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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孟子之立人之道(下)》孟子之養氣﹐與知言之學

 lulu的书屋 2011-01-09
唐君毅《孟子之立人之道()

() 孟子之養氣﹐與知言之學

  孟子弟子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此知言與養氣﹐即孟子所以存心養性﹑盡心知性,而修身以俟命之工夫。養浩然之氣﹐猶言養性。知言則本于知人﹐知人本于知己﹐知己本于自知其心性。人有浩然之氣﹐塞于天地之間﹐而無所畏怯﹐則亦能盡道而死﹐而不見有死生。然養氣之名﹐與養性盡性等又不同﹐其不同﹐乃在氣之一名﹐連于形色之身軀﹐故曰「氣﹑體之充也」。然君子之養性盡性之功﹐至于「其生色也﹐睟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此即踐形之功﹐使德性充實于內﹐而光輝自見乎外者。故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則所謂浩然之氣盛大流行﹐即德性充實于內者﹐其充于體之氣﹐皆為其德性所彌滿﹐而其充體之氣﹐皆如透體而出﹐以散為光輝﹐以塞乎天地之間之謂也。然孟子言「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其先必有「有諸己之謂信」與「充實之謂美」之功。故孟子言養浩然之氣﹐其先亦必有集義之功。集義之功﹐即由欲義﹐而使此義實有諸己者也。則孟子之言養浩然之氣之旨﹐固與其上文所及之存心養性﹐以及言善﹑信﹑美﹑大之旨﹐密切相關。不可以養氣與養性為二名﹐而疑養氣為養性以外之又一事也。

  至于就孟子知言養氣章之文句而論﹐則初由不動心之義說來。此不動心之義﹐又初由外無所畏怯說來。故下文論及北宮黝﹑孟施舍之養勇﹐與曾子之大勇﹐再及于告子之不動心之道之評述﹐方及于孟子言集義﹐﹐以持志毋暴其氣之旨﹐此不畏怯﹐乃要在對他人無所畏怯﹐而亦對他人之言行﹐皆無所畏怯。此則更連于知言之論。知言者﹐即知他人之言也。已能養氣以有大勇﹐而以知言成智﹐此即兼勇與智之學﹐勇之本則在集義。此蓋孟子以集義成勇﹐而以知言成智﹐以求孔子所謂仁之學歟。

  關于養勇之義﹐北宮黝之養勇﹐乃直下自恃其氣﹐而「不膚撓﹑不目逃」﹐知進而不知退﹐以求勝之勇。戰國時之武士之對時君曰:「士之怒也﹐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固亦可使時君自謂自怒能「伏屍十萬﹐流血千里」者﹐為之懼矣。然此在孟子﹐則為養勇之最低者。孟施舍則曰:「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求勝不必勝﹐知不必勝而不懼難。蓋此須能于不勝之時﹐猶能自勝其畏懼之情也。此不勝他﹐猶能自勝﹐即「視不勝猶勝也」﹐一語之旨也。此則固難于自信其能勝﹐而求勝者矣。自信能勝而求勝者﹐自恃其氣之足以勝人者也。知不必勝﹐而能自勝其畏懼之情者﹐則是無勝人之氣可恃﹐而能自歛其氣﹐以自補其氣之虛歉﹐更不有虛歉之感者也。此乃自充其氣之虛﹐使之實﹐故尤難于自恃其氣之足以勝人者﹐原有實足據者也。然此孟施舍之工夫﹐仍只是直在氣上用之自制工夫﹐而未能本義以養氣。在氣上用工夫﹐而自恃其氣者﹐氣或不足恃﹔自制其氣者﹐其自制之力﹐亦有時而窮。則其養勇皆不能至于大勇﹐而全無所懼。至曾子之大勇之功﹐則在先自反其言行之是非﹐若自反而非﹐則焉有氣以凌人?故曰「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若自反而是﹐則心先無虛歉﹐而氣亦無虛歉﹐故「雖千萬人吾往矣」。此則本義以成其勇﹐而為孟子之所尊者也。

  至下文言不動心﹐則是以告子之說與孟子之說對論。前言曾子之大勇﹐固本于知義﹐然其「義」由何而知﹐人尚可有疑。告子之不動心﹐則固亦本于知義。告子之知義﹐亦能至于不動心﹐亦似同曾子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孟子則以告子之不動心﹐乃本于義外之說﹐而其不動心之道﹐亦未善。由此遂引至孟子之言義內而主集義﹐持其志而毋暴其氣之說。告子曰「不得于言﹐必求于心﹔不得于心﹐必求于氣」。于此告子語﹐孟子書之趙歧注﹑朱子集注及焦循正義﹐皆于此所謂「言」之一名﹐無善解﹐故不能暢通文旨。茲按墨子公孟篇謂告子言「義」﹐而行甚惡﹐墨子謂其稱我「言」﹐以毀「我行﹐愈于亡」。吾于論墨子章之末﹐已謂此當即孟子書中之告子。告子主義外﹐即同墨子之視義為客觀外在之公義。墨子貴義篇亦曰:「爭一「言」以相殺﹐是「義」貴于身也。」此亦以「言」與「義」﹐更迭成文。是見墨子告子所謂「言」﹐即「義」﹐亦同今所謂主義。而孟子之知言﹐亦即知人之主張主義﹐而知其是非之謂也。則告子所謂「不得于言﹐必求于心」﹐猶謂于客觀外在之義有所不得﹐只須求此義之所在﹐不當求之于主觀內在之心也。然人果能求得客觀外在義之所在﹐而心即著于其上﹐亦可更不他求﹐而不動心。如今之一偏執一政治上之主義之黨徒﹐與宗教信徒之堅信一教義者﹐亦可更不動心也。至于「不得于心﹐必求于氣」者﹐則蓋謂心若不能求得義之所在﹐而著于上﹐即不當求之于其身體之氣﹐求之亦無助于心之不動也。然心果能外求得義之所在﹐而著于其上﹐即亦可不以其身之處境之如何﹐而自動其心矣。此亦如今之政治上之黨徒與宗教信徒及墨子之徒﹐皆能由偏執堅信其主義教義或義﹐以赴湯蹈火而不辭也。然瘋狂之人有一念之堅信偏執者﹐亦能赴湯蹈火而不動心。此未必皆足貴也。孟子之異于告子﹐則要在謂此義乃是內在于心﹐而非外在于心者﹐故謂身體之氣。則不得此內在之義于心﹐亦不當求諸身體之氣。故謂「不得于心﹐必求于氣﹐可﹐」此即謂在當未得義于心之先﹐固不當逕求之于氣也。此孟子所謂內在于心之義﹐即為人之心之性之表現﹐更為吾人所自知自行者。孟子不動心之道﹐則為心之相續自知義自行義而集義之功。對人心性之表現于知義行義﹐日積月累﹐至于全無所愧怍于心﹐則內心無餒﹐而有其自信自慊﹐充實于已者在。故能不動。告子只外用外注其心﹐以外注于義﹐其不動心易﹔故告子能先孟子而不動心。如今之政治上之黨徒與宗教之信徒﹐亦能二十歲即不動心也。然孟子則必集義。集義必在種種不同情形﹐知其義所當為﹐而為之﹐則初不能不動心也。孟子嘗言: 「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告子章)。人心之有動者﹐乃人之心之自求知義所當為﹐而初尚未得之兆也。此初不可非者也。然心亦能自興起生長﹐心既興起生長﹐而為一知義之心﹐而志在行義以達其道﹐則必以形色之驅體踐之﹐以成其行﹐即必更以志率氣﹐而「志至焉﹐氣次焉」。志者心之所之﹐心之所往。心志壹往而氣隨動﹐故曰「氣壹則動志」。人之心志之所以雖向在道義﹐而不免有動搖之情形﹐恒由心志孤行而氣未隨之﹐則心志還將退墮。體氣原能隨志而往﹐故必心志既至﹐氣即為次之而往﹐兼此「持其志」﹐而又「無暴其氣」之工夫﹔以使心志充于內﹐形于外﹐更有光輝﹐方有配義與道之浩然之氣之盛大流行﹐「至大至剛﹐以塞乎天地之間」也。此氣之盛大流行﹐乃集義工夫之所致﹐亦持志養氣工夫之所致。若工夫有所不及﹐亦不能強慕而強求之﹔而虛提起此氣﹐以求其盛大。故集義持志﹑養氣之工夫﹐不可忘﹔然亦不可助長﹐如不可揠苗以求苗之長。助長即虛提起其氣﹐以強求﹑強慕一浩然之氣之盛大流行也。

  至于孟子之知言之功﹐則要在知人所持之主張主義之是非。孔子謂「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孟子蓋以養浩然之氣立己﹐以知言之學知人。孟子言知言﹐而在知人之言之不是者﹐故當「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對義理有多端﹐不可「執一而廢百」。執一者其心蔽于一﹐則言有詖辭。墨子知仁義而不知孝弟﹐知義之可有利﹐而不知義之不必有利。知兼愛而不知差等﹔楊朱知為我而不知家國天下﹔許行知勞力者之價值﹐而不知勞心者之價值﹐皆為詖辭也。詖辭而更誇大其說﹐則淫辭矣。詖淫之辭﹐離于正道﹐而據之以反正道﹐則邪辭矣。今斥其邪辭﹐而為邪辭者﹐更遁而之他﹐另造作一理由以自文﹐則為遁辭矣。然此知言之事﹐初唯由知是者之為是﹐乃知不是者之為不是﹐而人之所以能知是者之為是﹐不是之為不是﹐唯賴人之是非之心。人之是非之心﹐初固未必為知他人之是非之心﹐而是自知其是非之心。人之有是﹐由心性之自盡其用﹔人之有非﹐由人之或放失其心﹐而心未能盡其用﹐乃只見一逆﹐而中自蹈于非。是非之心﹐固為心性之表現﹐再其心之所「是」所「非」者﹐亦心性能盡其用時之所成之「是」﹐與尚未能自盡其所用時﹐所自蹈之「非」。如以心之蔽于一逆﹐即有詖辭之非。其由心之陷離窮﹐而有之淫辭邪辭遁辭﹐皆由此始。此心之蔽于一端﹐即心性之未盡其用也。此心性之盡其用﹑或尚未盡其用﹐同為此心性之事﹐亦同為此心性之一種表現。則人不能自盡心﹐以有是而無非﹐或不能自盡心﹐以自知其心性之未盡其用時﹐所自蹈之非﹐而更自「格其非心」﹔則亦不能知他人之言之是非﹐亦不能如孟子之知言而善辯﹐以闢天下之詖淫邪遁之辭﹐以達其是非之心于天下。故孟子之知言之學﹐固連于其集義養氣﹐以盡心知性之學﹐而不可視為二者也。讀者幸會之。


(唐君毅著《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一)》﹐頁249-254,台灣學生書局﹐中華民國八十一年三月全集校訂版第二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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