,本意指喜好恶作剧,后来指悲剧中的一个角 色:他佯装无知,在自以为聪明的对手面前说傻话,最后显示高明者的愚蠢。 在柏拉图的对话中,苏格拉底就扮演了这样一个反讽者的角色。他自称无知, 一步步地将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引向自我否定的窘境。苏格拉底第一个使用反讽 的方法进行哲学论辨,但是他并没有对反讽提出理论说明。最初对反讽概念提 出系统说明的是浪漫主义者弗·施莱格尔。他从费希特的自我哲学出发,把反 讽发展为一种充满创造精神的自由意识。这种抽象的自由观念遭到黑格尔的批 评。但是黑格尔却未能充分估价苏格拉底反讽的意义。这是克尔凯郭尔讨论反 讽概念的理论背景。 

 

                     一、有关反讽的著作

  
        克尔凯郭尔是一个存在思想家。他的思想主题大都来自他的生存体验。在 他早年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强烈地感受着反讽。可以 说在他走向基督真理之前,他自己就是一个反讽者。因此他对反讽这样一个论 题也乐此不疲。他的第一部著作《反讽的概念》是对反讽的系统研究。这部著 作是他的学位论文,所以在行文上包含了一般学位著作贯有的那种冗长繁琐, 但它主要还是一部论战著作。它显示了克尔凯郭尔作为一个存在思想家的独特 个性。     

       《反讽的概念》全名为《反讽的概念:对苏格拉底的重复性反思》,故名 思义是以苏格拉底为主要讨论对象。但他关注的问题却是他那个时代的,即黑 格尔与浪漫派在反讽问题上的立场。他以苏格位底作为反讽的原型,用以衡量 和批评浪漫派的反讽。同时他也对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的调和立场进行了批评。

        克尔凯郭尔是一位处心积虑的文体家,这在他的这部处女著作中可以窥见 一般。在这部著作中他甚至通过作品的结构巧妙地传达自己的思想。他认为苏 格拉底第一个把反讽带入世界,因而他的著作就从讨论苏格拉底开始(第一部 分:苏格拉底的反讽立场),但是在这部分的《附录》中,他一下子跨越两千 多年的世界历史,跳到十九世纪,对黑格尔的反讽立场进行反讽式批评。第二 部分《反讽的概念》又回到了苏格拉底,但在这部分末了他再一次跨越世界历 史:在把苏格拉底定义为反讽者后,克尔凯郭尔又跳到《费希特之后的反讽》 (第三节)。在这一节中,克尔凯郭尔用了很大的篇幅批评浪漫派及其代表人 物弗·施莱格尔、蒂克、索尔格等。这种正反对衬的结构正好表现了反讽的论 战特点。

       克尔凯郭尔对黑格尔的批评也出色地显示了他对反讽的运用,以致许多研 究者把他当成了一个黑格尔主义者。他在著作中大量使用黑格尔的分析范畴, 甚至也站在黑格尔的立场批判浪漫派。但是这种模仿最终都是为了瓦解黑格尔 的立场。如在第二部分,克氏利用黑格尔对浪漫派的批评从苏格拉底跳到浪漫 派,然后又反戈一击,批评黑格尔对苏格拉底的自我克制的反讽(Mastered  Irony)的忽略。
 《反讽的概念》并不限于对黑格尔和浪漫派的批评,而是提出了他自己对 反讽的理解,这主要表现在他对苏格拉底的反讽的阐释上。从文献和历史的角 度来看,克尔凯郭尔对苏格拉底的解释也许是“误解”和“曲解”,但从阐释 学的角度来看,这种“误解”是创造性的。他提出了两个基本的区分,第一是 把作为生存状态的反讽与作为论辩方法的反讽区别开来。第二是把苏格拉底的 反讽与浪漫派的反讽区别开来。而这后一个区别在他以后的两部哲学著作《哲 学片断》及其《附言》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挥。

        克尔凯郭尔将他的著作分为美学、哲学和宗教三种。属于哲学的就是《哲 学片断》和《附言》这两部。但它们讨论的却是基督降世这样一个教理学的问 题。由于是从哲学的角度切入,因此它采取了匿名著作的形式;但克尔凯郭尔 的本名作为编者出现。这表明克尔凯郭尔部分地认同这部著作中表达的观点。 该书作者认为,基督降世意味着永恒进入时间,绝对采取了人类的有限形式。 这一事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它之前是走向基督真理的时代,在它之后是基 督真理统治的时代。苏格拉底出现在基督降世之前,他代表了异教思想发展的 最高阶段,是走向基督真理的前奏。作者称为“宗教Ⅰ”,而基督宗教被称为 “宗教Ⅱ”。该书作者认为,对人类精神史和宗教史的这种理解规定了对反讽 的理解。苏格拉底的反讽出现于基督降世之前,因而是走向精神的一个阶段。 而浪漫派出现在基督降世之后,它就不是走近精神,而是对基督精神的背离。 因而作为生存状态,浪漫派的反讽与苏格拉底的反讽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克尔凯郭尔批评了浪漫派的反讽,这是否意味着他试图恢复苏格拉底的反 讽呢?其实不然。克尔凯郭尔清醒地认识到,苏格拉底只是走向基督真理的一 个阶段,而他自己的时代则是在基督降世一千九百年之后,与苏格拉底的时代 有着根本不同。克氏讨论甚至推崇苏格拉底是要以他作为一把尺子,来批评浪 漫派的反讽。至于苏格拉底反讽的现代形式,克尔凯郭尔暗示了一种基督教的 反讽,这是一种为罪意识和幽默浸透着的反讽。但他并没有对此作进一步地展 开。 

                      二、苏格拉底的反讽

        苏格拉底的反讽是一种论辨方式,而不是修辞手段。修辞在那个时代主要 指说服的技巧。由于智者的兴起,修辞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它逐渐导致了语言与实在的分离,从而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大行其是。因此 ,苏格拉底对修辞给予了猛烈抨击,将修辞术指斥为“谄媚的手段”、“卑鄙 的技巧”,认为玩弄修辞者巧言令色,用虚伪的言辞和巧妙的论证颠倒是非。 苏格拉底力图恢复为智者们败坏了的真理、正义和道德。他运用的方式就是反 讽。因此,在苏格拉底那里,反讽是与修辞对立的。它不是对语言的夸饰,而 是对真理的揭示。

        反讽通常在真实与假相之间制造对立,使真实的东西带上假相的面具,而 假相的东西又披上真实的外衣,从而将谈话对象诱入自我否定的圈套。因此反 讽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而是为了使对手在自我矛盾中发现错误,从而为走向 真理作好准备。因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反讽是一种“神圣的骗局”,它试图 将人诱骗到真理之中。  
 
        克尔凯郭尔将苏格拉底视为反讽者的典型。他认为,苏格拉底的反讽首先 表现于他对其“无知”的自觉。无知不是伪装,而是清醒的自我意识。也正因 为如此,它在对话中才能体现出反讽的效果。一方面,无知显出的是“有知” ,自知其无知即最大的智慧。另一方面,无知也揭示有知为假象。那些自以为 有知者往往被证明为无知。

        苏格拉底反讽的基本方式是,从谈话对手的论点出发,通过怀疑式追问, 一步步将对手引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克尔凯郭尔特别提到柏拉图的对话《普罗 泰哥拉》,其中苏格拉底与普罗泰哥拉对德性是否可以教导进行了激烈争论。 普罗泰哥拉声称德性是是一种技艺,是可以传授的。苏格拉底在对此提出了一 系列疑问之后,最后提出了一个似非而是的问题:即各种德性的一致性或德性 是什么的问题。结果使得普罗泰哥拉的种种经验论证都失去了效力。既然德性 是统一的,是其它一切具体德性的基础,那么它就不是一种技艺,因而是不可 传授的了。通过论辨,苏格拉底不仅反驳了普罗泰哥拉德性可教的论点,又暴 露了他的无知。

       克尔凯郭尔还注意到,苏格拉底的反讽还使人们对死亡及灾难性事件保持 清醒。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与人讨论了死亡与不朽的问题。这时苏格拉 底正面对着他的死刑宣判。他对种种关于死后生命的推测都加以置疑,认为我 们面对死亡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对死亡的恐惧乃是对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情的恐 惧。在这里,反讽通过暴露人的认识的局限,将人们从自欺的安慰中驱逐出来 ,直面生存的无根和有限性。

       反讽通过揭示假象解除别人理智上的枷锁,使其获得自由,但它有可能使 他陷入反讽者的圈套。克尔凯郭尔认为,在阿尔西比亚德对苏格拉底的迷恋中 ,反讽起着很大的作用。也正是因为这种反讽,苏格拉底后来被指控诱惑雅典 青年。
   
        阿尔西比亚德是雅典的一位美少年,后来成为苏格拉底的学生和忠实的追 随者。克尔凯郭尔认为是苏格拉底的反讽控制着他。因为反讽的作用在于它使 一个人从直接的存在状态中摆脱出来,却并不指示他努力的方向,而是将他置 于无数可能性中。无数可能性实际上意味着否定性,这时反讽便可以作为一种 积极的力量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例如在爱情和依恋的关系中,反讽就是 一种隐蔽着的不可捉摸的基础。它通常起着刺激的作用,它唤起爱和依恋的情 感,但并不指示爱和依恋的对象,这样,反讽者本人就可能成为被爱和依恋的 对象。这非常类似于精神分析中,医生常常成为病人移情的对象一样。

        反讽的力量也表现在雅典人对苏格拉底的指控中。原告对他提出的指控是 :苏格拉底诱惑青年,唤醒他们的渴望,却从不给予满足;使他们为某种期待 中的快乐所激动,却从不给予他们稳定的营养食粮。这也是对反讽的描述。反 讽的作用是双方面的,它将人们从沉睡的无知状态中唤醒,然而却在人们的渴 望中保持沉默。这样被反讽唤醒的人就被置于不确定的状态中。他必须自己作 出决断。克尔凯郭尔之所以对苏格拉底的反讽推崇备至,是因为反讽唤醒人们 对生存的自觉。

        不仅如此,在苏格拉底那里,反讽本身也是一种生存的样态。反讽者带着 一个不属于他的假面具,他扮演的角色并不反映他的本质。其结果是无人知晓 他的真面目。这种反讽是一种孤独的享受。克尔凯郭尔认为,这种孤独的私人 性的反讽并无外在的目的,它既不是为了教导别人,也不属于“间接传达”( Indirect Communication)。因为它什么都不是,也就无从教导和传达。这样 的反讽只是对反讽本质的确证。因而它包含着危险,即反讽者本身可能为自己 的反讽所迷惑,从而认假作真,迷失本性。 

                  三、反讽的生存性分析 

        克尔凯郭尔认为,苏格拉底的反讽是一种谈话方式,同时也是一种生存样 态。造成反讽的是某种独特人格。因为反讽的言谈可以是暂时的,而反讽的意 识却是无时不有的。正如《附言》所说:“反讽是一种生存性规定。没有什么 比认定反讽为某种言辞的运用更荒缪的了。......如果真正拥有反讽,就永远 拥有,而不会局限于特定的形式。因为它就是内在于他之中的无限。”(PU C450)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反讽源于某种独特的主体,这个主体已经与大众意识 疏离,开始感觉到某种非反讽的大众感受不到的东西,因而相对于大众来说是 一个“例外者”或“局外人”;但这样一种“例外”的本性又还有些晦暗不明 ,并未取得独立的内涵。克尔凯郭尔对这样一种人格进行了深入的深度心理学 分析。

       首先,反讽者表现出与其生存状态的分离。反讽的出现意味着在他的日常 状态中产生了“裂隙”,某种新的东西涌现了,某种新的意识打断了他的生存 之流。这就是永恒在它内心深处的萌动。这种萌动可以是无意识的。反讽者感 觉到了某种东西,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周 围的世界。尽管他的眼光还有些朦胧不清,但他已经无可挽回地与他的生存世 界拉开了距离。“这时,对反讽的主体来说,整个生存已经是某种外在的东西 ,......他从其生存中被分离出来了,......而且,由于现实性对其失去了效 力,他在某种程度上已不再是现实的了。”(CI,276)

       为什么现实性会失支效力呢?因为反讽者通过旁观的立场发现,它不过是 理念发展中的一个片段,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无限和绝对面前,现实被相对化 了,成了某种否定性的存在。因此,克尔凯郭尔说,反讽是对现实本质的一种 洞察,由于这种洞察,他改变了对现实的知觉及与现实的关系。反讽就象一幅 变色镜,它给实在、甚至反讽者本人都投上一层否定的色彩。

        反讽者借助无限和绝对的立场挣脱了当下的现实性。在他看来,相对于无限 和绝对的理念,任何现实都不复是现实。它们都在绝对之光中溶解了。克尔凯 郭尔喜欢把反讽者与预言者进行比较,因为预言者也挣脱了当下的存在,而转 向未来;虽然他并不真正拥有未来,但他告知未来。但克尔凯郭尔又认为,反 讽者对现实的挣脱比预言家要彻底得多。反讽者往往是被某种他不能控制的激 情推动着,他以一种的疯狂反抗着他的时代,对于不符合理想的现实给予绝对 的否定。

        反讽者瞥见了理念,就会不顾一切地弃绝现实而追求理想。他对任何事情 都不会感到满足,于是他会选择思想;因为思想即可能性。他会愤怒,并将愤 怒指向整个现实,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因为未来的现实也不能满足他的理想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苏格拉底就是这样一位反讽者。生存中的一切都被他置 于永恒的观点下加以观照。这种永恒的观点就是无限的绝对的否定性。

        克尔凯郭尔认为,反讽者生存的因境就是缺乏意义。他挣脱了时代强加给 生存并为同代人所默认的虚假的意义,但他又并未找到新的意义。他从现实的 蒙骗中解放了出来,但他仍然是空虚的。尽管他的意识达到了一种高度,他它 并没有给他提供力量,使他能够承受生存的空虚和无意义。     

        因为反讽者与其生存的分离,他对现实就获得了一种新的眼光。这种眼光 使他能够穿透现实强加给他的幻觉而获得自由。他跨越了他的时代、他的同代 人,因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变得日益孤独。他不再是大众的一员,而是一个个 体,一个否定性的个体。尽管他的生存是否定性的,但他对此具有足够的自我 意识,这种意识克尔凯郭尔称为主观性。主观性是克尔凯郭尔的一个核心概念 ;他用以指个体在行动中的内在信念、激情等等。他认为,真正的主观性是随 着反讽出现而出现的。因为反讽打破了对于实在的幻觉,从而个体能够对现实 采取一种充满激情的否定姿态。同样,在人类历史上,主观性是随着苏格拉底 的出现而出现的。苏格拉底第一个把激情带入哲学史。

       反讽者对于现实的激情是否定性的。尽管他也体验着审美的狂喜,但他更 多地体验着瞬间的空虚。对于瞬间的现实,他不免满腹狐疑,冷嘲热讽。因为 瞬间,即使那些极乐的瞬间,也不过是一瞬间,不具有持存。他也开始厌倦“ 重复”,因为重复只是满足审美者投入无限循环的需要。因此,永恒轮回并不 是出路。不过,尽管反讽者还未冲破这种循环,重复也没有终止,但他已经意 识到了瞬间无法满足人类精神的更深的渴求,因而开始对充满魅力的瞬间保持 警惕。

        克力玛库斯(《附言》一书的匿名作者)所说的主观思想家也适合于反讽 者。        他认为主观思想家总是处于生成之中;他不满足于任何结果,因 为他永远是否定的。他的否定性促使他摆脱有限和瞬间,追求无限和绝对。另 外,他的肯定的一面,即他的内在性的发展又反过来强化他的否定性。他愈是 否定,愈是内在;愈是内在,愈是否定。克力马库斯说:“主观性的思想家在 灵魂深处蕴藏着无限,这种无限永远伴随着他。因为他的存在永远是否定性的 。如果他试图在其生存中表现其生存的结构,那么,这个结构就是既肯定又否 定的。他的肯定性在于,他不断地将其内在性现实化,他以此体验否定性。” (CUP,68)。

        克尔凯郭尔认为,反讽者是挣脱了群众的个人,但他还不是一个完整的个 人。他是一个主体,但他还未生存于一个较高的主观性层次上。不过,他已经 向真实的主观性迈出了第一步,这个主观性是由他的反讽暗示出来的。因此可 以说,“反讽是对一种完整人格的预示或简写”。(CI,177)

 

                     四、浪漫的反讽


        反讽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它的本质是否定性的,甚至这种否定性也指向他 自身:因为它只是生存的一个阶段,必然要被超越。任何人都不可能生活于纯 粹的反讽状态中。然而,否定性也存在着不同的可能。前面所述的苏格拉底是 一种可能,浪漫派的反讽是另一种可能。

        浪漫派的反讽概念主要由施莱格尔兄弟倡导。这种反讽以费希特的自我哲 学为基础,以绝对的自我为实在,而将自我以外的一切,包括自我的行动都视 为虚幻,从而在艺术上采取玩弄自由的态度。克尔凯郭尔对反讽的研究主要是 针对浪漫派的反讽进行的。在他看来,浪漫派的反讽者洞穿了现实的幻象,但他 赢得的只是可能性;他否定了一切实体性的内容,得到的只是空虚。当他从对 现实的忧虑中脱身出来时,他也就失去了现实的欢乐和幸福。这一切都建立在 浪漫派的绝对自我的基础之上。“当既定的现实性在反讽面前失去其效力时 ,那不是因为它是一种过时了的、即将被更真实的现实取代的现实,而是因为 反讽者本人是永恒的自我,对于他来说,任何现实都是不合适的。”(CI,300) 

        浪漫派认为,反讽使人获得自由,从而他可以诗意地创造自我。克尔凯郭 尔认为,这种自我只是幻象;他实际上并未获得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他太自由 了,以致在他眼前呈现的除了想象的可能性,什么都没有。因而他无从选择。 他只能诗意地、虚拟地或情绪化地生活;没有内容,没有任何稳定性,甚至都 没有一个用以自我观照的立足点。他的生活由一些旋生旋灭的瞬间构成,其中 没有连续性,也没有原则。如果说有什么连续性,那就是厌烦。克尔凯郭尔说 :“厌烦是反讽者所具有的唯一的连续性。是的,厌烦:这种没有内容的永恒 ,没有享受的福祉,这种肤浅的深刻,这种饥饿的餍足。”(CI,302)

        在《附言》中,克里马库斯还从精神史的角度批评了浪漫派的反讽。他认 为,浪漫派反讽出现于基督降临之后,因而是精神的“退化”和“背叛”。他 们拒不遵循精神的自然进程,从反讽走向伦理和宗教,而宁愿在实在的否定性 的泥淖中翻滚,将生活变成一场引人入胜的戏剧,其中每一个人都既是观众又 是演员。他们无法走出自我虚拟的舞台,只能在纯粹的可能性中孤独的吟哦。

        克尔凯郭尔还特别提到施莱格尔的小说《路琴德》,他称其主人公里塞特 的消极情欲为“感性麻痹”。这一批评实际上也刻画了浪漫主义者用审美和诗 意的方式解决生存问题最终所导致的结果。在1837年的一则日记中,克尔 凯郭尔提到一种“休眠式的反讽”,所指的其实就是浪谩派的反讽。他在日记 中写道:“在浪漫派的作品中,找不到那种阅读古典作品或与一个成熟者交谈 时感到的那种安宁和平;在那里,情况就如看着一个人用颤抖的双手写作,担 心手里的笔随时都会脱出,划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来。”这里所描述的情形 即休眠式反疯。这是一种尚未得到控制或失去了控制的反讽。它往往会把人带 入危险的境地。

        黑格尔在批评浪漫派的反讽时指出,浪漫派的反讽停留于抽象的自我的绝 对同一性上,因而对周围的世界、对其自我的行动都采取否定的态度。“这种 自我只专注于自我本身”,“只愿在自我欣赏的福境中生活”;在他看来,一 切有事实根据的、道德的、本身有真实意蕴的东西都是无聊的,一切客观的自 在自为的东西都是虚幻的。黑格尔说:“如果自我停留在这种观点上,一切事 物都会显得虚幻无价值,有价值的只有‘自我’本身的主体性,而这主体性其 实也就变成空洞无聊的了。”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这种自我在自我欣赏中得不 到满足,他就会感到一种渴望,试图去寻找坚实的、明朗的、肯定性的实在。 这时就会产生一种不幸和矛盾:“一方面主体想深入了解真实,渴望追求客观 性,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离开这种孤独自闭的状态,摆脱这种未得满足的 抽象的内心生活,因此他就患上了一种精神上的饥渴病。”(黑格尔《美学》 中译本,第83页)这种精神上的饥渴病就是主体空虚的感觉。黑格尔认为, 主体毫无能力自拨于这种空虚,用实体性的内容来充实自己。

        与黑格尔一样,克尔凯郭尔也认为,浪漫派反讽的主要缺点是缺乏实体性 ,因而与伦理相矛盾。但是,克尔凯郭尔又认为,反讽并不必然与伦理相矛盾 。反讽是审美与伦理之间的一条边界,它可以引导人们跨越审美的直接性而进 入伦理的内在领域。他在1845年的一则日记中写道:“反讽是伦理激情与 外在展开的统一。前者在其内在性中无限地专注于私人的自我,后者在其外在 性(与他人的交往)中无限地脱离私人的自我。外在化的结果是无人注意伦理 的激情;艺术即存在于此,而伦理的真正无限化也由此决定。”  在《附言》 中,约翰内斯·克里马库斯对反讽也作了类似的评论:“反讽是伦理激情与文 化的综合。前者向内无限地专注于私人的自我,它与伦理的要求是紧密联系在 一起的;后者向外无限地脱离私人的自我,把它视为其它一切有限性和特殊性 中的一种。”(PUC449)这种将反讽与伦理激情联系在一起的观点无疑 超越了浪漫派的反讽,也与黑格尔的立场区分开了。

        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的分歧集种体现在对苏格拉底的认识上。在《附言》 中,克尔凯郭尔借克里马库斯之口批评了克尔凯郭尔硕士(《反讽的概念》一 书匿名作者)忽略了苏格拉底的伦理激情。在他看来,苏格拉底不仅是一个反 讽者,也是一个伦理者。而黑格尔只是把苏格拉底当作一个道德家,无视其反 讽的一面,或者说,他看不到反讽与伦理的统一性。克里马库斯从精神进化的 角度对此作了阐明:从历史的发展看,苏格拉底的反讽是走向精神觉醒的必然 步骤,是基督降临前精神的最高形态;从个体的精神发展来看,反讽只是生存 的一种状态或阶段,虽然它暗示了生存的真理,但它尚未将其现实化。因而反 讽最后必须超越自身,上升为更高的形态,这就是自我克制的反讽(Mastered Irony )。

                   
                                    五、自我克制的反讽

       克尔凯郭尔描述了走向自我克制的反讽的几条途径。

       首先是反讽的自我克服。当反讽的无限否定性指向反讽自身,或者当否定 的力量否定了自身从而把握了自身的有限性时,反讽也就被克服了。克尔凯郭 尔在1837年的一则日记中写道:“当超越一切之上并从这一立场俯视一切 的自我最终超越了自我并从这一令人眩晕的高度洞见自己的虚无时,反讽就首 先被克服了。这时他便发现了真正的超越。”洞见自己的虚无,这使得反讽者 摆脱对否定性自由的持着,从而走向伦理和宗教的肯定性。克尔凯郭尔在这一 年的另一则日记中写道:“反讽的自我克服是走向更高的精神生活的转折点。”

        其次,反讽者对其内心深处萌生的无限性的自觉也可以使他克服反讽。按 照克尔凯郭尔的看法,反讽产生于内心深入无限性的扰动,但这时反讽者对之 是浑无知觉的,因而他受这种无限性的控制。这种无限克尔凯郭尔称为“野蛮 的无限”,它威胁着人类的生存。但是,反讽者是可以通过培养人生观和世界 观对无限性达到自觉。这样他就可以用人生观来引导和控制它。

       此外,当一个人的渴望指向某个有价值的目的时,反讽也可以得到控制。 浪漫派的缺点是他一味地逃离世界,将生活变成一场空洞的游戏。克尔凯郭尔 认为,引导激情和渴望的唯一有价值的目的即自我,但是这个自我必须超越了 变幻不定的心情的层次,这样它才有可能为反讽提供方向和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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