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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乾坤2010 2011-02-08
  1993年秋天,我如同打了败仗的残兵,跟在父亲的后面,心情沮丧地走进了省城一所三流学院的大门。学院里草场茵茵,高楼座座,父亲一个劲儿地夸赞:“孩子 你看房子多新,环境多好。”我漠然地看着他欣喜兴奋的脸,他怎么会懂得我爱的、向往的大学是老得斑痕累累的古旧建筑,穿插的是多人才能环抱的苍老古树,在幽静的小径上,有沉静的风,白发的教授。那样的一所大学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我跟随表姐来过一次,就再也不能忘怀。
   我多少次跟父亲争论,我只需要复读一年、就能心想事成,他只是摇头不允。宁愿拿了高额的委培费,逼我来读一个枯燥乏味的财会专业。
   我平时的成绩并不差,我只是让他在我遭遇重拳后,给我一年的时间。他固执得像头牛,在他的心里,同样也是恨我的吧?我们是那么深刻得让彼此失望。
   注册时,父亲才发现,他在家乡教委交的委培费的收据忘了带,这就意味着我晚上住不到学生宿舍里。他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安排我住下、叮嘱服务员给我端来饭菜,就一个人匆匆地走了,他要赶当晚的火车,拿那张收据。
   我吃着可口的饭菜,眼泪流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我一直冷漠对抗,想到他蜷缩在车站的一角,啃冷硬的面包,也许连一瓶矿泉水也不舍得买来喝,我的鼻头就阵阵发酸。身边的背包里,是一瓶瓶的营养药,我体质一向不好,他叮嘱我无数次要天天吃的。
   父亲回来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了床,站在窗口旁盯着他要来的马路看,五点左右的光景,公交车上的人很少,我盯着每个下车的人,却怎么也没有发现他。
   突然一个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他显然没有发现我,掉了一件什么东西在地上,弯腰去捡,捡了好几次都没有捡起来,干脆半跪在地上,佝偻的背像弓箭,让人心酸。
  我把满眼的关切掩饰起来,他不用我问,已经唠叨着说起来,他的零钱被火车上的小偷偷了。剩余的钱都在银行卡上,他只有一站一站走来。“反正时间早,不误事。我对这里很熟呢,十年前我在这里接车,闲着没事,每日都坐了公交车,到处逛。”他乐呵呵的神情,轻松的口气。
   我别过脸去,不忍看:他背上汗湿了一片,干燥的嘴唇上起了火疱。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连轴转的陀螺,甚至亲自帮我铺好了被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大学三年。我很少回家,寒暑假找了各种借口留下。父亲常常来看我,照常带着大包小包,里面总少不了各种营养药。也许隔了空间和距离的缘故,我们已经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多半他在说,我偶尔也象征性地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他那么用心地听,仿佛要把每个字刻在心里。
   毕业后,我没有留在省城,也没有回家乡,跟随男友去了他的老家,在一个不好不坏的工厂里做出纳,事先我丝毫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父亲还是打电话过来,表示对我的全力支持,那一刻,我握着话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以为因为我的冷淡和叛逆,父亲能终于爆发,斥责,怨恨我,我也恰好能够找到宣泄的借口。把耿耿于怀的愤怒对他说出来。想必他是心虚、愧疚,只有顺从我的决定。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我结婚了。父母从老家赶过来,我在喧闹的间隙,无意中居然发现父亲在抹眼泪,很快他在母亲的宽慰下笑了起来,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心里的芥蒂始终在我的心头萦绕。在异乡的这两年,我看尽了世间冷暖,工资低得可怜,小心谨慎还是挨训受责。每每,我都会想,如果当年我复读了,一切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
   2OO3年,我的状况有了一些改变。宝宝大了,我计划换一套大些的房子,无意中和母亲说起。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说要过来给我送钱,我生硬地拒绝,说缺的钱我会自己解决.挂电话时,我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还是来了,在一个飘着初雪的黄昏,站在灰色的楼下等我下班回来。
   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他一心逗着孩子玩,偶尔夹几口菜吃,桌子旁边是他从破旧的包里取出的两万块钱。
   九点半,他照常要去外面住旅馆,老公下去送他,我站在窗口看着,隐约的灯影里,他的背更驼了,眼神也像变得不好,极力弯下身,看着地面。
   突然,他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停下来、弯腰去捡,天黑无果,干脆半跪着用双手摸。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次父亲真的老了,他来时跟在我身后,爬到四楼就气喘吁吁,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地徒步一站一站地走……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冲下楼去,抱着还没直腰的父亲放声大哭……
   后来我从母亲嘴里得知: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我生的那场病,并不是普通感冒,而是心肌炎,医生叮嘱出院后坚决不能再过高三的生活,避免太劳累和紧张,而且要多多加强营养,以防止复发。我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不早说?母亲说是父亲不让说,他宁愿让我怨恨他,也不愿意我的人生因为有疾病的暗示,心理上带了任何的颓废、惊惶和不安。后来他偷偷来学校找了男友,叮嘱他好好照顾我,而且对我保守这个秘密。
   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让儿女怨恨,在我对他谅解之前,也许他永远都不会说。这么多年,我过的不如他预想的好,他总说:“还是别说了吧,让她能找个借口,把不顺利的因素推在我身上,她的心情会好些。”我任由悔恨的泪哗哗流下,只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父亲硬是把一个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隐藏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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