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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 如何成为一个 愉悦 的文人?

 txzhxsh 2015-09-05
袁枚(1716—1797)清朝诗人、散文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为官颇有名声,奈仕途不顺,辞官筑随园,吟咏其中,倡导“性灵说”,著述以终老,世人称之为随园先生。


愉悦,从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从使命感的神圣角度来看,对人而言,是一种可得而不可常得,可有而不能常有的奢侈品。

  
作为一个文人,在一些事情上,快活得不行;在一段日子里,压根儿用不着忧虑和恐惧;在一定范围中,甚至连顾忌、戒备、防范、紧张,也是无须乎在意的,从而获得相当程度,或一定程度的愉悦感受,是绝对可能的。但终其一生愉悦,从头至尾愉悦,无日无夜不愉悦,无时无刻不愉悦,这种福星,中国没有,世界也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古人说过,“人生识字忧患始”;古人还说过,“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就说明生活本身,其实是并不愉悦的。愉悦难得,不愉悦却常得,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的袁枚,这位随园老人的一辈子,是几乎接近于上述福星水平的愉悦。

 

文坛中的特例

  
在中国历史上,在那个很难愉悦得起来,“文字狱”大行其道的年代里,袁枚的出现和存在,应该说是一个奇迹。这位老人家,不但他自己感觉到愉悦,享受着愉悦,同时代的人也都认为他,即使不算百分之百的愉悦,也足够百分之九十九的愉悦了。很有一些同行,不但羡慕得直流哈拉子,还嫉妒得恨不能咬他一口。所以说,如果只是自己感觉到愉悦,也许是算不得数的,谁知你是强撑着的呢,还是假装着的?唯有众人都一致认为,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愉悦。

  
不管你对袁枚的评价,是好是坏,对他这种能够获得全天候愉悦的结果,我觉得有值得中国人为之深思的地方。

  
其实说白了,袁子才的愉悦或不愉悦,与别人是并不相干的,愉悦是他,不愉悦也是他,关咱啥事?为什么人们要将他的愉悦当回事呢?问题就在于这位老先生的一辈子,基本也是乾隆皇帝的一辈子呀!如果袁枚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三流诗人,是个作品不多、废品不少的末等文人,也则罢了,皇帝不会把目光投射到这班文坛小虫子身上的。可他却是领袖群伦、左右诗坛、引导潮流、众望所归的庞然大物,乃举足轻重之人,非同小可之辈啊!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一个大脑袋,在这位皇帝铁腕文化政策的统治下,既没有受过被膜顶的荣耀,也没有挨过吃凿栗的疼痛,细想想,该是多么多么(恐怕还要加上一个“多么”)的不容易了,那是一个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年代,是一个死了以后应该入土为安却不能安的年代。结果袁老先生在他的随园里,优哉游哉地风花雪月着,得其所哉地吃喝玩乐着,既没有派出所的警察半夜敲门,也没有戴墨镜的便衣盯梢尾随,能够安然无恙地,逍遥自在地,甚至还是大摇大摆地,风风光光地度过一生,这岂不是奇哉怪哉,值得刮目相待的事情嘛!这其中的蹊跷,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全都纳闷,为什么他在乾隆当政期间,居然成了个特例,难道这位老先生在陛下眼中,竟然成为一个隐身人吗?

 

乾隆皇帝爱作诗,更爱文字狱
 

弘历比袁枚早生五年,晚死两年,是位厉害的皇帝,也是位爱挑剔,甚至到吹毛求疵程度的皇帝。随便举个例子,乾隆十三年(也是袁枚辞掉公职再也不做朝廷命官的一年)十月二十日,翰林院撰孝贤皇后的冬至祭文,这本是一篇例行的应景文章。但文中出现了“泉台”这样的字眼,弘历一看,挑起刺来。他说,“泉台”二字,加之常人尚可,岂可加诸皇后之尊?皇后归天,只能去西天极乐世界,哪有进十八层地狱之理?简直混账之极!也许,九五之尊,不会出此粗口,但他心里会这样申斥的。什么混账东西,你们以为朕是草包蛋,是外行领导内行,想蒙我唬我吗?结果,张廷玉、阿克敦、德通、文保、程景伊为此俱着罚本俸一年,连基本生活费也不给。由此来看,这样一位咬文嚼字的皇帝,必然也是一位特别爱好收拾文人的皇帝。这一点,与他的父亲雍正、祖父康熙、曾祖父顺治,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到他在位,大清江山,已经坐稳一百多年。然而,一个人的根,扎在血脉之中,非一朝一夕形成,也就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如果不幸这根是劣根的话,那就成了劣根性。清朝历代皇帝,那种狭隘的意识、一些不可逾越的劣根性,根深蒂固,不可改易,盘根错节,无力挣脱,遂造成这个种族最后的没落、这个朝代最后的衰败。所有出身于草根阶层的头领、莽原部落的渠首,即使登上权力巅峰,都难免这种抱残守缺的愚执。有什么法子呢?试为乾隆以及其父其祖着想,统治着人口众多、地域辽阔、传统悠久的汉民族,如何不被同化,如何不致淹没,焉能不让他们戒备防范?对这些整日疑惧不安、心理复杂变态、充满过敏反应、深感危机叵测的帝王来说,面对汉族精英分子,在清洗上之不择巨细,在铲除上之不遗余力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而弘历在这方面,可以称作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一位。据故宫博物院早年出版的《满清文字狱档》,顺治在位18年,康熙在位61年,雍正在位13年,乾隆在位60年,加在一起,共计152年,清朝的中央政府一级,或政治运动式的大规模,或消防灭火式的中规模,或追查扑杀式的小规模,先后共制造了160余起的“文字狱”案件,平均不到一年,也就是十个月的光景,就对汉族文人开刀问斩一次。在这种皇帝钦批的诏狱里,坐大牢的,掉脑袋的,株连九族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加上地方政府一级的扩大战果,层层加码,法外行刑,斩尽杀绝,恨不能挖地三尺,人人过刀,以邀功求赏,用这些无辜文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全中国到底关、杀、流、坐、立决、凌迟、斩监候多少文人,恐怕是个统计不出来的巨大数字。

 

盛名之下依旧潇洒

  
袁枚虽然生活在每隔十个月,就得收紧一次骨头的年代里,不但毫发无损,皮毛未伤,而且还相当愉悦地活到了81岁,寿终正寝。能不教人吮牙花子,啧啧称羡么?能不令人视为奇迹,纳罕叫绝么?要知道,乾隆如果想修理他的话,是绝对来得及的,因为袁枚咽气之后两年他才咽气,但这位陛下百密一疏,竟让这样一位“倡性灵说,天下靡然从之”的大文人,在文网罗织、诗狱频仍的年代里,逃脱自己那一双鹰隼般捕获猎物的眼,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我特别钦佩这位老滑头,头大且滑加之老,俗话说,老了的兔子不好拿,他就属于这种让乾隆没辙的老人家。

  
说实在的,他的名气,大得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注意有加;他的行状,其招摇、其响动、其出格、其影响,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置之不理。据李元度《袁枚事略》:“所作随园诗文集,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海外琉球至有购其书者,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享文章之名,未有及先生者。”这份张扬、这份排场、这份气势、这份声誉,尤其不可能不让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诗产量最高的乾隆皇帝,漠然视之,心不为动。然而也怪,他快活欣喜一辈子,舒畅自在一辈子,吃喝玩乐一辈子,风流潇洒一辈子,相对于他同时代的那些愁眉苦脸、焦虑恐惧、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同行,那天壤之别,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辞职隐退是最好的选择?


弘历好作诗,这是这位皇帝的毛病,做你的皇帝得了,干嘛非要挤进诗人队伍里来?乾隆十四年(袁枚辞官后的次年)六月,他的处女作《御制诗初集》问世,共44卷,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诗共4150首。此后,越写越多,欲罢不能,到了咸丰年间,他当太上皇了,还在写,一生写诗达4万多首,超过《全唐诗》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这实在是惊人之多。一位如此强烈喜好写诗的皇帝,对文人来讲,我相信,福的可能性很小,祸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固然,皇帝爱好文学,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但那些非马屁文人、拍不上马屁的文人、马屁没有拍好拍到了马脚上的文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大学士张廷玉,因为一纸祭文,用了“泉台”二字,被罚俸一年。由此可以了解,弘历必是一位非常精细、非常尖刻、非常不容人、非常挑鼻子挑眼、非常具有侵略意识的人。如果他不是帝王,而是个普通人的话,第一不能共事,第二也不能交友,第三当他的下级你就没命了。因为这种唯我独尊的强人,几乎不能容忍超过他、胜过他,对他不敬、对他的存在构成威胁的另一个。在太庙历代清帝的肖像之中,乾隆这张脸是最不面善的。

  
袁枚辞职,未必受到乾隆对张廷玉五大臣罚款影响,但下决心打报告自炒鱿鱼,他肯定了解这位懂诗的皇帝,对于诗人的存在决不是什么福音。果如其料,第一,对钱谦益,乾隆三十四年下令销毁他的《初学集》《有学集》;四十一年汇辑《四库全书》时发布上谕,“钱谦益等人,实不足齿,其书自应概行焚弃”;同年,命国史馆编明季《贰臣传》,收入钱谦益,将其彻底搞倒搞臭,打入另册。第二,对沈德潜,乾隆二十六年,将这位老夫子由苏州招至北京,因为陛下正处于诗歌创作热潮之中,急需一位捉刀人为其大量制造诗篇。归愚先生虽年近古稀,但乾隆对他破格提拔,恩庇有加,授编修、擢中允、五迁内阁学士,官至礼部侍郎,以年老乞休,乾隆许原品致仕,并赐诗送行,作为御用文人,得此殊荣,可谓登峰造极。然而,四十三年,徐述夔《一柱楼集》诗案起,乾隆以其曾为之作序的罪名,尽管已死多年,也不轻饶,“扑其碑,夺其谥”。其实,大家都明白,沈老先生告老还乡之后,管不住自己的嘴,透露他为陛下代笔的秘辛,这才招来刨坟掘棺之灾。就这样两位诗人的下场,能不让袁枚不寒而栗吗?

 

(本文摘自《中国人的教训(下)》)

责编: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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