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随处有乘除

人间随处有乘除

 

清代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大家都知道，他是近代史上一位大政治家，不必过多介绍他的身世功业了。后世的人，说他建功立业，一共有十三套本领，但是其中有十一套大的谋略之学，都未曾流传下来，只流传了两套本领给后世的人。其中一套，是著了一部《冰鉴》，把相人之术—这是他老师教给他的，他又传给后世的人。自他以后，有许多政治的、军事的，乃至经济等方面的领导人，运用他这部《冰鉴》所述的相人之术，选材用人，的确收到了一些效果。

另一套本领，就是他的日记和家书。或者问：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不外乎告诉家人，怎样弄好鸡窝，怎样整理菜园，表示很快要回家种田等等，这些琐碎小事，老农老圃也懂，算得什么大本领，值得流传给后人？

这只是一种皮毛的肤浅看法而已。如果进一步去分析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当时所建的功业，所处的环境，时代的政治背景，历史的轨迹，就可以了解到曾国藩絮絮于这些琐碎细事，实际上正是深厚地运用了老庄之道。

曾国藩兄弟，经过了九年的艰苦战争，终于将曾经占领了半壁江山、摇撼京师、几乎取得政权的太平天国打垮了，所建立的功绩，是清兵入关以来，前所未有的，达到了“功高震主”的程度。

在政治上，一个功高震主的大臣，危险和荣誉是成正比的，获得的荣耀愈多，危险也愈大。不但随时有失去权势财富的可能，甚至生命也旦夕不保。

清朝以特务手段驾驭大臣和各级官吏，雍正皇帝是用得最著名而有效的，以后清朝的帝王，均未放弃这一手法。慈禧太后，以一女人而专政，就用得更多更厉害，所以曾国藩的日记与家书，写这些鸡栏、菜圃小事，与其说是给家人子弟看，不如说是给慈禧太后看，期在无形中消除老板的疑心，表示自己不过是一个求田问舍的乡巴佬，以保全首领而已。

再从曾国藩给他弟弟曾国荃的一首诗中，也可很明显地看至T他深切地了解老庄思想，并能灵活运用老庄之道。这首诗说：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诗中屠羊说的典故，就出自《庄子》的《让王篇》。屠羊说，本来是楚昭王时，市井中一个卖羊肉的屠夫，大家都叫他屠羊说，事实上他是一位隐士。“说”是古字，古音通“悦”字。

当时，因为伍员为了报杀父兄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楚国败亡，昭王逃难出奔到随国。屠羊说便跟着昭王逃亡，在流浪途中，昭王的许多问题，乃至衣食住行，都是他帮忙解决，功劳很大。后来楚国复国，昭王派大臣去问屠羊说希望做什么官。屠羊说答道：楚王失去了他的故国，我也跟着失去了卖羊肉的摊位，现在楚王恢复了国土，我也恢复了我的羊肉摊，这样便等于恢复了我固有的爵禄，还要什么赏赐呢？昭王再下命令，一定要他接受，于是屠羊说更进一步说：这次楚国失败，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没有请罪杀了我；现在复国了，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能领赏。

他这话多少是带点刺的，弦外之音就是说，你当国王失败了，才弄得逃亡。现在你把国家救回来了，亦是你的努力和福气。楚昭王从大臣那里听到这样的话，知道这个摆羊肉摊的，并不是普通人物，于是叫大臣召他来见面。不料屠羊说更乖巧，他回答说：依照我们楚国的政治体制，一定要有很大的功劳，受过重赏的人，才可以面见国王。现在我屠羊说，在文的方面，没有保存国家的知识学问；在武的方面，也没有和敌人拼死一战的勇气。当昊国的军队打进我们首都来的时候，我只因为怕死，而急急慌慌逃走，并不是为了效忠而跟随国王一路逃的。现在国王要召见我，是一件违背政体的事，我不愿意天下人来讥笑楚国没有法制。

楚昭王听了这番理论，更觉得这个羊肉摊老板非等闲之辈，于是派了一位更高级的大臣，官司马，名子綦——相近于现代的国防部长——吩咐子纂说，这个羊肉摊老板，虽然没有什么地位，不过他所说的道理非常高明，现在由你去请他来，说我要请他做国家的三公高位。想想看，由一位全国三军统帅出面来请，这中间有些什么愈味。可是屠羊说还是不吃这套，他说我知道三公的地位，比我一个羊肉摊老板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个位置上的薪水，万钟之禄，恐怕我一辈子也赚不到。可是，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贪图高官厚禄，而使我的君主得一个滥行奖赏的恶名呢？我还是不能够这样做的，请你还是把我的羊肉摊还给我吧！

事实上，楚昭王能复国，许多主意并非这位屠羊说提出来的。后来他再三不肯做官，就是“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的老庄精神，正是最有学问的人。

曾国藩写这首诗，引用屠羊说的典故，是对他的弟弟，国荃的警告。他知道，这时的客观环境，对他来说不但上面那位老太太—慈禧太后，非常厉害，难伺候之至，自己不能不居高思危。而外面议论他、批评他、讲他坏话的人也很多。尤其是曾国荃打进南京的时候，太平天国的王宫里面，有许多金银财宝，都被曾国荃搬走了。这件事，连曾国藩的同乡至交王湘绮，亦大为不满，在写《湘军志》时，固然有许多赞扬，但是把曾氏兄弟以及湘军的坏处，也写进去了。这时，曾国藩兄弟也很难过。曾国荃的修养，到底不如哥哥，还有一些重要干部，对于外来的批评，都受不了，向曾国藩进言，何不推翻清朝，进兵到北京，把天下拿过来，更曾有人把这意见写纸条提出。曾国藩看了，对那人说：“你太辛苦了，疲累了，先去睡一下。”打发那人走了，将纸条吞人肚中，连撕碎丢入纸篓都不敢，以期保全自己的性命。

同时，他训练出来的子弟兵，也已经变成“骄兵悍将”。打下太平天国以后，个个都有功劳，都有得以自满的心理，很容易骄横，所以又让他的学生李鸿章赶快训练淮军，来接他的手，冲淡湘军的自满骄横。

事实上，如果曾国荃与湘军一冲动，半个中国已经是他的，似乎进一步就可以把大好河山拿下来。但拿不拿得下来呢？亦自有拿不下来的道理。我们现在来仔细研究当时的情况，的确有拿不下来的理由。到底还是曾国藩了不起，宁可不做这件事，所以写了这样一首诗，要曾国荃“低头一拜屠羊说”。他说：尽管左面挂满了中央政府——朝廷的褒奖状，可是要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不必因此自满自傲；右边放了毁谤、诋骂我们的文件，这也同样没什么了不起，不必生气。“人间随处有乘除”，人间本来就如天秤一样，这头高了那头低，这头低了那头就高，不必想不开。“低头一拜屠羊说”只要效法屠羊说的精神与做法，学习这位世上第一高人，那么“万事浮云过太盛”。荣誉也好，毁谤也好，都不过是天上的一片浮云，一忽儿就要被风吹散，成为过去的，澄湛的天空，依然还是澄清湛蓝的。

（统勋摘自复旦大学出版杜《南怀班谈历史与人生》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