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情感体验

    经常有这样的梦：在梦中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情感体验，自己作为旁观者在看一出关于自己戏，有时干脆使用“电视机”或“影院”这样的场景设置，将自我作为“观察者”而置身世外，来演绎一个看似与自己干系不大的故事。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样的梦和你无关。不论在梦中有没有出现梦者本人的图像，梦者一定就在梦中。那些看似与自己无甚瓜葛的梦，分析就会发现，梦使用了“移置”手法将梦者自己伪装成了另外的人，故而在梦的显意中看不到梦者。这种情形常见于具有“理性评估”功能的梦和一些必须隐匿自己身份的梦。

尽管不是所有的梦，但仍然有大量的梦伴随强烈的情感、情绪及各种复杂的身心体验。梦者在梦中感到压抑、焦急、厌恶、恐惧、惊奇、伤心、愤怒……，或者感到极其兴奋，并可能有心跳加速、出冷汗等相应的生理体验，当这些身心体验的强度达到梦者心灵所能承受的某个“阀限”后，梦者将不得不从梦中惊醒，以减缓某种强烈的情感体验给躯体带来的不适。

其实，梦中的情感表达和我们清醒时的情感与情绪表达有相似之处。譬如，某些时候我们仅仅需要叙述与思考，而不必宣泄，所以这时，我们只是向别人说说自己的心事，而不会痛苦流涕或焦躁不安。而另一些时候，因为压抑的情感能量快要突破理智的“阀限”了，叙述事情的经过或反省自己的生活则退居其次，这时，我们只想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或者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叙述”退而服从于“宣泄”的需要。

梦中的情感体验不同于梦的内容（梦境或梦的显意）之处在于：

——它在清醒后不那么容易被忘掉。所以，常常有人说自己记不起某个梦的情节了，但却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十分恐惧不安的梦”等等。因此，梦的情感体验是释梦的重要线索。

——它难以接受甚至说无法接受理智法则，因而不能够被伪装和修饰。也就是说，梦中的情感体验难以伪装，它无需通过“梦的稽查”，便能直接进入意识。不是因为稽查官很笨，不想管，而是因为做不到。正如人们所说，假装去爱一个人是一道难题！一个人可以说假话，但情绪和眼神却会流露真相。

梦中的情感体验是梦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不过，因为我们在报告梦的时候，通常习惯于叙述梦境内容而省略梦中的情感、情绪及身心体验，所以就梦的显意文本来看，常常不涉及情感的内容。所以，一个有经验的分析师，应该记得问问梦者在梦中的情感、情绪与身心体验，否则，分析工作将遇到困难。

如果梦中的情感与梦境叙述协调一致，梦的解释将是轻松的。重要的是，要注意梦中的情感与梦境的不协调与相悖的情形，因为我们会不时遇到“梦中的情感体验与梦的显意文本（即梦的内容）不符”的情形。弗洛伊德发现有2种典型的与情感体验不符的“异常”情形：

第一种情形：梦的内容与梦的情感严重的不协调与矛盾。即：一些看来是平淡无奇的事件，却会引起强烈的感情激动，而另一些看似处在一个十分可怕、危险及厌恶的情况下，却不感到恐惧、害怕甚至得意非凡。

第二种情形：梦中的情感依据梦的内容来说，虽然不矛盾，但却明显得到增强或减弱，显示出情感强度的不协调。即：在梦中，尽管情感与内容一致，但情感体验则明显地被“夸大”或者“淡漠化”了，出现了情感与梦的显意之间的“解离”。

上述第一种情形常见于“亲人死亡、离世”的梦。譬如，不少人梦到自己在世的亲人死亡，却丝毫没有悲痛、伤心或恐惧体验。我的一位来访者，19岁的大学一年级男生，他报告说自己梦到“母亲突然去世，像平常睡觉的样子，躺在老家的房子里，父亲在旁边陪伴……并不感到惊讶和哀伤，内心却有一丝高兴”。醒后懊悔不已，觉得自己是个大逆不道的儿子。

就这个梦的显意而言，梦到自己的在世的母亲突然去世，势必感到惊讶与悲伤，这才符合人之常情。而并不感到惊讶和悲伤，反而感到高兴，则不符合情理。不过我们知道，梦中的情感与情绪是不会伪装的，而梦的显意（梦境文本）却可以修饰与移置，以满足“梦象征”与“梦伪装”的要求。基于这一机制，“去世”就不是指真正的死亡，而是与“分离”相联系。如果我们将母亲的“去世”还原为“母子彻底分离”等意义，这个梦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就青春后期孩子的潜意识愿望而言，儿子希望母亲放弃对自己的控制，让她回到和父亲的婚姻关系中，是家庭成员关系发展的必然，“母子分离”是孩子人格发育的必然要求。不过对于梦者而言，这个过程太痛苦和太不容易，所以通过梦到“母亲去世”来实现“母子分离”的愿望。

上述第二种情形即梦中的情感被“夸大”或者“淡漠化”，会出现在许多梦中，不足为奇。

弗洛伊德曾经谈到一个梦：一位已婚女士“她在沙漠中看到三头狮子，其中一头向着她大笑，但她并不害怕。其后，她要避开它们，她正尝试攀爬上树，却发现她的表姐（一位法国太太）已经在树上了…”（此梦引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第六章“梦的运作”之“梦中的情感”）。

在这个梦中，出现了“沙漠”、“ 狮子”、“树”、“ 表姐”等素材，梦者的情感体验是遇到狮子“并不害怕”，即出现了情感体验的“淡漠化”现象。如果我们将狮子理解为就是狮子，在狮子面前并不感到害怕则不符合常理。以情感体验为基准，我们有理由怀疑：梦中的“狮子”到底是不是指狮子？依据梦者提供的自由联想资料，结合意象分析，可以很快找到解释梦的入口：

沙漠——缺少水和绿色生机的环境，象征梦者缺少爱与情感关怀的生活空间，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状态，自然有“迷失自我”的危险。

狮子——狮子乃兽中之王，具有权威性、攻击性和猎杀性，属于群居动物，乐于交往；梦者现实生活中显然不与真正的狮子为伍，在狮子面前“并不害怕”，进一步说明“狮子”不是狮子而只是一个象征。梦中的动物一般象征人，因此“三头狮子”象征“三个或者多个男人”，而且是强势的、具有权威性的男人。其中一个“向着她大笑”的狮子，则特指某一具有“狮子”特质的关注她的男人。依据弗洛伊德提供的资料，梦者由“鬃毛是狮子的饰物”联想到“她父亲留着的胡须看起来很像鬃毛”，说明狮子与“父性特质”有关。做梦当天，梦者曾拜访了她丈夫的上司，他是一位“社交名流”，他对她彬彬有礼并吻了她的手。可见，梦中那个“向她大笑”的狮子，就是指这位具有父性特质的（丈夫的）男性上司。

可攀爬的树——“树”象征男人，特指不会离开的、可依靠的男人，这里可能暗指梦者的丈夫。

已婚的表姐——处于婚姻关系中的女人，与梦者有亲缘关系，这里可以很方便地用她来代表梦者自己，提示自己已经是“已婚女人”。

依据梦中的情感体验所提供的线索，不难理解，这个梦阐述了梦者在“恋父的情感被唤起”时的反应模式：

“她生活在缺少情感关爱（沙漠）的状态，但当她在社交关系中感受到那位具有父性特质的男性的主动诱惑时，虽然不害怕，但她要避开（狮子），回到一个靠得住的男性（树）的关系中，或回到婚姻关系（上树）的庇护中。当她正试图这样做的时候，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太太’（表姐已在树上）这样一个事实……”

梦者在梦中“并不害怕”，恰如其分地说出了梦者与丈夫的男上司的关系体验，即：

⑴、她从这个权威男人那里领受到了“父性关怀”而不是别的“不良企图”。由此可以推演她的婚姻生活及她的早期父女关系：梦者在早期成长经历中存在与父亲的关系发展不良、疏远和不满足等缺陷，这可能是她渴望并回避类似男性的原因之一；

⑵、梦者的丈夫缺乏“父爱”这一情感功能，虽然婚姻生活是可靠和安全的，但情感满足不良；

⑶、梦者之所以选择回避社交关系中的男性关怀，其原因可能主要是出于维护自己“已婚”这一道德责任，而不是基于对异性的交往恐惧。

其实，如果分析足够多的梦例就会发现：梦的显意（梦境）与情感体验不协调、不一致甚至矛盾，并非匪夷所思，而是一种必然。换句话说，情感体验与梦的显意之间出现“解离”是合乎道理的，原因在于：情感体验仅仅与“梦的隐意”相对应并与其保持协调一致，它与“梦的显意”（梦境）原本就没有必然的对应和关联。有了这个基本理论推断，梦中的情感体验反倒成了帮助我们方便地找出梦的隐意的不变的基准。

当你发现梦中的情感体验与梦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时，说明这个梦使用了“伪装术”来隐藏梦者的真实意图；当你对梦的解释与梦者的情感体验相左时，说明你的解释有问题，你被梦的显意“蒙骗”了，解释的方向需要调整。

下面我们来讨论弗洛伊德对他自己的一个梦的分析，看看“老弗爷”怎么被他自己的梦所蒙骗的。（此梦引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一书第四章“梦的伪装”。）

梦前背景事件：

1897年的春天，年近41岁的弗洛伊德被两位大学教授（在弗洛伊德眼里是很杰出的权威人士）提名推荐升为副教授（客座），开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十分惊喜，感到难以置信。但不久又竭力要自己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希望不大。因为这只是提名，要等（奥地利）教育部门的认定同意才能正式晋升，而且之前有好几位比他资深的专家，虽经推荐，等了几年，却毫无着落。于是弗洛伊德决定自己宁可“听任自己失望，绝不乱存奢望”。并承认自己有“也许那葡萄吊的太高了，使我难免有酸葡萄之讥吧！”之心态。

一天晚上，朋友R先生来找他，提到晋升的事情。他告诉弗洛伊德：自己之所以虽经推荐为教授但一直未能获准的原因，是与他的宗教派别有关，而弗洛伊德和他是同样的教派。当晚，弗洛伊德做了一个R先生的梦，早上醒来，弗洛伊德把梦的重要片段记了下来。

梦境：

（片段一）“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对他有很深情感的叔叔”；

（片段二）“我很近地看着他的脸，有些变了形，似乎脸拉长了，黄色胡子长满腮边，看来甚具特色”。

弗洛伊德的联想：

关于“R先生是我的叔叔”，弗洛伊德有一个（可怜的）叔叔约瑟夫，三十年前曾因赚钱而触犯刑法被判刑。弗洛伊德的父亲为此不幸事件，在几日之内急白了头发，并说：“约瑟夫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大呆子’！”。弗洛伊德还联想到“当青春不再时，那黑发也会变灰，黑胡子也一根根地由黑色而红棕而黄棕地，最后变成了灰色。”

进而，弗洛伊德想到了另一位也曾被提名为教授但同样未获批准的N先生。他之所以未获准为教授，是因为一桩“自行车撞伤一个女学徒”的诉讼案，而变成了道义上的“罪犯”。

弗洛伊德自己的解释：

梦中的R先生既指R先生，又指弗洛伊德的“大呆子”叔叔约瑟夫，同时也指那个未能获准晋升为教授的“罪犯”N先生，是这几个人的综合图像……，以此来提示自己晋升无望。

解释上的疑点：

弗洛伊德对自己的这种解释不太满意，觉得意犹未尽。我总结起来有以下五个疑点，其中前三个疑点是弗洛伊德自己提出来的，后两个疑点是我对弗洛伊德的解释的看法。

⑴、梦的解释不能令弗洛伊德自己信服：觉得R先生不会是个“大呆子”，不相信N先生会被牵涉到那桩诉讼勒索案事件中而有罪，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谬”。

⑵、不清楚梦中的情感之所指：弗洛伊德不明白，梦中针对R先生（约瑟夫叔叔）的那份深厚的感情，到底事实上是对谁呢？

⑶、否定了梦中情感的真实性：弗洛伊德既承认梦中的这份情感体验是“实在”感受，却又找不出这份情感与梦的内容的任何关联。进而怀疑这种“不寻常的感情”不是针对梦内容的真实感情，而“只是代表我内心对这解梦工作不情愿的强烈程度”……甚至是一种“伪装”的需要。

⑷、似乎梦与梦者无甚关联：弗洛伊德花了大量的笔墨来讲述R先生、约瑟夫叔叔以及N先生的故事，将梦的理解导向这三个人的命运，似乎梦倒与梦者无太多关系。照此解释，梦中的那份“深厚的感情”似乎就是弗洛伊德针对他们三个人的不幸的安抚，这不符合常理常情。因为弗洛伊德自己不是幸运儿，何以安慰别人？而且他们的故事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事件，其中约瑟夫叔叔的不幸事件已过去三十年，何以现在才表达这份深厚的情感呢？

⑸、梦的解释与“潜意识补偿”或“愿望实现”机制相悖：弗洛伊德在做这个梦之前，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虽被提名推荐，但希望不大，意识中已经做出了“听任自己失望，绝不乱存奢望”的决定。依据“潜意识对意识的补偿机制”，弗洛伊德完全没有必要在当晚的梦中再一次借用R先生、N先生和约瑟夫叔叔的资料来提示自己晋升无望。做这个梦，纯属多此一举。或者类似于“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自我折磨！

重新解释的依据：

看来是弗洛伊德在解释自己的梦时遇到了麻烦……。

在阅读《梦的解析》这本书的时候，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即：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清晰可见，但一旦进入具体的梦的分析环节，特别是分析他自己的梦时，弗洛伊德就会把我们带入到由过度“自由联想”所构成的琐碎的语言文本迷宫里，最后让你理不出头绪，或者不知所云。不得不承认，大师解自己的梦，也会遭遇“阻抗”。所以，弗洛姆对《梦的解析》中的一些梦，尝试进行过重新分析。

在我看来，理解弗洛伊德的这个梦的关键，是搞清楚梦中的“R先生”和“约瑟夫叔叔”到底指谁？我给出的答案是：弗洛伊德自己！

梦使用了一个重要的“伪装性替代”机制，即：将和弗洛伊德本人有类似不幸经历的“R先生”和“N先生”以及与弗洛伊德处于相似心理位置的“约瑟夫叔叔”这三个人的图像加以综合，来替代弗洛伊德自己。这样，就可以躲避梦的道德稽查，避免使自尊心极强的弗洛伊德意识到某种“自悲自怜”和“自我安慰”的危险情感。而这种情感的表达，恰恰是在他做出“听任自己失望，绝不乱存奢望”的决定后被压抑、未表达的情感。

梦中存在一个隐秘的逻辑关联（能指连环），即：“R先生是我的叔叔”——“约瑟夫叔叔曾经因被判刑而急坏了我的父亲”——“我的境遇是被自己宣判晋升无望，同样会让我的父亲（我心中的超我图像）焦虑，我和约瑟夫处在相似的心理位置”，于是——“约瑟夫叔叔就是我自己，R先生也就是我自己了。”——“我对不幸的我怀有某种深厚的感情”。

对梦的再解释（一个精确的文本）：

梦境（片段一）：“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对他有很深情感的叔叔”；

解释（片段一）：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的（约瑟夫）叔叔，这两个人与我都有相似的不幸经历，约瑟夫叔叔被判刑而让我父亲急白了头发，我自己宣判自己“晋升无望”同样让我（父亲）焦虑，所以，我用R先生与约瑟夫叔叔的图像，来代表我自己，我对自己怀有一种很深的情感（或许是一种自我怜惜的自爱体验吧！弗洛依德未详细报告这种情感）；

梦境（片段二）：“我很近地看着他的脸，有些变了形，似乎脸拉长了，黄色胡子长满腮边，看来甚具特色”。

解释（片段二）：我很近地看着我的脸，发现有些变形，似乎不快乐，有些沮丧（“脸拉长”是沮丧或不开心的时候的自然变化），唉！人到中年了，胡须都长满腮边（弗洛伊德中年以后本来就是大胡子），当青春不再时，那黑发也会变灰，黑胡子也一根根地由黑色而红棕而黄棕地，最后变成了灰色……。不过这样的我，却也是甚具特色的（自我安抚）。

所以，我的结论是：作为解释基准的情感体验，在梦中具有明确的指向，它或者指向梦者自己，或者指向梦者生活中很重要的人（客体）。而情感体验的产生，往往与梦者近期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密切关联。同时，梦中的情感体验具有勿容置疑的真实性，而不是如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可以依据“梦的伪装”的需要或“阻碍梦者对梦的解释工作”而产生出一种虚假的、迷惑性的情感。

需要指出的是，在释梦的过程中，我们要严格区别“梦中的情感”与“梦醒之后的情感”两者的不同，不可混为一谈。前者是梦的有机组成部分，并与梦的意义（隐意）协调一致。后者则是醒来后，梦者的意识为阻碍自己对梦的真实意图的理解（解释）而产生的 “后反应”，它与无意识的“阻抗”有关，是梦者理智防御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