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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好吃”、“好色、“好游”,史上第一大滑头的剽悍人生

 红尘叶翁 2018-09-30

袁枚:“好吃”、“好色、“好游”,史上第一大滑头的剽悍人生

袁枚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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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悦,从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从使命感的神圣角度来看,对文人而言,是一种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不能常有的奢侈品。

当然,一个文人,在一些事情上,快活得不行;在一段日子里,压根儿用不着忧虑和恐惧;在一定范围中,甚至连顾忌、戒备、防范、紧张,也是无须乎在意的,从而获得相当程度,或一定程度的愉悦感受,是绝对可能的。但是,终其一生愉悦,从头至尾愉悦,无日无夜不愉悦,无时无刻不愉悦,这种福星,中国没有,世界也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古人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古人还说过,“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就说明生活本身,其实是并不愉悦的。因此,作为文人,愉悦难得,不愉悦却常得,是太正常的事情。

不过,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的袁枚(1716-1797年),这位随园老人的一辈子,是几乎接近于上述福星水平的愉悦文人。

在中国历史上,在那个很难愉悦得起来,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里,袁枚的出现和存在,应该说是一个奇迹。这位老人家,不但他自己感觉到愉悦,享受着愉悦,同时代的人也都认为他,即使不算百分之百地愉悦,也足够百分之九十九的愉悦了。很有一些同行,不但羡慕得直流哈喇子,还嫉妒得恨不能咬他一口。所以说,如果只是自己感觉到愉悦,也许是作不得数的,谁知你是强撑着的,还是假装着的?唯有众人都一致认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愉悦。

因此,不管你对袁枚的评价,是好是坏,他这种能够获得全天候愉悦的结果,有值得中国文人为之深思的地方。

其实说白了,袁子才的愉悦或不愉悦,与别人是并不相干的,愉悦是他,不愉悦也是他,干咱屁事?为什么人们要将他的愉悦当回事呢?因为这位老先生的一辈子,基本也是乾隆皇帝的一辈子呀!如果袁枚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三流诗人,是个作品不多、废品不少的末等文人,也则罢了,皇帝不会把目光投射到这班文坛小虫子身上。可他却是领袖群伦、左右诗坛、引导潮流、众望所归的庞然大物,乃举足轻重之人、非同小可之辈啊!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一个大脑袋,在这位皇帝铁腕文化政策的统治下,既没有受过被摸顶的荣耀,也没有挨过吃凿栗的疼痛,细想想,该是多么不容易了。那是一个“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年代,是一个死了以后应该入土为安却不能安的年代。结果,袁老先生在他的随园里,优哉游哉,风花雪月,得其所哉地吃喝玩乐着,既没有警察半夜敲门,也没有便衣盯梢尾随,能够安然无恙地,逍遥自在地,甚至还是大摇大摆地,风风光光地度过一生,这岂不是奇哉怪哉,值得刮目相看的事情!这其中的蹊跷,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纳闷儿:为什么他在乾隆当政期间,居然成了个特例,难道这位老先生在陛下眼中,竟然成为一个隐身人吗?

弘历(1711-1799年),比袁枚早生五年,晚死两年,是位厉害的皇帝,也是位爱挑剔到吹毛求疵程度的皇帝。随便举个例子,乾隆十三年(也是袁枚辞掉公职再也不做朝廷命官的一年)十月二十日,翰林院撰孝贤皇后的冬至祭文,这本是一篇例行的应景文章。但文中出现了“泉台”这样的字眼儿,弘历一看,挑起刺来。“泉台”二字,加之常人尚可,岂可加诸皇后之尊?皇后归天,只能去西天极乐世界,哪有进十八层地狱之理?简直混账至极!也许,九五之尊,不会出此粗口,但他心里会这样申斥的:什么混账东西,你们以为朕是草包蛋,是外行领导内行,想蒙我、唬我吗?

结果,张廷玉、阿克敦、德通、文保、程景伊为此俱着罚本俸一年,连基本生活费也不给。由此来看,这样一位咬文嚼字的皇帝,必然也是一位特别爱好收拾文人的皇帝。这一点,与他的父亲雍正、祖父康熙、曾祖父顺治,同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到他在位,大清江山,已经坐稳一百多年。然而,一个人的根,扎在血脉之中,非一朝一夕形成,也就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如果不幸这根是劣根的话,那就成了劣根性。清朝历代皇帝,那种发源野蛮的讳莫如深,文化落后的耻于齿及,满汉大防的不可逾越的劣根性,根深蒂固,不可改易,盘根错节,无力挣脱,遂造成这个种族最后的没落,这个国家最后的衰败。所有出身于草根阶层的头领,莽原部落的渠首,即使登上权力巅峰,都难免这种抱残守缺的愚执。有什么法子呢?试为乾隆以及其父其祖着想,统治着人数、地域大于自己,文明、文化高于自己的汉民族,如何不被同化,如何不致淹没,戒备防范都来不及,忌虑抵制还来不及,焉能有将国家、民族进入世界之林的宏图大志?所以,这些整日疑惧不安,心理复杂变态,充满过敏反应,深感危机叵测的帝王来说,面对汉族精英分子,在清洗上之不择巨细,在铲除上之不遗余力,在屠灭上之不留死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而弘历在这方面,可以称作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一位。据故宫博物院早年出版的《清代文字狱档》,顺治在位十八年,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雍正在位十三年,乾隆在位六十年,加在一起,共计一百五十二年,清代的中央政府一级,或政治运动式的大规模,或消防灭火式的中规模,或追查扑杀式小规模,先后共制造了一百六十余起的文字狱案件,平均不到一年,也就是十个月的光景,对汉族文人开刀问斩一次。在这种皇帝钦批的诏狱里,坐大牢的,掉脑袋的,株连九族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政府一级的扩大战果,层层加码,法外行刑,斩尽杀绝,恨不能挖地三尺,人人过刀,以邀功求赏,用这些无辜文人的鲜血,染红自己顶子。全中国到底关、杀、流、坐、立决、凌迟、斩监候多少文人,恐怕是个统计不出来的巨大数字。

所以袁枚生活在每隔十个月,就得收紧骨头一次的年代里,不但毫发无损,皮毛未伤,而且相当愉悦地活到了八十一岁,寿终正寝,能不教人吮牙花子,啧啧称羡吗?能不令人视为奇迹,呐喊叫绝吗?要知道,乾隆如果想修理的话,是绝对来得及的,因为袁枚咽气之后两年他才咽气。但这位陛下,百密一疏,竟让这位“倡性灵说,天下靡然从之”的大文人,在文网罗织、诗狱频仍的年代里,逃脱那一双鹰隼般捕获猎物的眼,简直不可思议。

所以我特别钦佩这位老滑头,头大且滑加之老,俗话说“老了的兔子不好拿”,他就属于这种让乾隆没辙的老人家。


袁枚:“好吃”、“好色、“好游”,史上第一大滑头的剽悍人生


说实在的,他的名气,大得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注意有加,他的行状,其招摇,其响动,其出格,其影响,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置之不理。据李元度《袁枚事略》:

所作随园诗文集,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海外琉球至有购其书者,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享文章之名,未有及先生者。

这份张扬,这份排场,这份气势,这份声誉,尤其不可能不让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诗产量最高的乾隆皇帝,漠然视之,心不为动。然而也怪,他快活欣喜一辈子,舒畅自在一辈子,吃喝玩乐一辈子,风流潇洒一辈子,相对于他同时代的那些愁眉苦脸,焦虑恐惧,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同行,那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弘历好作诗,这是这位皇帝的毛病,做你的皇帝得了,干吗非要挤进诗人队伍里来?乾隆十四年(袁枚辞官后的次年)六月,他的处女作,《御制诗初集》问世,共四十四卷,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诗共四千一百五十首。此后,越写越多,欲罢不能,到了咸丰年间,他当太上皇了,还在写,一生写诗达四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这实在是惊人可怕之多。一位如此强烈喜好写诗的皇帝,对文人来讲,我相信,福的可能性很小,祸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固然,皇帝爱好文学,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但那些非马屁文人,拍不上马屁的文人,马屁没有拍好拍到了马脚上的文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大学士张廷玉,因为一纸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罚俸一年。由此可以了解弘历,必是一位非常精细,非常尖刻,非常不容人,非常挑鼻子挑眼,非常具有侵略意识的人。如果他不是帝王,是个普通人的话,第一,不能共事;第二,也不能交友;第三,当他的上级可以,做他的下级,你就没命了。因为这种唯我独尊的强人,几乎不能容忍超过他,胜过他,对他不敬,对他的存在构成威胁的另一个。在太庙历代清帝的肖像之中,乾隆这张脸,是最不面善的。

袁枚辞职,未必受到北京城里乾隆对于张廷玉五大臣罚款影响,但下决心打报告自炒鱿鱼,他肯定了解这位懂诗的皇帝,对于诗人的存在,绝不是什么福音。果如其料,第一,对钱谦益,乾隆三十四年下令销毁他的《初学集》《有学集》,四十一年汇辑《四库全书》时发布上谕,“钱谦益等人,实不足齿,其书自应概行焚弃”。同年,命国史馆编列明季《贰臣传》,收入钱谦益,将其彻底搞倒搞臭,打入另册。第二,对沈德潜,乾隆二十六年,将这位老夫子由苏州招至北京,因为陛下正处于诗歌创作热潮之中,急需一位捉刀人为其大量制造诗篇。归愚先生虽年近古稀,但乾隆对他破格提拔,恩庇有加,授编修,擢中允,五迁内阁学士,官至礼部侍郎,以年老乞休。乾隆许原品致仕,并赐诗送行,作为御用文人,得此殊荣,可谓登峰造极。然而,四十三年,徐述夔《一柱楼集》诗案起,乾隆以其曾为作序的罪名,尽管已死多年,也不轻饶,“扑其碑,夺其谥”。其实,大家都明白,沈老先生告老还乡之后,管不住自己的嘴,透露他为陛下代笔的秘辛,这才招来刨坟掘棺之灾。就这样两位诗人的下场,能不让袁枚不寒而栗吗?

现在,弄不懂袁枚是一种自觉行为,万万不能跟作诗的皇帝玩文学,那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还是袁枚下意识的本能规避,似乎总是躲着这位陛下,形成他的生存准则。所以,他做官,也只做江南的官,如溧水、江浦、沭阳等小地方的县令。偏偏两江总督尹继善,器重他的行政能力,赏识他的诗词才华,虽一为上司,一为下属,但同为斯文,倒也相处得不错。从袁枚的《随园食单》里,可以看到他在总督府里,吃过鲟鳇鱼、风猪肉、鹿尾等诸多大菜的记载,可证他们除了诗词上的唱和,文字上的投契外,还是一对很对胃口的食友。随后,尹继善就“剧调”他到江宁就任,以示倚重,也算擢用。江宁是个大县,是官员们仕进南京的跳板。因为南京是清朝政府控制江南的重地,为乾隆所关注,后来,他六下江南,都落脚于此。但袁枚却不领情尹两江的这种安排,很快就请假,“引疾家居”。

吴敬梓著的《儒林外史》中有一句名言:“南京是饿得死人的地方。”同样,在袁枚眼中,南京的官场,也是能整得死人的地方。乾隆十三年九月,两江总督尹继善与两广总督策楞对调,这场权力角斗,使袁枚看透了,政治这玩意儿,文人还是不宜沉溺其中为好。如果你不是玩家,而且你也玩不过人家,浅尝辄止,也就够了。况且,尹文端赴岭南就任,他在这个能饿得死人的南京,就不大好待了。尽管尹继善不是他的保护伞,但“朝中有人好做官”,可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遂生顿悟,拉倒吧!索性连官也不要做了。不做你的官,不端你的碗,自然也就不受你的管。这时,吏部下文起复,要调他到陕西去任职,他就借口“丁父忧归,遂牒请养母”而致仕。

这位乾隆四年的进士,到乾隆十三年就辞官了,那年他应该是三十二岁。袁枚的举动,确有惊世骇俗之意义。试想,如今那些耳顺之年的官员,挣扎着不肯让位,那些古稀之年的干部,扑腾着发挥余热,更甭说那些四五十岁仕进得意之辈,干得正热热乎乎,怎能金盆洗手?那些五六十岁求得大发展之人,还打算继续峥嵘一番,岂能归隐山林?所以,袁枚为彻底不受羁束,离权力中心远一点,再远一点,离是非旋涡远一点,再远一点,实在极明智、极清醒的选择。于是,急流勇退,退出政治,躲开乾隆皇帝。老实说,不是所有考得进士出身的读书人,都舍得抛弃前程,做得到这一点。据《清史稿》:

年十二,补县学生。会开博学鸿词科,海内学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

这正是登高望远、前途无量之际,学而优则仕,不就等着这个阶梯吗?但他“卜筑江宁小仓山,号随园。崇饬池馆,自是优游其中五十年。时出游佳山水,终不复仕”。从此,他的活动范围,足迹所至,始终囿限于长江下游、江浙两淮一带。

不做到这点决绝,他也不能获得他想要的愉悦。果然,他辞官以后,一心经营他的随园,广造声势,广结善缘,广交朋友,更以他的《诗话》,广为扩大影响。据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云: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古,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胜。

又云:

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那时候,老先生退隐在随园里,左拥佳人,右列美姝,谈笑鸿儒,往来俊秀;山珍海味,花舫堂会,茗茶美酒,水榭唱曲;官员慕名来访,商绅络绎于门,门墙桃李攀附,造请座无虚日;书商靠他挣钱,刻局赖他赐活,名流借他增光,诗坛由他主盟。他可以说是乾隆年间中国文人的风流魁首,引导时代潮流的浪漫先锋,那时,既无文联,更无作协,但他却成为众望所归的不具领袖名位的实际文坛领袖。

他称自己:

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

可这世界上,最是文章不值钱,好风雅,无一不需要大批银两来开销打发。特别是那座园林,是要有相当雄厚的物质基础,才能上规模,成气候的。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以他的随园为蓝本的。我们都知道那荣、宁二府,为迎接元春省亲,将“银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由此,我们对于这位随园老人,就像我们评价历史人物一样,活得磊落与行为的苟且,讲得好听与心里的龌龊,想得达观与性格的卑下,看得清高与欲望的强烈;乃至于文章道德与声色犬马,诗情画意与庸俗无聊,正直不阿与低三下四,铁骨铮铮与软弱缺钙,都可能合二而一,并行不悖。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那个封建专制社会里面一个文人,不准备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还想活得长久一点的处世哲学。心里想的,嘴上说的,身体力行的,绝对不可能三点成一线,像小胡同赶猪那样直来直去的。在中国,有几个文人,不多好几个心眼儿呢?

袁枚:“好吃”、“好色、“好游”,史上第一大滑头的剽悍人生

对袁枚的评价,鲁迅先生持苛刻的态度,认为他不过是位清客。清客,即帮闲,一帮闲文人而已。不过,他也认为,清客,还是要有清客的本钱的,虽然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字言》、袁枚的《随园诗话》,就不是每个帮闲都能做得出来的。而胡适先生的看法,则比较肯定得多,也能理解之所以这样,乃性情之故,他统评乾隆朝三位才子,袁枚、赵翼都是绝对的天才,性情都很率真,忍不住那种矫揉的做法和法式的束缚,故多能成大家。蒋士铨以《临川梦》为最佳——知道他是一个第一流文人,不愧他的盛名。

其实,人之一生,就是一根直线和一根曲线并行的轨迹。直线是本真的我,曲线是社会的我。社会的我随客观世界的变化而生出适应的曲曲弯弯,本真的我虽受天性和本能的支配,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排除曲线的影响。智者之智,在于曲线虽曲,不致太曲而扭曲,在于直线应直,不致太直而愚直。这位随园老人,自是智者无疑,不过,他的这两条平行不悖的线,为了他的愉悦,曲得有些过头;同样,也是为了他的愉悦,直得显然不够。历史,大概就是这样定位没有被乾隆捉进文字狱的袁枚。

于是,无论在他健在,还是身后,他都是议论分歧、众说纷纭的人物。

随园生前,才名遍海内外,高丽琉球,争购其诗。其实借名诗话,以结纳公卿,招致权贵,颇有一种狡猾手段。当时同辈如赵瓯北等,已多诋哄之。至其身后,诟之者犹众。袁之门生某,尝私刻印曰:“随园门下士。”后受舆论攻击,乃复刻曰:“悔作随园门下士。”张问陶初亦崇拜子才,名其诗集曰《推袁集》。袁殁后,更名《船山诗抄》。

——民国佚名《慧因室杂缀》

当然,生前追捧,死后唾弃,忽然觉悟,划清界限,是无可厚非之事,也是这么多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之后,那些聪明人事所难免之举,已是大家司空见惯的花头精了。袁枚终究是位智者,聪明就在于他看穿一切,而且知道历史是一面筛子,一过性的闲言碎语,过眼烟云,花花草草,污泥浊水,会被淘汰出局,而有斤两的,有价值的,抹杀不掉的,诛灭不了的东西,会长时期地传承下来。

在他的《随园诗话》卷一里,有这样一则故事,表达出来他的这层意思:

予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唐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予诗册。予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呵责,予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予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居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我不大相信袁枚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正言厉色地与一品尚书辩驳,但是,他所坚持用长远的历史角度观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还是很有道理的。同样,虽然袁枚这位江左才子,可诟病之言,之行,之诗,之文,很多很多;但他在乾隆年间,那高压的政治气氛,那低迷的文化环境,那恐怖的镇压手段,那无望的帝国统治之下,能发出一点来自性灵的心声,并且靡然成风,将这位皇帝的四万余首诗,给挤到角落里去,成为人们不闻不问的文化垃圾,不也是一种消极抵抗吗?

一个文人,赤手空拳,能对皇帝做些什么?在严酷的、严密的、严厉的精神控制,文化钳制,意识形态压制下,存活下来,让弘历逮不着把柄,捉不住破绽,而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相当程度的愉悦着,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清人陈康祺在其《郎潜纪闻》里,对他的评述,还是较为公允的。这是由他的一幅《随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说起。此老时年已八十有一,但春心犹在,找了一位画师,定要将这些名媛仕女,画在图上,团团围住这位恩师,衣钗裙带,国色天香,他在姹紫嫣红的女弟子中,享受着那一种只能算是柏拉图式的满足。这大概是当时许多正经人对他最不以为然的德行了,可他,这位愉悦主义者,堂而皇之,张而扬之,才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郎潜纪闻》的作者,对此倒无异辞,而是说:

康祺以谓随园风流放诞,充隐梯荣,诗格极卑,碑版亦多不根之作;其著述,唯骈体文差强人意,余无足观。其攀附公卿,提倡骚雅,志不专在猎名。蒋苕生蝇营獭祭之词,赵云松虎帐蛾眉之檄,同时隽彦,都已窥破此老心肝。唯生际承平,天假耆寿,文名盖代,福慧双修,殊为文人难得之遭遇。湖楼请业一图,香粉琴尊,丹青昭映,不可谓非湖山韵事也。

但是同为清人的刘声木,在其《苌楚斋随笔》的《论袁枚出游》一文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其实并不完全愉悦,并不绝对愉悦的随园先生。

袁简斋明府枚,以诗文小慧,当乾嘉全盛之时,坐享山林之福者数十年,后人羡慕之者众矣。实则随园当日广通声气,肆意逢迎高位,以为己用。下材又奔走其门,以为间接之光荣。随园遂借此为渔猎之资,收为点缀山林,放浪霰骸之用,其用心亦良苦矣。观其后半生,大半出门遨游,在家时少,实为避难而起。不知者,以为真好山水也,殊为所愚。细审随园之出游,皆在刘文清公任江宁府时,欲实行按治驱逐之后。当时虽有人为之关说,未能实行,然随园知不容于众议,是以终年出游,以避他人指摘;且恐又有人实行案治者,终难漏网。随园虽自言于诗集,明示不怍,实因其事早已道路喧腾,不得不自言之,以示光明磊落,计亦狡矣。予观其诗集,检其出游之岁月而始知之。其出游系出逼迫,非出心愿,是以随园心终不怿。临终诗有云:“我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在他人方羡其遇,在随园深知当日之行为,已苦其艰,但难为不知者道耳。不然,随园果何所不足意,而欲不再生人间世耶?其故可思矣!

他愉悦吗,这位随园先生?我不禁想问一声。

所以愉悦对于文人来说,的的确确,是一种奢侈品。

✓本文选自李国文《历史不忍细说:李国文讲最后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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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国文 [品牌]新华先锋

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李国文

在文化中追问历史,于文学间透视人生

©内容简介: 本书是李国文的历史散文精选集,选取了李国文著作中谈及中国古代著名文人的部分作品,篇目有二十余篇,其中包括李白、韩愈等诗人,也有张居正、谭嗣同等改革家。文章深入浅出,语言嬉笑怒骂,漫谈一代大师、风流才子与忠臣佞臣,并以严谨的历史相间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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