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的第一天,进藏一年零四个月的我终于去拜访了布达拉宫。特地起早,希冀能在新年的第一天,看到最早的晨光由布达拉宫金顶如佛珠般散落向拉萨城的景象——或许,是因为动机太矫情了,新年到来的时候,整座日光城被阴霾笼罩着,没有湛蓝的天空,亦没有明媚的阳光。 有人说:“布达拉宫广场是整座城市最先苏醒的神经。”这话一点不假,当我来到布宫广场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藏民早已开始了他们的朝圣之路。我逆着人群奔向东门,明显感到自己与他们的差别:他们是虔诚的教民,而我,虽然同样生活在拉萨,但始终只是一个观光客。 对于布达拉宫最初的认知,总是和松赞干布联系在一起。然而,当我站在红山下仰望这座巍峨的宫殿时,却又不得不提醒自己:眼前的宫殿是属于五世达赖以及他的传人们的,松赞干布建造的王宫早已连同他从未泯灭的雄心消逝于历史的暗夜里。松赞干布留下的布达拉宫,如今只有隐约的残迹:他和文成公主的金身塑像,以及那些被烟熏火燎过的柱梁…… 从山脚拾级而上,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脚步声,也能听到自己粗粝的喘息声,刚刚爬至半山腰,高原反应就向我袭来:耳鸣、手脚发麻、手心冒汗。但是,我喜欢这种因轻度缺氧而产生的晕眩,刚好令我产生一种欣喜的幻觉,仿佛天堂已近在咫尺,只要再往上爬几步,我就能出现在云端,就能将这尘世的街景一览无余。 恍惚间来到其美德丹基,这是仓央嘉措曾经打坐、诵经的地方。当目光落在高高的活佛座上时,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竟是这样的情景:皤发皓首的经师正专注地为少年的仓央嘉措讲授佛法,仓央嘉措却坐不住,常常走来走去。经师慌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规劝道:“您圣明!劳驾!请别这样,请坐下来好好听。如果尊者您不听的话,第巴就会责骂我了。”善良的仓央嘉措只好乖乖地坐下来,继续听讲…… 想到这里,我一个人傻傻地笑了,但笑容瞬间就凝固了、破碎了,碎片洒落一地,取而代之的,是爬上眉头的哀伤。倘若换作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民风开化的边远民间自由惯了,突然住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会感到压抑,更何况要在在三年之中不分寒暑地学习佛法,努力变成人们希冀的高僧大德和政治领袖。 几年之后,一个原本活泼好动的少年被供养在高高的活佛座上受人朝拜,面容苍白如泥塑木胎,眼神中流露出无奈,想要逃离这种生活的心情日益迫切。于是,在拉萨的街衢,出现了一个往返于神殿和市井的精灵,一位漂泊、歌唱、狂欢的年轻诗人。 顺着后山小路下山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男子用手提拎着鲜艳华彩的袍服,正一路小跑地奔向布达拉宫的后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我也笑了。随后,他奔向宫殿,我走向街头。 (二) 从布达拉宫出来,又回到了现实生活。因为是元旦,拉萨街头的店铺都插上了国旗,成为冬日一抹亮丽的风采。按照原计划,我又矫情地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只是没想到,电影又将仓央嘉措拉回我的视野。在香山的人生告别会上,其女川川静静地念道: 你见,或不见我 ∕ 我就在那里 ∕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 情就在那里 ∕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 爱就在那里 ∕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 ∕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 默然 相爱 ∕ 寂静 欢喜 我落泪了,不知是为香山,还是为仓央嘉措,抑或是为远在天边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索性矫情到底,当漫天的乌云被大风刮走之后,我迎着明媚温暖的阳光走进玛吉阿米。 (三) 玛吉阿米位于八廓街的东南角,两层的黄墙小楼在白色调的藏式民居中格外醒目。那饱经风霜的黄色是一种纪念,纪念关于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的那段温暖而又苍凉的往事。 十几年前,当那个叫泽朗王清的康巴汉子第一次走进这间餐馆的时候,餐馆的老板还是两个美国女孩,而“玛吉阿米”也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普通餐馆。现在慕名而来的旅人们应该感谢泽朗王清,他将古老、独特的本源文化和现代元素相结合,让世界各地、肤色各异、文化不同的人们愿意来到这里,或找寻那个美丽的历史传说,或期待一场意外的相遇。 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从玛吉阿米门口路过,却不曾走进这个弥漫着浪漫气息的空间,于我而言,今日的玛吉阿米不过是八廓街上的一个商业奇迹,再不会有那个痴狂的诗人守候于此。但我最终还是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了玛吉阿米。 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手捧一杯清茶,看窗外街头人们的表情。身后,有人在品读仓央嘉措的诗集,有人正在策划一场浪漫的求婚,也有人只是聊天、发呆。 不知不觉间在这里泡了半晌时光,决定在留言簿上写下几句话告别:一直想知道你到达青海湖后去哪儿了,但无论去到哪儿,你都自由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做到了。当拉藏汗向布达拉宫发起进攻的时候,你不忍生灵涂炭,主动束手就擒,众生看到了你的慈悲;在你离开之后,你的情歌依旧在高原上盘旋,如同布达拉宫里的酥油灯一样缕缕不绝……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乘上17路公交车离开了拉萨,仓央嘉措的身影也消失在这夜色里。一路上,我都望着窗外,避开乘客的眼光,其实,只是在想念一个人。 祝勇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也是一种宗教,同样需要圣洁的内心和狂热的情感作为支撑,需要苦苦的修行甚至勇敢的牺牲,它是一个人人向往却永难抵达的彼岸,它像宗教一样宁静而忧伤。”我,信仰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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