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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问及作者考

 唐音宋韵 2011-03-15

《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问及作者考

裴效维

一、问题的提出与意见的分歧

  清光绪二年(1876)至三年(1877),上海申报馆根据民间流传的手抄本,陆续刊行了文言小说集《萤窗异草》初编、二编、三编,每编四卷,总计收作品136题138篇,总篇幅达三十余万字(平均每篇两千多字),作者署名长白浩歌子。仅就其规模而言,在我国文言小说史上已不失为皇皇巨著。若从其文学成就来看,更显得非常突出。它以题材的极其广泛,故事的优美曲折,人物的鲜明生动,形式的富于变化,语言的流利华美,既能酷似《聊斋志异》到几乎乱真的地步,以至于被人误为“聊斋剩稿”(详见下文),又能独出机杼,惨淡经营,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因此在它刊行之前,即以手抄本长期流传;在它刊行之后,更是不胫而走,它的重印本至少有十种左右。与此同时,鲁迅等小说史家也对它作出了肯定的评价。
  然而十分遗憾的是,在《萤窗异草》刊行后的百余年间,关于它的写作时间及作者是谁这样的重要问题,却始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首先提出这一问题的是梅鹤山人,他在光绪二年所写的《萤窗异草》初编《序》中云:“客有以《萤窗异草》抄本三册见际,款署长白浩歌子,未悉为何时人,或称为尹六公子所著。”这就是说,梅鹤山人既不知《萤窗异草》产生于何时,也不知作者为何人,只是听人说该书“为尹六公子所著”。而所谓“尹六公子”,实指乾隆朝大学士尹继善第六子尹庆兰(字似村)。大概在光绪年间,尹继善既赫赫有名,尹庆兰也尚有文名,所以梅鹤山人觉得没有必要指出其真名。
  对于梅鹤山人介绍之“或称为尹六公子所著”一说,清末学者平步青(1832--1895)很快就作出了反应,专门写了一篇以《萤窗异草初集》为题的短文(见《霞外捃屑》卷六)。他对《萤窗异草》中诸如某人某年中进士之类的细微末节做了一番考证之后,发现皆属“子虚乌有,事无可征”。于是断言:《萤窗异草》“必非尹似村所作明矣”,“盖即(申报)馆中黎邱为之”;并进一步指出,申报馆文人之所以作伪,“殆以齐承裘之《见闻随笔》、《续笔》为劣,借此思驾其上也”。平步青的考证虽然相当认真,可惜他是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本以“子虚乌有,事元可征”为特点的小说作品,势必如方枘圆凿,牛头不对马嘴,除了说明自己是文学的门外汉之外,毫无价值可言。何况申报馆的文人既然自信其本事可以凌“驾”于一般文人之上,理应为自己的作品而自豪,又何必藏头露尾,以化名来作伪呢?这在逻辑上就完全不通。因此平步青的意见可以不予考虑。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中,对《萤窗异草》的作者未加考究,但指出它“似乾隆中作”。只可惜并未说明其根据,因而仍需证实才能成立。
  恩华(1868一?)则肯定《萤窗异草》的作者就是尹庆兰。他在1936年刊行的《八旗艺文编目》子部稗说类中著录道:“《萤窗异草》三编:初编四卷,二编四卷,三编四卷。收(按:指恩华收藏有此书)。题名长白浩歌子。”又附注曰:“满洲庆兰著。庆兰字似村,庠生。尹文端公子。”然而恩华也没有说明其根据。从他对《萤窗异草》著录的编数和卷数来看,他所收藏的不是该书的手抄本,而是申报馆刊本。因此不能不使人怀疑,恩华著录的根据很可能只是梅鹤山人《序》中“或称为尹六公子所著”一句话,别无其他根据,因而这个结论同样需要加以证实才能成立。
  近十多年来,研究中国文言小说的学者多了起来,研究成果也时有出现,因而关于《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及作者问题,也就难以回避。从表面上看,各家对这一问题似乎都在探讨,局面也显得相当热闹。但由于并未发现新材料,所以只能对前人的意见表示可否或怀疑,丝毫无补于问题的解决。
  综观以上各家之说,大体可以归纳为三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萤窗异草》写于乾隆年问,作者是尹庆兰;第二种意见认为该书写于光绪初年,作者是申报馆文人;第三种意见则只赞成该书写于乾隆年间的看法,而对尹庆兰是否是作者持怀疑态度。然而无论哪种意见,均缺乏应有的论据。
  笔者支持第一种意见,本文的目的之一,就是为其提供论据。同时有鉴于尹庆兰的家世和生平很少为人所知,因而也将予以探索。

二、《萤窗异草》写于乾隆年间

  近年来不少学者在谈到《萤窗异草》写作时间这一问题时,大多提及了戴不凡先生发现的手抄本《聊斋剩稿》,并以此为惟一证据。其实这一发现虽然十分重要,却并不能完全确定《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
  关于《聊斋剩稿》手抄本,戴不凡在《伪题(聊斋剩稿)残帙》(见1980年2月浙江人民出版社版《小说见闻录》)一文中作了如下介绍:
  此待刻之清稿本也。以桃花纸刻印墨丝栏抄写,四周文武边,版心无书名、页码,单鱼尾下记卷数,下记篇名。正文每半页八行,行二十字,巾箱本。存卷三、卷十两卷,两册,虽纸质甚薄,厚则共达二点五厘米。两卷抄手不一,卷三精工,卷十稍次,然均笔笔端正之楷书,以朱笔断句,复经他手以枯浅之墨笔略加修改。纸已敝败,盖不知已经过多少人阅读使然。有因使用指甲翻书而抓破纸张缺字缺句者,有被人揭去半页者,其阙文又有经人用竹纸衬贴补全又复脱落者。就纸色而观,当不晚于乾隆;卷三《刘天锡》末有“莺花不××”,《马元芳》末有“蕙宾”两白文朱印,印色亦不晚于乾隆。马彦祥同志曾借去阅过,看法亦同。
  戴不凡和马彦祥从《聊斋剩稿》抄本的“纸色”和两印“印色”,均断定“不晚于乾隆”,应该是十分可信的。可惜的是,戴不凡或者未见过刊本《萤窗异草》,或者未意识到《聊斋剩稿》与《萤窗异草》有何关系,以至未将二书联系起来加以研究,因而也就未能解决《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这一问题。幸亏他在文章中抄录了《聊斋剩稿》卷三、卷十的31篇篇目及卷三《天宝遗迹》的全文,使我们得以进一步研究。
首先,《聊斋剩稿》卷三、卷十的31篇篇目,在《萤窗异草》中均可以找到,而且一字不差,只是编排顺序不同。现以表格形式加以说明:

  从上表可以看出,这31篇作品虽然在《聊斋剩稿》和《萤窗异草》中的编排顺序不同,但它们一字不差地并存于两书之中却是事实。这除了说明《聊斋剩稿》与《萤窗异草》是同一书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解释。而既然《聊斋剩稿》的手抄本“不晚于乾隆”,那么《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也就“不晚于乾隆”。
  其次,《聊斋剩稿》抄本和《萤窗异草》刊本中的《天宝遗迹》一篇,在文字上只有十处无关紧要的差别。譬如:抄本“明正统年间”一句,刊本作“故明正统年间”,仅增一字;抄本“心窃疑之”一句,刊本作“心窃异之”,仅差一字。其他均属此类。这种文字上的些微差别,显然是由于传抄者或申报馆编辑妄改造成的,戴不凡所见抄本就有“复经他手以枯浅之墨笔略加修改”者。因此完全可以认定,抄本和刊本中的《天宝遗迹》为同~篇作品;换言之,《聊斋剩稿》和《萤窗异草》是同一部作品。从而可以进一步证明,《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不晚于乾隆”。
  然而“不晚于乾隆”只是一个时间下限,并不能排除“早于乾隆”的可能性;何况戴不凡所见抄本并非作者的原稿本,而是两个“抄手”的手抄本,“抄手”和作者完全可能不在同一时代。因此仅凭手抄本《聊斋剩稿》的发现,只能证明《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不晚于乾隆”,而不能证明一定在乾隆年间。幸运的是,笔者发现了另外的有关资料,而且这些资料就在《萤窗异草》之中。
  在《萤窗异草》138篇中,有41篇写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从北宋元祐至清代中叶,时间跨度达700年左右。具体来说,宋、元故事各l篇,明代故事l2篇,明末清初故事l篇,清代故事26篇。值得注意的是,其纪年方式并不相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类:
其一,凡是宋、元、明各代的故事,均写明国号、年号,而干支纪年则或有或略。如云“宋元祐间”(《虢国夫人》)、“元皇统中”(《苏绪》)、“故明天启五年”(《姜千里》)等。这可以说明《萤窗异革》写于清代。
  其二,凡是清代初年至康熙年间的故事,均省略国号,只写明年号及干支纪年,如云“康熙戊子”(《柳青卿》)等;有时只写明年号,纪年只用约数,如云“康熙初年间”(《痴婿》)等;问或连年号也省略,只写“国初”(《程黑二》)。这又说明《萤窗异草》写于清代康熙以后。
  其三,有l9篇故事,国号、年号均省略,仅写明干支纪年,间或更注明春、夏、秋、冬。如云“丙子岁”(《金三娘子》)、“甲子夏”(《玉镜夫人》)、“庚午春”(《贾女》)、“戊子秋梢”(《訾氏》)等。按照古人的纪年习惯,只有在位皇帝的年号可以省略。因此对我们来说,这类仅以干支纪年的现象尤为重要,因为这其中隐藏着《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只要我们能够证明这些干支纪年所指的时间范围,该书的写作时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萤窗异草》初编卷四有一篇《狐妪》,说的是“辛未,大驾南巡”,旗人某公以礼赞郎身份,随驾扈从,“清和下旬”,“随驾回銮,抵济上,暮宿于民家”,被“狐妪”的子孙捉弄了一番。本篇故事即属仅以干支纪年一类。按《清史稿•高宗本纪》: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上奉皇太后南巡”,至四月底回京。乾隆十六年即辛未年,“清和下旬”即农历四月下旬。可见《狐妪》所谓“辛未,大驾南巡”,正是指乾隆皇帝南巡。作者不说“乾隆辛未”,仅称“辛未”,这说明作者为乾隆时人。由此可以推知,《萤窗异草》中的其他干支纪年,也当指乾隆年间。按诸《萤窗异草》,这一结论也完全可以成立。书中干支纪年的最早一年为“乙卯”(雍正十三年),其次为“丁巳”(乾隆二年),最晚为“己亥”(乾隆四十四年)。这就是说,除“乙卯”外,其他干支纪年均不出乾隆朝范围。至于作者不说“雍正乙卯”,仅称“乙卯”,也是有原因的。据《清史稿•高宗本纪》:雍正十三年八月,世宗(即雍正帝)崩,皇四子弘历即皇帝位,是为高宗(即乾隆帝)。只是至次年才正式改年号为乾隆。既然乾隆帝在雍正十三年八月已经即位,那么《萤窗异草》的作者将这一年与乾隆帝在位的其他60年一律对待,均以干支纪年,也就毫不奇怪了。
  以上分析说明,《萤窗异草》l9篇中的干支纪年,均指乾隆年间,因此《萤窗异草》的作者只能是乾隆朝人,《萤窗异草》的写作时间也只能是乾隆年问。

三、《萤窗异草》的作者是尹庆兰

  足以证明尹庆兰是《萤窗异草》作者的材料其实并不难找,它们大多明摆在《萤窗异草》之中,只要仔细阅读,是不难发现的。如果进而与尹庆兰的家世与生平结合起来考察,问题就更容易解决了。这里首先介绍两组重要材料。
  第一,《萤窗异草》二编卷一《辽东客》,作者叙述了一个从“先大父”那里听来的故事。略谓:“先大父宦沈阳时,遇一僧,状貌奇伟,谈吐有豪气,不类缁流。而自额以上,肌削皮瘪,嗒焉若丧其骨。怪而问之,僧也不讳。盖当国初,海内甫定,宵小之徒,聚于萑苻者尚余什一,僧固其问之渠魁也。聚党十数,……伏于辽东道上,行劫者屡矣。”一次,与旅店老板相勾结,欲劫旅客之珠宝,被一剑侠将其头皮削去一大块,以示儆戒。于是翻然悔悟,“急散其众”,出家为僧。文末复说明:“僧遇先大父时既已六旬,此其壮年事也。”
  按《清史稿•尹泰传》:“雍正元年,召授内阁学士,迁工部侍郎,再迁左都御史……三年,命以原品署盛京侍郎,兼领奉天府尹。”四年,因失职,“坐解府尹任,仍以左都御史协理奉天将军”。六年,又因失职,“夺官,寻命复官”。“七年正月,与尚书陈元龙同授内阁学士”。这位尹泰不是别人,正是尹庆兰的祖父。他于雍正元年(1723)至六年(1728),以左都御史,先后署领盛京侍郎兼奉天府尹、协理奉天将军,其官署均在沈阳。这与《辽东客》所谓“先大父宦沈阳”之说完全吻合。又僧人为盗在“壮年”,遇“先大父”时年已“六旬”,则其间相隔约30年;而从雍正初年往前推30年,则时当康熙中期,这又与“国初”之说完全吻合。至于作者所以称尹泰为“先大父”,则因写作《辽东客》时,尹泰早已去世之故(参见后文)。由此可知,《萤窗异草》的作者只能是尹庆兰,不可能是别人。
  第二,《萤窗异草》三编卷四《蛇媒》篇,讲述的也是一个发生在“辽东某县”的故事,而且作者在开篇便声明是“儿时闻先大父言”;又在评语中说:“故此事先大父谆谆言之,用以戒人,予小子弗敢忘也。”这里又出现了一个作者闻自“先大父”的“辽东”故事,而我们在前面已经证明“先大父”就是尹庆兰的祖父尹泰。因此这组材料与前一组材料一样,也是《萤窗异草》的作者为尹庆兰的有力证据。
如果说以上两组材料还显不足,那么我们不妨再介绍一些材料。并作一些分析,它们至少有旁证作用。
  其一,《萤窗异草》的作者既署名“长白浩歌子”,则可以肯定他与满洲有关。又《萤窗异草》初编卷二《假鬼》云:“余师冯琨琛先生,数从南来……己亥仲春,自粤东罗浮回辙”,途中得《假鬼》故事一则。“先生至都,每举以告人,靡不惊异”。这又说明作者住在北京。而尹庆兰的祖上恰好“原居长白山俄漠和苏鲁,继迁宜汉阿拉地方”(《八旗文经》卷五八《作者考•尹继善传》),后随清兵入关,定居于北京,隶满洲镶黄旗;尹庆兰即生于北京。两者如此吻合,除了说明《萤窗异草》作者是尹庆兰,恐怕很难作其他解释。
  其二,前面已经说过, 《萤窗异草》中的最晚纪年为“己亥”,即乾隆四十四年;而尹庆兰卒于乾隆五十三年(参见下文)。这就是说,《萤窗异草》中没有出现尹庆兰去世后的纪年。这一点虽然不能证明尹庆兰是《萤窗异草》的作者,却排除了一种否定尹庆兰是《萤窗异草》作者的可能性。而从乾隆四十四年到五十三年,其间有九年时间,这又说明尹庆兰在去世前几年还在写作《萤窗异草》。
  其三,我国文言短篇小说的题材,大多来自作者的见闻。因而作品涉及地域的广狭,往往与作者的环境及经历有密切关系。《萤窗异草》涉及的地域,要比同类小说广阔得多,从北京到广东,从辽东到云贵,从新疆到福建,几乎涵盖了全国所有地区。然而又以北京、直隶、江南的故事为最多,三地故事约占全书的一半。这一点与尹庆兰的生活环境及个人经历相吻合。以生活环境而言,尹氏为赫赫世家,人口众多,宾朋往来不断,加之祖、父两辈及l2位兄弟多为官在外,见闻广博,这一切为尹庆兰获取全国各地的故事创造了极好的条件。以个人的经历而言,尹庆兰在前半生一直随父外任,遍历大西北和大西南,尤在江南住过十多年;其后半生则长住北京(参见后文)。这又为他饱览名山大川,博采民间故事,了解民风民俗,提供了极大便利。因此尹庆兰完全有条件写出《萤窗异草》这样的作品来。
  其四,从文学角度来看,《萤窗异草》既为优秀之作,那么它的作者不但必须是一位高手,而且必须有充分的时间来经营,而尹庆兰完全具备这两个条件。他性格恬淡,绝意功名,终生以莳花种竹、读书著述、吟诗作画为乐,诗名藉甚,因而撰写《萤窗异草》绰绰有余。况且他晚年贫病交加,度日如年,那些富于幻想的故事,恰好可以做他的精神寄托,他以著述《萤窗异草》来自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四、尹庆兰的家世

  尹氏原姓章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它在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朝的百余年间,仕宦不绝,三代宰辅,且为皇亲国戚,可谓煊赫一时。
  尹庆兰的祖父尹泰(?一1738),由翰林院笔帖式起,历仕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官至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其间曾任翰林院侍讲、日讲起居注、《大清会典》总裁、《世宗实录》总裁等职,可见其学识也很渊博。乾隆三年(1738)卒,赐祭葬,谥文恪。《清史稿》卷二八九有传。
  尹庆兰的父亲尹继善(1896—1771),字元长,号望山。尹泰第五子。雍正元年(1723)进士及第,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从此历仕雍正、乾隆两朝近50年。年33,即署江苏巡抚。年34,又署江南河道总督。年36,晋升为两江总督。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间,“一督云贵,三督川陕,四督江南”(《清史稿》卷三。七《尹继善传》);换言之,他曾八次出任总督。最后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兼充国史馆总裁、上书房总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等。
  乾隆帝对尹继善倍加倚重,恩宠有加。特为皇八子永璇娶其侧室张氏所生次女为妃。又封其生母徐氏、发妻郎氏、继室鄂氏、侧室张氏为诰命夫人。当尹继善70寿辰时,乾隆帝特赐“韦平介祉”匾额,以示嘉勉。尹继善卒后,乾隆帝特谕哀悼,并“加赠太保,人祀贤良祠,赏给内帑银五千两办理丧务,并派皇八子前往奠酸”,“寻赐祭葬,谥文端”(引同上)。乾隆帝对尹继善评价甚高,曾云:“我朝百余年来,满洲科目中惟鄂尔泰与尹继善为真知学者。”(引同上)又曾以诗赞云:“明代称贤必王、石,汉家推盛则韦、平。封疆几处皆时望,旌节卅年独老成。”《《清史列传•尹继善传》)尹继善去世八年之后,乾隆帝犹在《怀旧诗》中对他怀念不已,中有句云:“政事既明练,性情复温厚。所至皆妥帖,自是福量辏。”
  尹继善不仅为一代名臣,且学识渊博,好学不倦,一丝不萄。“公余一卷一灯,如老诸生,寒暑不辍。诗成喜人吟,听至颧挫处,手为拍张;或半字未安,必严改乃已。”(法式善《八旗诗话》)《八旗通志•艺文志》评其诗曰:“婉约恬雅,而切近事情,深有思致……无寒儒蔬笋之词,亦无迂士拘虚之见,所谓和声以鸣国家之盛者,殆不愧焉。”著有《尹文端公诗集》十卷,收诗l710首;《纪恩诗》一卷,收诗82首。此外尚著有《尹文端公文集》,选有《斯文精粹》。
  尹庆兰同父异母兄弟达13人,除尹庆兰之外,多功名显达,也能诗文。关于这一点,与尹氏关系密切的袁枚曾一再提及。如云:“蔗浆真觉老愈甘,邓禹生儿满十三。”(《送望山尚书入都》)“君家瑶琼枝,森森十三树。”(《送似村公子还长安》)“(尹公)有子十三,邓家金紫,罔不束修,敦诗说礼。”(《文华殿大学士尹文端公神道碑》)“尹文端公诸公子俱好学能文,官亦显贵;惟似村以秀才免差,使长侍公于制府署内。”(《哭似村》诗序)这里仅择数人加以介绍,以见一斑。
  尹庆兰三兄庆玉(?~1787),字璞斋,号两峰。乾隆二十一年(1756)举人。历官芜湖道台、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后“出镇塞外,非其任也。不逾年,病还京师。又一年,卒”(袁枚《哭庆两峰观察》诗序)。袁枚此诗写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可知庆玉卒于是年。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日:“尹氏昆季皆能诗,而推三郎两峰为最。”法式善《八旗诗话》评其诗日:“意致超远,气体冲和。其抒写性灵,正与似村相似,纡余之中,更复卓荦,有独至者焉。”著有《锦绣段诗集》,铁保辑《熙朝雅颂集》卷八一选收其诗六题七首。
  尹庆兰四兄庆桂(1735—1816),字树斋。乾隆二十年(1755),以荫生授户部员外郎,旋充军机章京,时年仅21岁。在此后的近60年中,历仕乾隆、嘉庆两朝,历官数十种。如:37岁授军机大臣,39岁充四库馆总裁,60岁图形紫光阁;65岁一年之内,竟前后授刑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内大臣、国史馆总裁、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殿试读卷官、太子太傅等职;75岁加太保衔。79岁以全俸致仕。82岁卒,嘉庆帝特谕哀悼,赏赐陀罗经被,赐祭葬,谥文恪。其一生官运之亨通,圣眷之隆重,恐怕其祖及父皆不可及。庆桂无诗文集传世,但庆兰有《雨窗次四兄韵》,袁枚《栋在中席上赠树斋雨林两公子》诗中有“建安兄弟各能诗”句,《小仓山房诗集》中附收庆桂与袁枚唱和诗多首,可知其也能诗。《清史列传》、《清史稿》卷一二八有其传。
  尹庆兰五兄庆霖(1737—1806),字雨林,号晴村。由弓匠曹长起,历官侍卫、侍讲、宁古塔副都统、青州副都统、江宁将军、福州将军。未见其诗文集传世,但袁枚《题庆雨林诗册》诗序日:“甲戌春在清江,为雨林公子书诗一册。”甲戌即乾隆十九年(1754),是年庆霖只有18岁。可知其18岁时已有诗集。袁枚《随园诗话》存其诗数首。又精绘画,尤善画兰,《耕砚田斋笔记》、《蝶隐园书画杂缀》均有记载。
  尹庆兰还有一位小弟庆保(排行不详),字佑之,号蕉园。历官江苏布政使、广州将军等。工诗,有《兰雪堂集》。又工画,尤善花卉、蝴蝶。官江苏布政使时,“尝于重九日登苏州玄妙观弥勒阁,指写巨蝶,生动活泼,一时观者如堵” (《清画家诗史》)。
尹庆兰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不能不受其影响。从积极一面说,尹氏虽为满洲人,但三代不废诗书,无异于书香门第。尹庆兰能够跻身于优秀诗人及小说家之列,显然与这种环境大有关系。从消极一面说,这种家庭环境又使他脱离下层人民,打上了剥削阶级思想的烙印,这也就是《萤窗异草》虽然酷以《聊斋志异》,而又不能与之并驾齐驱的原因。

五、尹庆兰的生平

  尹庆兰,字似村,尹继善第六子。他虽然生在三代宰辅的阀阅世家,却以布衣终其一生,因而官修正史中不可能有他的任何生平资料,我们只能在私家著作及他自己的作品中仔细搜索。其中因袁枚为尹继善的门生,又是尹庆兰惟一的知己,因此袁枚著作中有关尹庆兰的生平资料最为丰富。我们分为几个方面来介绍。
  (一)生年和卒年
  尹庆兰的生卒年,当时人均无明确记载,只是偶尔提及其在世的大概岁数,且说法不一。如自称与尹庆兰“交最久”的铁保说他“年五十余,以布衣终”(《八旗文经》卷五三《传状》丁《瑛梦禅庆似村合传》,以下简称《庆似村传》);而晚清徐世昌却说他“未四十而卒”(《晚晴簃诗汇诗话》)。两说相差达十余岁。近人偶有提及尹庆兰卒年者,然而又未指出根据。
  尹庆兰的卒年较易确定,其根据就是袁枚的《哭似村》诗及其序。序曰:
  尹文端公诸公子俱好学能文,官亦显贵。惟似村以秀才免差,使长侍公于制府署中,与余往来尤昵。性爱吟诗,别二十年,所寄笺素,裒然寸许。余赢老也,有来无往。今春始寄答二章,诗未到而似村亡矣!
  诗中开篇即曰:“才把怀君诗寄君,诗犹未到讣先闻。”此诗写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可知尹庆兰卒于是年春天。
  尹庆兰的生年却颇费斟酌,笔者在此尽量提供有关资料,并作一些分析,以期博识之士进一步探讨。
  袁枚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写有《投尹六公子似村》诗三首,其第三首有句曰:
  我年如郎小,初拜老尚书;忽忽二十年,郎年复我如。
  由此看来,尹庆兰应该比袁枚小20岁。然而这里的“二十年”实应为“十九年”,证据是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中的一段话:
  己未朝考,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余欲刻画“想”字,有句云:“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诸总裁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大司寇尹公与诸公力争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应制体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习也。倘进呈时上有驳问,我当独奏。”群议始息。余之得与馆选,受尹公知,从此始。未几,上命公教习庶吉士。余献诗云:“琴爨已成焦尾断,风高重转落花红。”
  与这段话相印证的,还有《清史列传•尹继善传》:乾隆二年闰九月,“命为刑部尚书”。四年五月,“晋太子少保,教习庶吉士”。由此可知,所谓“初拜老尚书”,是指袁枚以庶吉士身份,第一次拜见时为刑部尚书(即大司寇)兼庶吉士教习的尹继善,时间为乾隆四年己未(1739)五月。而乾隆四年至二十三年只有十九年,而不是“二十年”;袁枚是将头尾各算一年,所以说“二十年”。如此说来,尹庆兰应比袁枚小l9岁。袁枚生于康熙五十三年(1716),那么尹庆兰应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
  然而证以其他材料,这一结论又难以成立。袁枚《与庆树斋尚书》函云:“蒙五世兄寄文绮为老人称祝,而老人竟无木瓜之报,心实难安。故寄绣海棠一幅,诗四章,祝其花甲,求代寄吉林,幸甚!”(未署写信时间)这里所谓“诗四章”,即《以绣画祝庆晴村都统,时驻扎宁古塔》诗四首,其第一首首句即为“花甲人开塞外筵”。此诗排在《丙辰元旦》诗之后,《三伏》诗之前,可知写于嘉庆元年(1796)春天;《与庆树斋尚书》函也当写于同时。由此可知,尹庆兰五兄庆霖在嘉庆元年为60岁,那么当生于乾隆二年(1737)。由此看来,尹庆兰又不可能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了。两相比较,后一组材料更加可靠,因而只能否定前一种结论。
  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尹庆兰生于哪一年,但可以肯定,既不能早于乾隆二年,也不能晚于乾隆三年,很可能与五兄庆霖同年出生,即生于乾隆二年。理由是:其一,《清朝野史大观》卷十《袁简斋戏尹文端》曰:“尹多内宠,袁尝戏以诗日:‘才高湧出笔花春,韵白天然句自新。吟至夜深公自爱,后堂恐有未眠人。’”证以尹继善既有子13人,也当有女多人,则“尹多内宠”应为事实。那么尹庆兰与五兄庆霖同父异母同年出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其二,尹庆兰于乾隆十二年(1747)即中“殿试秀才”(详后文),按其乾隆二年出生推算,中秀才时只有11岁;若将其生年再往后推,中秀才时年龄将更小,似不合情理。其三,与尹庆兰“交最久”的铁保说尹庆兰卒时“年五十余”,应该是可信的。按尹庆兰乾隆二年出生推算,享年52岁,与铁保之说恰好吻合;否则,其享年将不足50岁,与铁保之说不合。
  如果上述分析大体不错的话,那么尹庆兰的生卒年可以这样表述:约生于乾隆二年(1737),卒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享年52岁左右。
  (二)从锦衣玉食到典当度日
  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尹庆兰的前半生一直随侍父母,因而其父的行踪,也就是他的经历。具体来说,从乾隆二年至乾隆三十年,其父只有两三年时间在京供职,其余近二十多年间八次出任总督。总督乃最高级别的地方官,执掌一省或数省的军政大权,权势极大,故号称“方面大员”。其父的最后六七年间,更为当朝宰相,其权势更不必说。尹庆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自然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悠哉游哉。袁枚《答似村以诗见寄》第二首有句云:“我已白头游五岳,君方红日卧三竿。巢由人物从来少,生长侯门隐更难。”正是对尹庆兰前半生生活的写照。
尹庆兰在这一时期还有两件非常得意的事。
  其一是乾隆十二年(1747),皇帝亲自考试八旗子弟,十来岁的尹庆兰不但成了“殿试秀才”,而且受到皇帝嘉勉,以致传为佳话。袁枚自然也替朋友高兴,因而多次提及。他在《随园诗话补遗》卷四中云:
  似村为尹文端公第六子,祖、父皆宰相,兄弟皆侍郎、尚书,而似村自号“殿试秀才”,不就官职,赋诗种竹,以林泉终,岂非汉之张长公一流人乎?“殿试秀才”者,以丁卯科试,诸生闹场,上恶之,亲自监试,似村独蒙钦取也。
  又在《投尹六公子似村》诗第二首中云:
  吾皇重人才,赫然降玉旨,大开明光宫,遍试群公子。曳白愁张爽,声鸣悲侯喜。六郎独不然,奋臂书黄纸,汉策贯天人,唐诗协宫征。君王笑而言:“自有真才耳!”归镌肘后印,四字千古美,日“殿试秀才”,佳话从此始。
  还在《尹似村公子诗集序》中云:“端门复试,表胄子之真才;玉殿挥毫,取秀才之美号。”可见少年时代的尹似村,对功名尚相当热衷,绝意仕进是后来的事。
其二是尹庆兰成亲。袁枚曾以《尹六公子花烛诗》四首祝贺,其第一首云:“冰泮风和腊转时,鸾笙凤管玉参差。尚书婚嫁人间说,开到琼花第六枝。”第三首又有句云:“郎若画眉春有样,新年眉月在初三。”此诗排在乾隆二十年(1755),可证尹庆兰成婚于是年春节期间,地点是在南京。六年之后,袁枚又有《戏柬似村》诗四首。其第二首云:“传闻遗失金条脱,羽化银杯可绝踪。惟有玉人偏不恼,抱郎双腕暂轻松。”自注:“奴盗金钏逃去。”又第三首云:“短笛长歌字数行,六年无日不相将。屏风若有萧娘记,红豆抛残第几箱?”又可证尹庆兰婚后生活是非常幸福的。
  尹继善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去世时,尹庆兰年约35岁,已是人到中年。然而由于长期依赖于父亲的庇护,丝毫没有独立生活的准备。因此父亲的去世,无疑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使他由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骤然变成了一个必须独立生活而又毫无独立生活能力的普通百姓。他虽然势必会从父亲那里继承一份遗产,但由于僧多粥少,所得一定有限。诸兄诸弟虽多仕途得意,四兄庆桂更青云直上,然而最多只能得其接济,不能依以为生。何况尹庆兰生性高傲,也必不甘于仰人鼻息。于是毅然搬出宰相府,避居小胡同,与繁华告别,过起了半隐居式的生活。铁保对尹庆兰的这段生活非常熟悉,在其《庆似村传》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
  独构老屋数楹,栖身僻巷,以避车马。作小书室,环种以竹。性喜诗,每风清月白,抱膝孤吟,觉诗韵书香,与竹声相应答,令人作秋水伊人之想。……余与似村交最久,每过访,一鬣头婢应门引入室,见主人不衫不屣,案头诗一本,窗间竹竿,别无长物。烹新茗一瓯,味极佳。不留饮,亦不答拜,日:“我无车马童仆也。”
  与尹庆兰同时的旗人法式善在其《八旗诗话》中也有几乎相同的记载:“耽诗嗜静,种竹树二亩,葺瓦屋四五楹,藏异书万卷,终日闭户,不接外客。”就连尹庆兰的诗中也有所表露,诗日:“翠竹势凌云,寒影摇窗下。杂花春乱栽,著手香盈把。中有人独吟,强颜作风雅。客至便烹茶,不问朝与野。客去惯答迟,出门怕借马。”(《竹窗试笔》)由此可见,尹庆兰在独立生活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生活虽然一落千丈,陷入清贫境地,尚能莳花种竹,读书吟诗,聊以自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身无三日健”,药罐不离身,且在谋生方面百无一能的大家公子,便坐吃山空,愈来愈穷,以致到了典当度日的境地,难怪在他的诗集中留下了不少以贫病自嘲的作品。譬如:“自笑身无三日健,却怜花为一春忙。”(《绿阴》)“多少愁怀消不得,待沽春酒奈无肴。”(《春日》)“作客情怀君已惯,典衣风味我才经。”(《和李兰台(冬夜即事)韵》)“笥能有几衣频典,钱值无多幸画存。”(《咏贫》)“老妻见故衣,开箱色先喜。姬人持热升(按:热升为熨斗之别称》,殷勤熨袖底。无奈绉(皱)痕深,熨之不肯起。”(《赎出典裘》)甚至为了节省灯油,竟至“有月灯常缓”(《随园诗话补遗》卷四引)。足见其贫病交加,山穷水尽的窘况。
  晚年的尹庆兰不仅为贫病所困,且有丧子之痛。他有《哭松儿》诗二首,诗曰:
  
呻吟不听有儿音,说起生前感倍深。忍病怕投良药苦,佯欢且慰阿爷心。悠悠短梦今朝醒,小小孤魂何处寻?葬汝刘家丘墓侧,添衣调食自能任(自注:刘乃余之乳母)。

  东西未辨合游嬉,天性偏生解孝思。绕膝常将梨枣奉,午眠低唤幔帘垂。看栽花竹携锄立,爱弄图书学父为。老泪抛残作达语,诗人多半见儿迟。
  袁枚说尹庆兰“亡后无子”(《随园诗话补遗》卷七),可见松儿是其晚年独子,不幸又在“东西未辨”的幼小年纪就夭折了。尹庆兰痛子之余,只好以“女为儿子姬为友”(《和梅岑忆旧》)来自慰,又可谓晚年凄凉之至。
  (三)“人在诗中过一生”
  铁保《庆似村传》云:“家世簪缨,三代俱登宰辅。以似村之才、之学,稍有志于功名,取显秩如拾芥”,而竟“以布衣终”。法式善《八旗诗话》亦云:“似村阀阅,当得官,乃以秀才终老。”这是为什么呢?袁枚的解释是,尹庆兰“生而赢弱,不能侍中”,所以只好躲避在父亲的庇护之下,“终日趋庭”(《尹似村公子诗集序》),充当孝子。这种解释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因为袁枚在事实上已经自我否定。他不仅对尹庆兰的飞黄腾达寄予殷切期望,而且屡次加以规劝。如云: “万里云程,大器不妨晚就。”(《尹似村公子诗集序》)“皇帝重真才,科停六七载。养君晚成器,畜极将有待。今年秋闱开,出匣干将快。努力策修名,韦平业可待。”(《送似村公子还长安》)“春华良可爱,努力翔天衢。岁星常周天,三吴岂久居?君如上林花,我如烟江鱼。青云日以密,白云日以疏。殷勤复殷勤,一字一真珠。毋忘书中言,弃置在须臾。”(《投尹六公子似村》)如果尹庆兰果真“赢弱”到“不能侍中”,袁枚又何必一再规劝他努力功名呢?可见尹庆兰在儿时取得“殿试秀才”之后,既未再进科场,又不谋一官半职,其中另有原因。那就是“天性恬淡” (《八旗诗话》),对功名“弃之如敝屣,视之如浮云”(《庆似村传》)。这种精神境界已突破儒家规范,而近于道家和释家。无怪乎《墨香居画识》说他“喜禅悦”,《萤窗异草》中也不乏以因果报应来劝善的作品。
  尹庆兰的这种甘居“僻巷”,不慕荣华,视功名“如敝屣”、“如浮云”的性格,虽然缺乏进取精神,属于消极世界观的范畴,然而无论古人今人,能够如此者均属凤毛麟角,因而备受推崇。前述袁枚称他为“张长公一流人”,便是一例。此外,铁保在《庆似村传》中也评论道:
  士生贫贱,目不睹金紫,耳不闻鼎钟,进身无门,自安淡泊,不失为佳士。若生于阀阅,袭祖、父之荣,处功名之地,即以富贵终其身,亦可谓克家子。乃竞绝繁华,弃轩冕,以布衣蔬食终其身,此非有定识定力,不足以语此。……岂不卓卓然古君子哉!
  在古人眼里,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尹庆兰虽然终生绝意功名,却并非看破红尘,他除了非常迷恋诗歌外,与常人毫无差别。然而他对诗歌的爱好,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他与袁枚的友谊,便出于对诗歌的同好,因而是名副其实的“诗友”。袁枚曾记述了尹庆兰在南京时与他切磋诗艺的情景:“似村苦志耽吟,偷闲出稿,或片言欲下而揽袂深谋,或一字未安而剪灯劝改,虽漏声之雨急,犹才语之蝉联。反唇则颓云不飞,击节而惊花乱下。可谓义心清尚,好学深思者矣。”(《尹似村公子诗集序》)这与李贺的“苦吟”,贾岛的“推敲”,差堪媲美。尹庆兰随父回京后,虽与袁枚相隔千里之遥,但为了切磋诗艺,二人“数十年诗笺往来无虚日”(《庆似村传》),仅尹庆兰寄给袁枚的诗稿即达“寸许”(袁枚《哭似村》诗序),又足见尹庆兰对诗歌的执著。
  尹庆兰独立生活之后,虽然家境清贫,却摆脱了尘世的烦扰,使他能倾全力于作诗。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及。此外,尹庆兰自己也对这种生活感到怡然自得,如云:“躬耕有砚田,如农不能舍。斑管似姬人,左右时相惹。学诗未学书,笑倩旁人写。欲使后世传,无由辨真假。”(《竹窗试笔》)有时连梦中都做诗:“最无凭准秋来雨,更有荒唐梦里诗。”(《雨窗次四兄韵》)“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随园诗话》卷三引)甚至在他贫病交加、独子夭亡的晚年,依然一如既往,以诗为命:“女为儿子姬为友,竹作屏风书作城。自笑未能除积习,与人争处是诗名。”(《和梅岑忆旧》)袁枚说他:“人在诗中过一生”(《答似村以诗见寄》,“高吟一世秀才终”(《哭似村》),可谓知已之言,恰当之至。
  尹庆兰著有《绚春园诗钞》、《小有山房诗钞》,铁保辑《熙朝雅颂集》卷一。二选录24题28首。其诗多写日常生活和个人感受,具有鲜明的特点,因而颇受赞赏。如袁枚说他“诗才清绝”(《随园诗话》卷九),“专写性情,独近剑南”(《随园诗话》卷十三),“有天籁”之妙(《随园诗话补遗》卷五)。法式善谓其“诗较杨诚斋阔大,范石湖深致,殆能驱使性灵而不为性灵所使者”(《八旗诗话》)。铁保则谓其“诗以风韵胜,近白香山、陆放翁,虽风骨不及,楚楚有致”(《庆似村传》)。这里仅举《偶成》为例,以见一斑。诗曰:
  娇儿呼阿爷,树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黄叶。
  短短20字,且纯用口语和白描手法,即描绘了一幅声容逼俏的家庭生活图画,其中小儿的年幼无知、天真烂漫尤其刻画得活灵活现,确是写生能手。
  尹庆兰又工画,《墨香居画识》说他“画笔亦洒落无尘”,《八旗画录》也有类似记载。尹庆兰《咏贫》诗有句云:“笥能有几衣频典,钱值无多幸画存。”这些幸存的画,很可能就是尹庆兰自己的作品。
  此外,尹庆兰《芳园》诗又有句云:“芳园杨柳带烟和,聊试樽前一曲歌……解事小奚知我意,却从竹林抱琴过。”这又说明尹庆兰还善操琴。

(原载《文史》2000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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