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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种境界”与接受美学谈晏欧词欣赏

 田牧 2011-02-09

从“三种境界”与接受美学谈晏欧词欣赏

 

叶嘉莹

 

从三种境界与接受美学谈晏欧词的欣赏,这其实是一个截搭的题目,就是说,把几个不同的内容拿来截断然后搭配在一起。所谓“三种境界”,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边提出来的一段话。他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就是 “三种境界”的由来,王国维所引的这些词句,本来都是宋人写爱情的一些小词。他所说的第一种境界,是晏殊一首词中的句子,词牌叫做《蝶恋花》。全文是: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很明显,这不过是写男女相思离别的一首小词,而王国维居然从里面看到了成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这种说词的方法是不是可行?是不是可取,有没有什么理论上的依据?这是我们所要讨论的一个问题。

    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曾提出来所谓“境界说”。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这“词以境界为最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从《人间词话》这本书印行出来之后,有不少人都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曾引用王国维白己的话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可是,王国维为什么只说“词以境界为最上”,而不说“诗以境界为最上”呢?我以为,王国维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是有他的用心的。其中一个主要的区别就在于,诗有一个言志的传统;而词在最初兴起的时候,写作者却没有这种用心。《花间集·序》里边曾说,“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可见词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诈没有言志的用心,他只是要写一首漂亮的歌词,拿给漂亮的歌女去演唱。这就是诗和词最大的区别。所以当批评诗的时候,你可以批评它的思想、意识扣内容。可是

词都是写男女相思,都是写伤春怨别,你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它的好坏呢?王国维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衡量标准,那就是“词以境界为最上”。什么叫作“境界”?“境界”就是说,同样写男女的相思爱情,可是有一类词可以从所写的男女相思爱情之中引起读者的一种感发,一种联想,使读者产生更深一层的体会。它所传达的不是一个感情的事件,而是一个感情的境界。这一类词,我在前几讲中曾经把它们分成三种不同的类型,而且我还曾用西方的理

论对之做过分析和解说。现在我不想再做过多的重复,但是要对以前所讲的简单地回顾一下。我曾提到西方的诠释学,诠释学认为,对于一本书,作者可以有自己的意思,诠释者也可以有自己的意思。每一个诠释的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思想感情、学识、社会背景和历史背景进行诠释的,都带有自己的色彩。所以诠释出来的意义不一定是作者本来的原意,可以衍生出很丰富的、多重的含义。中国的小词就是如此,它所表现的不是作者的显意识活动,而是隐意识的流露,而且表面上都是写爱情的,所以就引起评说者多重的联想。这是我们在认识小词的特质时第一点应该注意的。联想有不同的方式,张惠言的联想是从小词语言的字句出发的。他评论欧阳修的《蝶恋花》说,“庭院深深”就相当于屈原《离骚》中“闺中既以邃远”的意思;“楼高不见”就相当于 《离骚》中“哲王又不寤”的意思。屈原的“闺中既以邃远”意思是,我虽然对国家有如此深切的关心,但朝廷离我是这样遥远,君不肯接受我的意见。张惠言通过“庭院深深”进行字面上的比附,这是联想的一种形式,这与我们以前讲温庭筠词《菩萨蛮》一词中的“蛾眉”一词有相似之处。它正好合乎西方符号学的说法。“庭院深深”和我们讲到的“蛾眉”都是符号学中所谓的code(语码)。从“庭院深深”就联想到“闺中既以邃远”;从“蛾眉”就联想到“众女嫉予之蛾眉”,这就是语码的联想,这些都是我前几次讲过的,就不再细说了。现在我们就要来看一看王国维“三种境界”的说法,看一看他是怎样进行联想的。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活》中不但用“三种境界”来说词,而且还说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概。他是根据什么理由这样说的?可以这样说吗?刚才我说,有一种小词是通过语码引起联想的,可以用张惠言的那种解释方式。但还有一种小词是通过给人的整个感受来引起联想的。就是说,每一首诗歌、每一篇文学作品,都有一种“显微结构”(microstructure)。它的每一个发声、每一个形象、每一个语法、每一个句式、每一个韵律,所有这些“质素”(elements)都产生一种使读者感动的作用。这本是西方“接受美学”的说法,而王国维就是通过这种感动的作用对小词加以解释的。现在我们己经知道,“三种境界”是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理论,“接受美学”是西方近代文学批评的理论。我们今天就要以这两种理论为根据来欣赏晏殊和欧阳修的词。但现在我还要说明一点,中国的小词之引起多重联想有几种原因,一个是因为它的女性化,所写的多是美女和爱情。按照中国古代的传统,美人和香草是比喻君子的,所以写美女的本身就有一个比喻寄托的意思在里面。这是小词引起联想的最基本的原因。第二个原因我在以前的讲座中也讲过了,那就是小词所产生的时代。晚唐五代的战乱冲破了诗文言志载道的传统,解放了人性对爱和美的追求,过去被认为是鄙俗和淫靡的男女爱情的内容居然也可以由文人正大光明地写来交给歌女去唱了。但与此同时,五代的小词在这种解放之中又结合了一段忧患意识,其中结合得最明显的是南唐的词。南唐词有三位重要作者,冯延巳的词我们已经讲过,今天就不再讲了。但是我们一定要从他那里过渡过来。冯延已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尽管我知道自己已经病酒了,但我对着花还是要饮酒。因为如果我今天在花前不饮酒,那么明天我纵然想饮酒,面前却不会有花了,美丽的花很快就会凋零。尽管我知道我会憔悴和消瘦,但我宁可如此,不打算逃避。隐约透露了一种执著地把痛苦负担起来的思想感情,这里面就结合了作者的忧患的意识。这是南唐词的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是南唐中主的词,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菡萏”就是荷花,他为什么不说荷花而说“菡萏”?因为“菡萏”两个字出于《尔雅》,用这两个字可以与现实拉开一段美感的距离,显得高贵、典雅。同样,“翠叶”也比绿叶来得珍贵。如果他说“荷瓣凋零荷叶残”,这就是一种现实的描写。表面看来两句意思是一样的,但传达的感情却不太一样。刚才我提到接受美学的显微结构,每一篇作品中的各种质素都能够产生一种微妙的作用。菡萏的典雅芳香、翠叶的美好珍贵,是几种优秀品质的集合;“销”和“残”是两个强有力的动词,集合到一起互相加强。这就便人得到一个整体的、抽象的印象——不只是荷花零落、荷叶凋残,而是所有那些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都零落凋残了。还不仅如此,那荷花和荷叶的托身之所,或者说那些美好珍贵的事物所寄身的大环境是什么样的?是“西风愁起绿波间”——它们的整个生命都处于忧愁患难的灾苦之中!南唐中主李璟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可能就是写荷花和荷叶的凋残,可是由于在传达的过程中,显微结构的质素起了微妙的作用,事实上就传达出了李璟的一种忧患意识。因为南唐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那强有力的侵略势力已经一天天迫近,南唐的危亡就在旦夕之间。李璟不是在作诗,他的显意识没有想到要表现对国家即将灭亡的忧虑和悲哀,他只是写一个闺中少妇对远征在外的丈夫的怀念。但词的开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就在无心之中把他的潜意识暴露出来;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能保全了,整个的大环境是风雨飘摇!这就是小词的微妙所在。作者的显意识是写相思与爱情,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却把自己内心之中最幽微、最深隐的一份情思下意识地流露出来了。冯延巳的那种执著和忧虑还不是很明显的,中主李璟的忧患意识就比较明显,到了李后主的时候南唐果然就灭亡了,所以李后主就不再假借美女,不再假借伤春,而是直接写“人生长恨水长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那种国破家亡之恨了。这是小词在南唐的三个演进阶段。为什么要讲南唐的这三个演进阶段?因为正是南唐的词影响了晏欧的词。清代词论家冯煦在为《阳春集》写的序中说:“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南唐词风的特点是什么?那就是把追求爱和美的感情与忧患意识结合在一起,使小词突破了显意识的主题,表现出一种更为深远的境界。而这种词风就影响了北宋的晏殊和欧阳修。所以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也说,“阳春一集,为临川、珠玉所宗,愈瑰丽愈醇朴。”“临川”就是曼殊,因为他是江西临川人,“珠玉”指晏殊的词集,叫作《珠玉集》。晏殊的传记记载,晏殊从少年时代就喜欢冯延巳的词,他的词风也是与冯延巳相近的。冯煦在《宋六十家词选例言》中曾说,“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晏元献、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文忠并有声艺林,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文忠与元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凌,而元献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欧阳修的籍贯是江西庐陵,晏殊的籍贯是江西临川。冯延巳虽然不是江西人,但是他做过抚州的地方长官,抚州也在江西,所辖的六个县里正好有临川,因此词家就开辟出了江西的一派。

    现在就有一个问题需要我来说明。刚才我说,南唐词之所以有深度,是因为它把对于爱和美的追求与对国家的忧患意识结合起来了,于是就有了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就有了中主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就有了后主李煜的“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是北宋初年国家表面上已经没有忧患了,尤其在真宗和仁宗的时代,天下是安定太平的。那么,以美女和爱情为主题的小词是否还有它的深度呢?我以为是有的。只不过中间产生了一个转变。那就是,从与忧患意识的结合转变为与作者性情、修养、胸襟、怀抱的结合了。这是小词演进中值得注意的一点。王国维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每个作者的精神境界有深浅、高低、广狭、大小的种种不同。北宋初年小词的作者都是一时的杰出人士,因而北宋小词就产生了超出于主题之外的更深的境界。

好,现在我们就来看晏殊的一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我们讲过冯延巳,他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表现了一种热烈和执著的品格上的特征。晏殊的词在品格上的特征是什么呢?我认为是一种理性的观照。当然,晏殊的词很多,由于都是写美女与爱情的歌词,与别人难免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我们所要掌握、所要提出来讨论的,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晏殊的词有一种理性的观照,这一点恰好与李后主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李后主属于那种纯情的词人,他用情的态度是往而不返:把自己完全投入进去,没有反省,也没有节制。晏殊则不然,他总是保持着一种感情上的余裕,能“入”也能“出”,不但能对感情加以节制,而且能够通过理性的观照使情感得以净化和升华。“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表面上是很平淡的叙述,但他正是通过这种似乎完全没有什么感情的词句,带领我们去得到一种感发。《世说新语》上记载,有一个名叫桓伊的人,他“每听新歌,辄唤奈何”,为什么要唤奈何?因为听歌能引起人感情上的激动。此外,饮酒也能使人放弃理性的约束,产生感情上的激动。曹孟德《短歌行》的开头“对酒当歌,人生儿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说的也正是饮酒听歌时所产生的一种激动。李后主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梦重归,觉来又泪垂”。“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那其是国破家亡之后天上人间的悬隔。但“去年天气旧亭台”不是,它既没有无限江山的失落,也没有天上人间的悬隔,只是平淡的叙述。可是你要知道,晏殊虽然是一个理性的词人,但却是非常锐感的。不必非得有破国亡家的悲哀内心才能感动,只是这去年的天气、旧日的亭台就足以引起他的感动了。他的感动,到第三句才慢慢透露出来——“夕阳西下几时回”,这真是我们人类共有的悲哀!虽然今年春天的天气和去年一样好,可是今年的春天已不是去年的春天了,明年的春天也将不再是今年的春天,逝去了的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就像现在你们在听我讲课,时间过去之后,你们再找19881223的这一小时、这一分钟和这一秒,还能再找回来吗?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今天的太阳西沉了,哪一天再回来?你说明天不是就升上来了吗?但明天升上来的太阳就不是19881223目的太阳了,宇宙之间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的太阳再升起来了。这就是诗人的锐感,他非常平淡地写出了这一份无常的悲慨。

“无可奈何花落去”,写的是暮春季节,花已经落了,你想让它们重上枝头那是不可能的。你等到明年花开,那明年的花已不是今年的花,正如王国维的一首小词说的,“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这是事物的消逝的、无常的那一面。对此李后主是什么态度?他说: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把感情投入之后就不能够再翻回来想一想。晏殊就和李后主不同,他有理性的、反省的、节制的一面,所以他的下一句接得很妙,是“似曾相识燕归来”。他领悟了一种循环的永恒。在中国的诗人和词人里边,苏东坡在通达的修养和怀抱方面表现得最为突出。“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有一种通古今而观之的达观和史观。在《赤壁赋》里他说得更清楚:“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晏殊也具有这种通达,花虽然无可奈何地落去了,但却有似曾相识的燕子飞回来了。他没有因花的落去而发出“人生长恨水长东”那样的悲概,他是“小园香径独徘徊”,独自一个人在落花满地的小路上来往徘徊。这里面当然有孤独寂寞的怅惘哀伤,但是在悲慨之中又有一种思致,在表现生命无常的同时看到了一种永恒的循环。下面我们看晏殊的第二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楚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向”是短暂的时间;“年光”是年华韶光。青春是短暂的,美好的韶光是短暂的,人类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但是,在这短暂的人生里难道就都是幸福和美好的日子吗?不是的。在这短暂的人生中,还有那么多悲哀和痛苦!什么是“等闲离别”?“等闲”就是很容易的、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在坐所有的人哪一个没有经历过生离或者死别呢?在不长的人生之中,竟还要经历那么多忧患,怎能不使人觉得哀伤?“销魂”,就是一种使人心身憔悴的哀伤。要是李后主,写到这里就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了,可是你们看晏殊说什么?他说,“酒逢歌席莫辞频”。你有几天能够饮酒?你有几天能够听歌?所以在你今天有酒可饮、有歌可听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今天。你们看,晏殊他不是沉入悲哀之中往而不返,他要用他的理性和节制从悲哀中挣扎出来。为什么要“酒筵歌席莫辞频”呢?因为那“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你和你所爱的人离别了,你所追求的不能得到,你当然有相思,当然有怀念。欧阳修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晏殊自己也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所怀念的人,就在那春山之外、天涯尽头。在这里,晏殊用了一个“空”字,这个字带得很妙。难道因为你念远,远人就来了吗?所以是 “空念远”。这里面有他的理性和反省,“落花风雨更伤春”是说,花是一定要落的,而在这使春花零落的风雨之中又增添了伤春的悲哀。这两旬的句法是相对的。在清华讲课的时候我曾经谈到,西方的语言学里有语序轴和联想轴,今天我没有时间再作重复,只谈一谈语序轴。语序就是语言的次序,有了次序的排列才构成意义,才有了内容。语序的排列能够产生多种作用。杜甫为什么不说“鹦鹉啄余香稻粒”,而要说“香稻啄余鹦鹉粒”呢?因为杜甫的目的不在于叙述鹦鹉吃香稻这件事情,他是要形容开元全盛之日人们生活的富足:稻米丰收,不但人吃不了、连鹦鹉都吃不了。这就是语序铀上的颠倒所产生的作用。语序不仅在一句诗中起作用,在前后的对比之中也起作用。现在我们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这两句中的“空”和“更”两个虚字,这两个字互文见义。满目山河,离人不见,这是人类的悲哀;落花风雨,春光不久,这也是人类的悲哀。两句话说出了人世之间双重的悲哀,所以用“更”。“念远”是白白地念远,“伤春”也是白白地伤春,这两件事都是没有用的,所以用“空”。“更”是把两重悲哀的感慨进一步加强,“空”是在两重悲哀加强的同时所产生的反省和觉悟。这真是晏殊!别的词人在这方面都没有这么明显的特色,而晏殊本身的性格修养决定了他有这样的特色。既然固执地怀念过去或梦想将来都没有用处,那么你眼下所能掌握和捕捉的就只有今天。“不如怜取眼前人”——你不能把今天再错过去了。我到大陆去,大陆有些青年人对我说,唉呀,我们就是因为“文革”把时间荒废了,所以书没有读好。又说将来他要出国或怎样怎样。但是你眼前干了些什么?你上班不像上班,做事不像做事,做什么都不肯好好干,那么你就把今天也白白地放过去了!所以你们看,小词之“以境界为最上”,就是说,不在于它写伤春或离别,而在于他写伤春或离别的同时传达出一种人生富有哲理的理念和觉悟。这是北宋初年的词人把对爱和美的追求同自己的修养、性格、胸襟、怀抱结合起来的一个例子。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现在就结束晏殊赶快来看欧阳修。我曾经说,冯延巳、曼殊、欧阳修他们三个人的作风有相似的地方,前人认为晏殊和欧阳修的词都受过冯延巳的影响,形成了词中的西江一派。我还说过,他们的词所表现的不是感情的事件,而是一种感情的境界。然而,他们三个人所表现出的境界并不完全相同。冯延巳的词是热烈执着,曼殊的词是理性的观照,而欧阳修的词所表现的是一种遣玩的意兴。什么叫作“遣玩”?我们常说“排遣”,或说把某个人遣走了,“遣”就是把什么东西推出去的意思。“玩”就是玩弄、欣赏。前几天,有位记者来访问我。他说:“你己经六十四岁了,教书教了四十三年,但身体和精神还这么好,那是什么缘故啊?你是否有什么锻炼身体的方法?”我说,如果说有什么方法,大概就是我这一生一世跟古典诗词结合的密切关系了。小时候的学习、吟诵、写作,后来的讲授、研读,从来没有离开过古典诗词。我是在忧患苦难之中长大的,高中的时候,日本占领了北平,父亲在后方,母亲去世了,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经历了老含先生《四世同堂》中所写的部种吃混合面的日子。四十年前来到台湾后,我的家庭又遭到了一些不幸,这些就不必再讲了。总而言之,我这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和不幸,而现在大家看起来我的精神和身体还很好,丝摹也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样子。我曾提到大陆的同学问我:“老师,这古典诗词我们听着也觉得很好,可是学了它到底有什么用处啊?”他们认为学什么经济呀,贸易呀,电脑呀,外语呀,都有用处,只有这古典诗词最没有用处。我当时讲了一个用处,我说学古典诗词可以使你的人心不死。辛弃疾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人不

仅对人要有爱心,对物也要有爱心,这样宇宙之间就充满了祥和之气,你就有了一颗活泼的、锐敏的、善感的心灵。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使人心不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现在我还要讲我个人所体会到的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当你看到古人在诗词中所流露出来的修养、性情、胸襟、怀抱时,当你看到他们在忧患苦难之中怎样生活过来时,这些也都会对你有所帮助,使你在忧患苦难之中也能够生活过来。欧阳修一生中屡次追到贬谪,最早是在庆历变法的时候,后来为了濮议又受到攻击。而且攻击的人对他的私人生活造谣,说了些很不堪的活。面对这样的侮辱和打击你将何以自处?不同的人处理方法不同。欧阳修的处理方法是保持一种遣玩的意兴。如果说,晏殊是用他的反省、他的节制,用他理性的思索从忧患苦难中挣扎出来,那么欧阳修就是通过一种排遣与观赏的态度使自己从忧患苦难中挣扎出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他被贬到滁州时写的,茬他遭到政敌的攻击谗毁吨,你看他写了些什么?他说,“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他说:“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他说:“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人生自其可悲之处而观之,很多事情都是可悲的;然而人生自其可乐之处而观之,世间却也有不少可乐的东西在。那么你在苦之中为什么不找一些可乐的东西加以赏玩,从而把你的苦难排遣出去呢?这就是欧阳修在苦难中自处的办法。而他的这些修养、怀抱、胸襟、品格,就在他写男女爱情的小词里无心地表现出来了。现在我们光看他的一首《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技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刚才我讲过,小词之所以能透过表层所写的相思爱情表现出一种感情的境界,给我们丰富的启发和联想,是因为它的“显微结构”(microstrucure)之中很多“质素”(emenls)起了作用。你观察过春天是怎么来的吗?也许你会说,校园里的花开了,春天不就来了吗?可是欧阳修观察得更细致,人家从花还没有开、柳条还设有绿的时候就感觉到春天来了。“雪云乍变春云簇”是说天上的云彩己经不一样了。下雪的天和下雨的天不同,夏天一朵黑云涌上来很快就是一场大暴雨;可是下雪的天是彤云四布,阴得很均匀,而且要阴得很沉很久然后才下雪。当你忽然间一抬头,发现天上己经不是阴沉沉地彤云四节了;碧蓝的天上已经都是一团团、一簇簇棉絮一般的白云,这时候你就知道春天来了。新诗人写春天到来也有写得好的,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说,“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水草的滋长。”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那石头上的青苔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颜色。所以你们看,古今诗人是一样的,他们都关心世间万物,都保持着一烦锐敏善感的心灵。天上的云影改变了,石上的苔痕改变了,慢慢地我就觉得,这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春天真的是来到了。所以就“渐觉年华堪送目”。这一句,有的版本作“送目”,有的版本作“纵目”。我个人觉得“纵目”更好。“纵目”就是放眼看遍,李义山的《燕台四首》中说:“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诗人要看遍春光下每一片新生的绿叶、每一枝茂盛的枝条。

    春光到底是怎样美好呢??欧阳修说是“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你们要注意他这两句里所包含的遣玩的意兴。在欧阳修的词里边有一种双重的张力,一层是他本身对忧患苦难的体认,一层是他要从这些忧患苦难之中挣扎出去的努力。所以王国维说他的词“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他能够自己从忧患苦难中挣扎出去还要欣赏,这当然是豪放的一面。然而这一面并不是说他有些麻木或者肤浅,他对人生的忧患苦难确实有着很深的体认。陶渊明的《拟古九首》中说:“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你看山谷中那青翠的松树好像从来也不凋谢?它难道不值得四季的冷暖吗?不是的,它年年都要经受霜雪的覆盖,对这些苦难有着切身的体验。梅花也是一样,它冒着严寒开放,在霜雪中展现自己的美丽风采。“犯寒开”三个字包含有沉着悲哀和豪放享乐两种情绪的结合,表现出一种独有的境界。“南浦”出于江淹的《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春草是绿色的,春水也是绿色的,在这样美丽的草色波光之中,我把我所爱的一个人送走了,我是多么悲伤!所以,现在欧阳修所用的这个“南浦”就产生一种修辞的作用。你不必管这“南浦”是在哪一省、哪一县,它就是古人用过的一个“南浦”,看到它,就使你联想到前面那个“绿被”。但是如果你说“南浦水波依旧绿”,这句子就很笨。欧阳修不是这么说的,他是“南浦波纹如酒绿”。把南浦的水都变成酒,就可以玩赏,就可以享受,这又是他的豪放。“北枝梅蕊犯寒开,甫浦波纹如酒绿”,这两句两两相对,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这就是欧阳修!

    下面他说,“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春天有二十四番风信,从迎春开始,一批花接着一批花开,一直“开到酴花事了”。这就是“芳菲次第还相续”。这么多花,难道你竟能一批接着一批地看下去吗?可是人家欧阳修说了:对这些花我怎么看也看不够,我太爱这些花了,它们就是再多我也不会感到满足。这也是欧阳修豪放的一面。他被贬到滁州去的时候除了写《醉翁亭记》之外还写了很多诗,其中有一首说,“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你看他对春天、对花的那种尽情的赏玩;在游春之后喝得醺醺然,插着满头的花回来了。他真是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好!在欧阳修的词集里有二十四首《渔家傲》,是写一年十二个月的景色节物之美。正月什么好,二月什么好,三月什么好……一个月一个月地写下来,十二个月没有一个月不好。写了一遍还不够,从头开始又写了一遍。就是这种赏玩的兴致,帮助他从忧患苦难和挫折打击之中站了起来。接下来他说,“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每当我拿起酒杯的时候,我就想尽了种种方法,许下了种种愿心,希望春天早一点儿回来,现在,既然春天已经来了,那就一定要好好掌握住这个春天,好好欣赏这个春天,千万不要因为伤感而把你的眉毛皱起来啊!这首词的感情有悲哀,有奔放,有沉痛,也有昂扬,充分表现了欧阳修那一份遣玩的意兴。

下面,我要给大家举一个例证,说明小词怎样才叫作有“境界”。我们光看欧阳炯的《南乡子》:

 

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耳坠金环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头招远客。

 

    这是写一个年轻美丽的江南女子,戴着满头珠翠,穿着像五彩云霞一样的窄袖衣服,站在船头上招呼客人。显然,这是一个渡船的女子。“二八”是一十六岁;“瑟瑟”是一种做装饰用的珠子。

第二首看薛昭蕴的《院溪沙》: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珮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  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这也是写江南女子,是一个淘金女子。什么是“步摇”?《长恨歌》里有“云鬓花颜金步摇”,那是一种长长的垂下来的头饰,每走一步它就摇一摇。除了步摇,还有珮玉一走起来也会叮噹作响。沙洲上的风吹过来,江边的青草发出一阵阵清香。人在凝聚起眉毛的时候往往有所思想,这个女子在想什么呢?她在想念她所爱的那个男子。“刘郎”,用的是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

第一首词只写了美丽的外表,缺乏内涵和意境,显得比较浮浅。第二首词相比之下在感情上有了一点点深度,但也不过停留在男女爱情的范围之内。好,现在我们再来看一首欧阳修的《蝶恋花》,看看他所写的女子具有什么样的品质: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是一个江南的采莲女子,这个女子与欧阳何、薛昭蕴所写的女子就大有不同。我所说的不同不是指渡船女、淘金女和采莲女外表上的不同,而是指这几个形象在品质上的不同以及词里边所包含的感发力量的不同。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家Wolrgang lser在他的著作《The Act of Readig》里,谈到“potentail effect”。“potentail是“可能的”;effect是“功用”或者“效果”、“作用”。渡船、淘金和采莲都是外表所写的事情,好的作品往往在外表所写的事情之外隐藏着很多potentail effect,能引发读者非常丰富的联想。这种potentail effect藏在哪里?就藏在microstructure(显策结)里,而显微结构自然是这首诗的text(文本)中的显微结构。那我们现在就来看一看文本。“越女”,当然是美丽的女子,连从来不写浪漫感情的诗人杜甫都说“越女天下白”,可见越女之美是大家公认的。所以你们看,“越女”,是何等美丽的人物;“采莲”,是何等浪漫的行为;“秋水畔”,是何等美好的地点!刚才我说过“菡萏香销翠叶残”和“荷瓣凋零荷叶残”所写的内容相同,但所传达的感觉不同。现在大家可以体会一下,“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传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窄”和“轻”给人的感觉是轻柔的、纤细的,“暗露双金钏”给人的感觉是含蓄的、婉约的、内向的。而薛昭蕴所写的那个女子,“步摇”在动,“鸣珰”在响,给人的感觉是夸张的、炫耀的、外向的。因为采莲,所以要穿窄袖才不至于被水打湿;因为采莲,所以把手镯推上去藏在衣袖里面,这本是写实。然而“窄袖轻罗”含有一种轻柔纤细的品质,“暗露双金钏”含有幽隐含蓄的品格。“金”暗示了美丽和高贵;“双”暗示了成双作对的美好。

    这还不是最好的,接下来还有欧阳修的神来之笔——“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前边虽然有品格的暗示,但终归是外表的描写。真正写出这个女子内心摇荡的是这句,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美好的觉醒。当这个女子要摘下一朵荷花的时候,一低头,水面倒映出她的脸,那容颜和荷花一样美丽。白居易的《长恨歌》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为什么难自弃呢?因为,既然有这样美好的品质,难道就不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意义和价值吗?难道就忍心使这一生一世白白地度过去吗?魏文帝曹丕在《与吴质书》中说:“德链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你有没有把你自己天生来的美好品质浪费了?你有没有把你自己的聪明才智浪费了?大陆上现在有不少人只想发财,说是卖冰棒比当教师挣钱多,于是放着师范学校不念了去卖冰棒。可是你一生一世的价值就表现在卖冰棒上了吗?难道你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多挣几个钱?“照影摘花花似面”就是对自已美好品质的一个觉醒,这一觉醒引起了内心的荡漾——我的理想何在?我的意义何在?我的归宿何在?因此才“芳心只共丝争乱”。当然,欧阳修未必有此意,但读者又何妨作此想!因为他的作品里本来就包含了引起联想的这种potentail effect

    鸂鶒滩头风浪晚”是说黄昏到了,在那有一对对鸂鶒鸟的沙滩上,风起来了,浪头高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是说苍然暮色自远而近,远方烟霭迷濛己经看不清楚,而正当烟雾笼罩过来的时候,这个女子突然发现,与自己一起来采莲的同伴都不见了。这写得真是妙!你们一定读过陶渊明的五首《旧园田居》其中第四首他说是“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带着一群小孩子到乡间去散步。可是到第五首他说“怅恨独策还”,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回来了。那些小孩子到哪里去了?那些采莲的女伴到哪里去了?要知道,当你离开表面的、日常的生活,进入一种精神境界的时候,你就和别人有了距离。那个采莲女子,当她“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的时候,她就跟那些普通的女子,跟那些淘金的女子、渡船的女子不同了,就己经离开了她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是说这个女子独自摇船归去,越走越远,她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从水面上传来。什么是“离愁”?“离愁”是有所追求,有所向往,有所期待,有所盼望的一种感情。当这个女子“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的时候,内心就兴起了这么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而现在随着她越走越远,就把这种感情从水面引向岸边,使得岸边水面整个空间之内都布满了这一片期待盼望、追寻向往的感情。人生,岂不是正应该有这样一种追求向往的感情?人生,岂不是正应该对自己的品质有这样一份觉醒和珍重吗?所以,王国维才会从这一类小词联想到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

 (由安易、杨爱娣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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