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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太极?——赵树义诗歌访谈

 云中漫步XQ 2011-03-16
一个人的太极

             ——赵树义诗歌访谈

                                    访谈者:吴小虫

 

吴小虫树义老师您好!认识您两年了,自认为对您的诗歌写作比较了解。我到现在才约摸明白点您一直提倡的“临界”,《时光错落的山坡》一组可谓您此理念的实践,“选择零度或者沸点都是冒险/零度可以等于水、等于冰,可以水冰交融/沸点无法抵达,纯粹不可企及/凝固或蒸发,忘却或疯狂”。在阅读过程中,我随手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只是他的诗大多数就像一座城堡,你根本找不到城堡中女王的藏身,或者说在垒砌的积木里,你找不到他的核心,他永远给人以‘临界’的感觉”。在您的诗学随笔《圆说,或自圆其说》里,我又读到另一种意思,即“临界”也好,其他也罢,世间所有学问不过是自我辩护,谁辩护的好,谁的学问就能站住脚。是这个意思吗?谈谈您的看法?

赵树义:小虫好!所谓“临界写作”是我在90年代末的时候提出的一个想法,也曾经在短篇小说写作中做过一些尝试,但这种理论并非我的发明,是我从“零度叙说”中演变过来的,一种更直白、更形象的表述。客观而言,这样的写作非常辛苦,几乎让我崩溃,这也是我后来离开文学的原因之一。记得那时候,我经常与柴然纠缠在“零度叙说”之中,开口福克纳,闭口福克纳,自己为自己修建了一座牢笼,钻进去再也不肯出来。“零度”是一种极致的状态,但并不代表事物所有的极致状态,比如,有冰点(0℃),也有沸点(100℃),而冰点和沸点都是物质的临界状态,是冰水共存或水汽共存的最复杂状态,这样的状态是有意味的。就个体写作而言,有人喜欢做冰水,有人喜欢做水汽,我想这并不矛盾,不应偏废,做冰水也好,做水汽也好,只要能做到极致,那一定是好的,这也是我当时提出“临界写作”的最初动机。但客观而言,这个世界还是常态更为常见,因为喜欢极致就否定常态的价值,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为此,我又在《散文:临界体验和临界语言》、《圆说,或自圆其说》两篇文章中分别对“临界”概念作了修正。在《散文:临界体验和临界语言》中,我做过这样的表述:临界固然是“艺术最隐秘、最富有魅力的状态,是艺术最令人神魂颠倒的状态,但我把艺术完全界定在临界状态也难免失之偏颇。”在《圆说,或自圆其说》中,我再次进行了修正,我觉得“宇宙的初始状态和终极状态是圆的,世间万物的初始状态和终极状态是圆的,诗歌作为以文字方式呈现的生命形态,其既是文字之镜象,更是万物之映像,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存在,其道是圆的,由其道而生的诗歌万象也是圆的。”圆是将“临界”之道演绎到极致的图形,在中国哲学中有着特殊地位,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图案,西方学者贡布里希曾称之为“一副完美无缺的图案”。圆的哲学精髓的最直观体现就是太极,或者说,对每一个真正的写作中来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太极——“一个圆圈、一条曲线、两个圆点,仅仅用了四画,一个简洁、平衡、对称、协调、具象且抽象的构图便揭示了世间万物运动的奥妙。在这幅图里,具象中蕴含着抽象,简单中意味着丰富,简洁中包含着深刻,图形与数字的结合可谓天成。”(《圆说,或自圆其说》)一个太极图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是客观存在的,不是因辩护而存在的。圆是世界最本质的、客观存在的状态,是一种自足,是一种通透,是一种饱满,不需要自我辩护。但凡需要辩护的,都是有漏洞的,圆没有漏洞,真正的圆永远可以自圆其说,它无需因辩护而圆满。

 

吴小虫像火车急转弯,中国目前正在急剧转型,在列强主导的资本主义文明阶段,各色人等都不得不半推半就“被”纳入到历史进程中。这种转型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心灵的荒漠和村庄的消失。不仅是您们,就是我们这一代,都有过非常清晰的乡村生活,这种印记我相信一辈子都不会从身体里去除。当然您们离开村庄是为了脱农皮,我们是无家可归,“从一条深渊跳到另一条深渊”(朵渔语)。在您的写作里,乡村的主题占了很大一部分,您也曾说“我曾是他们的一部分,这就是我全部的资本”。我看您的第一本书还在抚摸农业文明,第二本好像就在怀念农业文明了。再说说那些《低于乡村的记忆》吧?

赵树义:“从一条深渊跳到另一条深渊”不是你们的专利。从生存表象看,我们那代人的确是借助高考这座“浮桥”“脱农皮”了,但这种表象仅与生存有关,与精神无关。在精神层面上,我们依然是时代的流浪儿,是失去土地和家园的流浪儿。就生存而言,我们那一代与你们这一代的差异仅是一种表象,其直观的表现就是我们那一代通过高考“脱农皮”是唯一的出路和机会,对一个人的命运改变来的更直观,更具有冲击力,而你们因为城乡差异的缩小,机会的增多,这种身份改变带来的“视觉效果”不再像我们强烈,但在精神层面上,其实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至于你提到的从“抚摸农业文明”到“怀念农业文明”的转变,更深层次的原因是阅历,是时光,随着年龄的改变,这样的改变是必然的,在我们身上发生过的事情,以后也会发生在你们身上。在我的早期作品里,虽然我也无处不在抒发自己对故土的热爱,但言语之间难免流露出逃离土地的沾沾自喜,那个时候,我的写作姿态更多的是一种欣赏,是一种抚摸,而不是进入,更谈不上沉潜和融和。而在《低于乡村的记忆》中,我不得不放下身段,站在泥土之下,站在河流之下,站在石头和草木之下,站在比我的乡村更低的位置上回望我的乡村。这种放低不是“作秀”,是对乡村的认祖归宗,是身体和心灵一起种子一样回归这片土地上。请注意我这个比喻:不是叶落归根,而是种子一样回归泥土。这种姿态转变的轨迹横轴是时光,纵轴是阅历,说的好听一些,是修炼,是心境,当然,还有一个人心底的良知和善良。只有你的心真正低下来,你的乡村才可以扶摇直上,这样的爱才是骨子里的爱,才是大爱。时光有多厉害?我在散文《沟壑观察》里曾这样写到:“流动的水里总有石头,河的岸边到处是泥土,泥沙俱下才是真实的时光。泥土以它的无边无际铺陈自己,石头以它的坚硬裸露自己,水以它的平和流动自己,这一切,只有时间能够阅读,只有阅历能够诠释。”

记住阅历,这两个字不是泛泛的,是有分量的,是有质感的,也是疼痛的。

 

吴小虫中国诗坛有人把上世纪八十年代写诗,中途搁笔,新世纪又骑一匹老马杀回来的诗人群称为“归来者”。据我所知,在山西,也有一部分人有过此种经历,比如雷霆、柴然、温建生、您。去年我还在《红豆》杂志看到您参与过以“归来者诗群”命名的诗歌小辑,我想知道,在您不写诗的那些年里,您都干了些什么?这些经历对现在重拾起诗歌的您是财富还是悔叹?就像您在《皱纹里的麦子》里写道:“出生便已中年。正午时分,我们的皱纹里/倒伏着一拢麦子,倒伏着/一拢没有麦芒的麦子”“仰望阳光和灵魂与抚摸夜色和肉体/一样具体,一样无法抗拒/我们是正午成熟的阳光/是没有麦芒的麦子,很早就学会了默默承受”。这种中年心境的书写,或者说重新写诗歌,对您又意味着什么?

赵树义:毋庸讳言,这的确是我回归之后的心境,一种无奈的运命,也可能是60后共有的一种运命。回归之前,或者说开博写诗的前一年,我曾经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行走的夹缝》。我之所以把我们这代人喻为“夹缝”,就是对这种运命的感慨,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代人就是生存在夹缝里的。在我们上中学的时候,我们赶上了高考,很多人借助高考这座“浮桥”逃离了土地,改变了命运,接受了正规的大学教育,受到了传统文化的正宗熏陶,从这个角度讲,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当我们走上工作岗位,当我们到了而立之年、正想做事、也能做事的时候,又赶上了市场经济,这种社会转型显然是我们不适应的,我们需要再次做出调整。这样的调整是艰难的,甚至需要脱胎换骨的,等我们适应的时候,我们的身份却已基本定型。在我们这代里,上有老三届“讨要青春”的怨恨和愤怒,这一代人总觉得社会欠他们的,他们要向社会索回他们失去的,他们的价值观念与我们这代人是存在很大差异的;后有新生代的“市场化”竞争和追赶,新生代的价值观和我们也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我们就夹在这两种价值观的“夹缝”里挣扎,左右不得逢源。大学教育对一个人的价值观形成非常重要,我们接受的教育让我们既做不到向社会索取,又难以心安理得地扮演“竞争者”角色,我们这群幸运儿就卡在这样的夹缝里,被前后挤压,精神的煎熬是你们无法理解的。作为这代人,我个人的经历也是一个佐证。世纪初,因为职称评定问题,我愤而离岗,先后做过网站、软件开发、图书市场管理等等,大约三年多的时间一直在市场漂流,我当时的身份用朋友的一句玩笑可以概括:“商人里的文化人,文化人里的商人”。这个玩笑其实就是一个“夹缝”:从积极方面理解,你什么都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你又什么都不行;我们这代人就在这样的“行”与“不行”之间漂移,像找不到根的浮萍,正是因了这种生存和精神的双重漂流,才有了之后的所谓“归来”。“归来”是一种现象,不是一种流派,“归来”是客观存在,不是虚拟主张。“归来者”作为当下特殊的文学现象,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这里面有社会的、生存的、文化的、心理的多种因素,是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最深层的原因,就是社会转型期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断裂和漂移,置身在这条断裂带上的、漂移在这场漩涡中心的主流人群就是60后!60后是改革开放的最直接受益者,也是最大的试验品。祸福永远相倚,利弊永远共枕,世上从来就没有一厢情愿的好事!

那三年多的市场漂流,改变了我很多。离岗之前,我对商人有一种所谓文化人的天然偏见;经历过市场洗礼之后,这种文化傲慢慢慢消失殆尽,此间,我开始抽出大量时间关注和研究传媒的发展,报纸在我的眼中从一张文化纸变成了一种产业,我努力想使自己由一个“报人”转变为“传媒从业者”。2003年底,我重新回到报社,当时单位安排我做编务,我自己坚持做经营,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曾以“文化人”自居的人来说,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是这段经历让我对传媒有了新的认识。现在,我又回到编务岗位,重操旧业了,但这段经历无疑是我生命中的一笔重要财富。它一方面让我认识了市场,让我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另一方面,当我回归文学的时候,它又为我提供了另一组观照世界的坐标体系。

 

吴小虫我能读到的您最早的诗是1986年的,截止到2000年左右,我发现您的诗歌里,现代派中杂糅着乡土书写,乡土书写中又掺合着象征、意识流、后现代,总之风格不统一。从2008年开始,诗风相对稳定,一种绵细、柔长的诗歌面貌呈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但这种“绵细、柔长”又区别于江南地域的文人诗歌,您给人更多的是骨子里的硬。短诗《敏感》甫一出来,我就惊呼这是真正的赵树义,平时的诗都是隐藏着的“硬”。但不管是表面的柔还是骨子里的硬,您似乎都好像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停留,不跟风、不立派、不代际。短诗《说一会话,不是象征主义》可以代表您的诗歌观点吗?您对自己的诗歌要求是什么,或者说您想象中的诗歌是什么样的?

赵树义:我的早期写作完全是一种练习,是失败的,大约90年代中期,我就对自己的诗歌写作失去了信心,甚至感到绝望,此后,我开始转向散文和小说写作。如果说离开诗坛,我应该在90年代中期就离开了,离开文学则是90年代末的事,此后多年,我几乎一首诗都没有读过,更不用说写了,诗歌似乎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联。说实话,那段时间里我曾设想过有朝一日,比如50岁以后或退休以后,我还会捡起文字,会写点散文、小说之类打发时光,但我不会再去触碰诗歌。我觉得我与诗歌的缘分已经尽了。2008年元旦前夜我在新浪开博,这完全是一个偶然,当时只是抱着一种玩的心态。开博之初,我从未想过会重新去触碰诗歌,博客里最初写的几个随笔都是关于股票文化的,那时候我对股民心态有着浓厚的兴趣,书店里股票投资的专业书籍铺天盖地,研究股民心理的书似乎是个空白,我当时就想写点股市随笔,透过股市这个特殊场所观照人的内心和行为,纯粹是玩的心态。这样的东西大概写了10篇左右,某天中午在博客看到唐晋写的一首声援一位被城管打了的诗人的诗,心底受到触动,我放下饭碗当即也信手写了一首,这次写作是没有任何价值的,完全是一种即兴发泄,但埋在心底的诗歌魔鬼却在这个时刻复活了。这首诗之后,我有了写诗的冲动,我大概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寻找诗歌感觉,三个月之后我开始写作《无题》,一口气写了100首。这次写作完全是在无预谋的情况下完成的,说实话,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短诗《说一会话,不是象征主义》应该说代表了我的一种心境,与诗歌观点无关,甚至,我本就不是一个有诗歌观点的人,我喜欢把更多精力投放在对“道”的体悟方面,而不是对“技”的雕琢方面,我觉得当下很多人的所谓诗歌观念仅仅停留在“技”的层面,而没有抵达“道”的境界,这是一件危险的事,起码是一种浮躁的表现,我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热闹”,看到林立的山头我就“晕”。也许我做不好,也许我做不到,但我愿意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在自己的内心,尽力让自己安静。心境是一个人的人生体悟,是一个人的孤独修行,我觉得心境是可靠的,而观点是不可靠的。我的诗歌就是我的心境,我的心境就是我的诗歌;如果我的心境保持得好的话,我的诗歌或许会有一些进步;如果我的心境一直徘徊在较低的层面,我的诗歌一定不会好到那里去。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写作纯粹是心理需要。我把博客中的诗歌栏目命名为《柔软地对抗》:我的“柔软”正是你说的“绵细、柔长”,我的“对抗”则是“绵细、柔长”之下深藏着的“骨子里的硬”。这是我的生存姿态,也是我的诗歌姿态,这种姿态基本上体现了我对圆的理解。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奢望的话,我只希望我的诗歌能够构筑一座属于我的圆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语言是圆的,情感是圆的,价值体系是圆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圆的。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世界上的道理只有一个,不管我们怎样绕来绕去,最后发现道理还是那一个:世界之初是圆的,世界之终是圆的,世间万物都是圆的,诗歌也莫能外。

 

吴小虫无疑,长诗《某,或者某——汉字系列》是您目前的一个里程碑。汉语写作,尤其诗歌,她本身汉字的符号诗学涉及了中文写作惟一真正的特殊性,诗歌重气韵、重意会、重形象的美学特征,都与汉字音、形、义三位一体的结构有关,甚至可以说,汉字性就是中国诗歌的根本诗意,汉字以它的在场,它的结构法则和美学原则,深刻地控制着后者的书写。而在《某,或者某——汉字系列》里,您巧用汉字谐音双关、字义双关、借义对、借音对,通过析字、叠字、回文、汉字神写神读等,深刻而简明地把诗歌里的视象、音象、义象、事象、味象表达了出来。呵呵,或许是我阐释过度了,还是让作者您来对自己的这个杰作说一些话吧。

赵树义:呵呵,确实存在“阐释过度”之嫌。《某,或者某——汉字系列》的写作纯属一个偶然,在写作这个系列之前,我写过一组《某,或者某——水系列》。水系列本是一组关于水的诗,包括《水,或者黄昏》、《水,或者岩石》、《水,或者泥土》、《水,或者时间》等等,完成之后,我突然发现,在任何两种事物之间都可以找到某种隐秘的联系,都可以构建一个特殊的空间,这种特殊空间是有张力的,是可以承载许多常态空间里不曾承载过的东西的。这个想法让我有些兴奋,此后,我便开始汉字系列的写作。汉字的确是一个宝藏,怎么吹捧她都不为过。汉字的音、形、义给了我们巨大的创造空间,如何去创造则是写作者的事。在汉字系列的写作中,我最担心的是重复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小心翼翼的,汉字系列我总共写了近100首,最后整理的时候,我只保留了58首。我这样做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重复,虽如此,我知道,重复还是难以避免的。也许,有朝一日如果我有机会出版诗集的话,这58首诗中还会有一些篇章“失踪”的。

汉字系列的写作或许有些新意,但杰作却谈不上,更不要遑论什么“里程碑”。我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我当初放弃诗歌就是因为理性,我觉得理性是我诗歌写作的最大障碍。我希望自己能尽量客观地看待自己,自己的孩子丑不丑,自己的心底应该有谱,不必人云亦云。文学交流应该是朋友之间的对话,吹捧和谩骂都是要不得的,真诚和尊重比什么都重要。其实,写作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你对这个世界真诚,你尊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善待你的。一个写作者可以用挑剔的眼光来评判这个世界,可以做到锋刃一般冷酷,但不可以做怨妇,不可以声嘶力竭。

 

吴小虫在诗歌界,似乎有这样一种褒贬不明显的共识:长诗和大型组诗。似乎这样才能独立于其他诗人,以显示自己巨大的能量和把握诗歌的程度。我曾经就“一首诗重要,还是长诗重要”问过诗人潞潞,但他的回答显然没有让我满意。在我看来,当代诗歌对长诗和组诗的看重,恰恰暴露了对一首诗的精雕细琢的忽略。这就是为什么新世纪以来,没有几句诗容易被人们所记住,记住的倒是以组为单位的诗歌。诗人黄梵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在人们对单首诗的关切度越来越低时,在发表已演变成诗人‘还活着’的证据时,维持诗坛秩序与道德的批评家们,应当通过批评来使单首好诗的价值获得应有的承认,以此检讨我们对数量的迷恋”。爱伦·坡也说:“就一部诗作而论,能长期博得那些善冷嘲热讽的活页短论的喝彩,当然不可能仅仅因为其篇幅的长度!诚然一座山只要能给我们山体高大的感觉,便会给我们留下巍峨壮丽的印象;但没有人会按这种方式去感觉诗歌作品”。这两年,您写了许多巨型作品,比如《前朝》系列、《无题一百首》等,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自己这种有明确预谋控制中的写作的?又如何在写作过程中达成兴奋与厌倦的平衡?

赵树义:诗歌的长短真的很重要吗?诗歌的大小真的很重要吗?纠缠在这样的疑问里,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疑问手”。客观地讲,有的人天生适合写长诗,有的人天生适合写短诗,有的人天生喜欢写组章,有的人天生喜欢写单首,这是写作者本身的天性决定的,而不是诗歌站出来说,你把我弄长一点或短一点吧。让喜欢洋洋洒洒的人去写长诗,让喜欢节约克制的人去写短诗,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强求一律呢?诗歌的好坏不是用长短来判断的,是诗歌本身是不是更诗歌,更符合诗歌本质。从历史上看,传世的作品有长篇巨制,也有精致短章,决定它们传世的根本原因与长短是无关的。至于我的《前朝》系列、《无题一百首》,包括《某,或者某》系列,其实都是在偶然中开始的,并非“有明确预谋控制”的。写诗不是写论文,可以搜集资料,可以列提纲,可以按部就班。我选择这样的方式写作与我的思维定势有关,我一旦陷入某种思考中,就很难拔出来,或者说,我不把这些问题里里外外想个明白,想个透彻,我的思考是不会停下来的。《无题一百首》是这样开始的,《某,或者某》是这样开始的,《前朝》也是这样开始的。某一首诗的写作是一个契机,我一旦感觉到这首诗侵入的领地是丰厚的、开阔的、自由的、陌生的,我就会陷入进去。这样说吧,第一首诗的写作就仿佛一条根上的须,我一旦喜欢上这条须,就会去不断寻找更多的须,直到透过这些须把背后那条根挖出来。当这条根被挖出来的时候,就是我厌倦的时候,这个时候,我的写作就会戛然而止。写作的开始是没有征兆的,写作的终止也是没有征兆的,而在写作过程中一直让我保持兴奋状态的,是思考,而不是别的。思考终止,写作也就终止。这个时候,我会回过头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须捋一捋,尽量让它们显得整齐,显得有秩序,这些工作类似“后期制作”,与写作无关,与编辑有关。我做了20多年的编辑,这个我还是擅长的,呵呵。

 

吴小虫坦言说,我对您的诗歌只是部分认同,主要问题是您写作太泥沙俱下,几乎每天一首,这样势必影响下一首好诗歌的生成。一个朋友说,如果您能把诗歌的“气”再聚聚,素材再“沉淀沉淀”,必然效果更佳。当然也有朋友说“要想有质,先必有量”,我觉得都有道理。您怎么看?还有,您诗歌的另一个问题是具备当下网络诗歌的一些弊端,比如无难度写作、游戏性为主要价值的文本观、临屏一条龙的写作方式。如果这样的写作形成惯性,逐渐丧失写作的焦虑,将会导致您不断重复自己,复杂的精神流通变得简化、粗疏,浮躁也同时怂恿了大量灌水操作和后现代拼贴,必然使心灵的写作标杆大打折扣,诗歌的接受尺度与标准也不断下滑。这都是我个人的一些偏见,请谈谈您的看法?

赵树义:我也坦率地告诉你,我对我的诗歌也只是部分认同,因为部分认同,才存在后期“淘洗”的必要。世上的事物经过不懈努力有可能接近完美,但绝不可能抵达百分之百的完美,如果你说你对我的诗歌是全部认同的,那你就是在胡说,你就是虚伪的。让一个人部分认同你的作品已经是很不错的事了,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至于诗歌应该一天写一首,还是10天写一首,或者100天写一首,我觉得这个并不重要,这样的讨论就像讨论诗歌的长短大小一样,是没有意义的。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写作者最好尊重自己的习惯而不要在乎别人说长道短,否则,那就是东施效颦了。我是一个记性很差的人,如果当时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不马上记下来,扭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按照你朋友的说法,我去聚“气”,去“沉淀”,结果可能是所有东西都“挥发”殆尽。我的语言感觉是瞬间的,易逝的,我不能为了所谓的“节制”去冒险。于我而言,首先写出来是重要的,写出来之后再慢慢沉淀,慢慢修剪是更重要的。有的诗人作品写出之后是一个字也不能更改的,有的诗人会把自己的作品修改到一字也改不动为止,我觉得他们的写作方式是异途同归的,都是值得我尊敬的。我的写作方式乍一看起来难免给人“泥沙俱下”之嫌,但如果你了解了我后期的“淘洗”过程,我想你应该会改变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泥沙俱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认为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金子”,都是神来之笔。我喜欢把东西写出来之后就扔到博客里,过一段时间再去整理、修改。写作之初,我对自己是放纵的;修改的时候,我是严苛的;我的一部分诗歌是无法修改的,而大多诗歌是可以修改的,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我在修改过程中砍掉了,或修改得面目全非了。我想修改的过程也是一个聚“气”的过程,也是一个“沉淀”的过程,写作之始是冲动的,这样的聚气和沉淀是否靠得住我很怀疑,但写作之后的聚“气”和“沉淀”,我认为是很可靠的,因为这个时候你可以沉静下来,慢慢思考和打磨。怎样写于我并不重要,怎样对待自己的作品,我觉得很重要。自己审视自己,自己对自己动刀子,这不仅仅需要冷静,需要勇气,还需要残忍。

诗歌的质与量无关,否则,一百年写一首诗的人就是大家了;诗歌的写作态度也与量无关,我不同意你说的因为每天写一首,就是无难度写作,就是游戏,就是简化、粗疏、浮躁,就是临屏一条龙,我想,李白的诗歌数量是惊人的吧?李白“简化、粗疏、浮躁”吗?莎士比亚的作品数量也是惊人的,莎士比亚“简化、粗疏、浮躁”吗?“简化、粗疏、浮躁”的根本在心态,而不在方式。仅就方式而言,事实上,开博以来我从来没有临屏过,我只写我自己的。我没有临屏并非我反对临屏,而是因为时间的原因,我要工作,我要生存,我没有那么大的精力。自己做不好,别人做的好的,我尊重和佩服;自己没机会做或不去做,别人在做的,我支持和羡慕;千万不要因为自己不去做就反对别人做,就不屑别人做,只有给别人自由空间,自己才有自由空间。从某个角度看,临屏就是当代的诗歌唱和,就是当代的“曲水流觞”,唱和也是诗歌功能之一,曾是古人的雅事,唱和作品虽以“应酬”为目的,其中也产生了不少流传于世的精品。写作方式不重要,写作态度最重要,我的写作态度博客声明里写的很清楚:安静,冷静,沉静。我抱着这样的态度,尊重自己的写作习惯,这是我必须坚守的,我会倾听别人的建议,但我不会为别人的习惯而改变。我只能做好自己,也只求做好自己,别无他图。

 

吴小虫还是来谈您诗歌中的问题,这次是疑问。第一,为什么您很多诗歌都在一个点上进行辐射?比如《喜欢黑夜的N个理由》这组诗里,分别写了《黑夜,我不用开口说话》、《黑夜,我想起一个人》、《黑夜,我只做一件事》、《黑夜,我听到一种声音》,我知道这不是对黑夜的偏好,像其他组诗《只说树,不说风花雪月》、《不关鸟语,只听鸟的姿势》等都是围绕一个意象进而延伸造成太阳的光芒。您这样做是不是意识到了写作伦理中,永恒的那个点的据持的重要性?在一个点上凝固、守候,无需他人喝彩,也照样成就存在的必然?如果不是,那么第二个问题成立:为什么不把诗歌的标题做得更纷繁多样?虽然如您所说“诗歌的名字其实就是一组符号,重要的是当鼠标点击它的时候,它能够呈现全部的内容”,但是您在最后还是发出了“内容与符号的悖论”的自疑,您现在还认同诗歌的标题可以和内容不相符的观点吗?

赵树义:世界是多维的,但世界也是有原点的。在一首诗中完成一个多维的世界是很伟大的创举,但很多人做不到,至少我做不到。再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维习惯,或许学理科的缘故,我已经养成多角度思考问题的习惯,喜欢在一个点上开花结果,就像我前面讲的,喜欢从一条须挖出更多的须,直到找到须后面的根。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核,都有一个原点,直奔核、直奔原点固然可喜,但挖掘原点辐射出的线,进而用这些线组成一个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世界本身就是这样构成的,诗歌的呈现方式和世界的构成方式并无二致。我在《圆说,或者自圆其说》中阐述的就是这样的观念,换一种说法就是,成熟的诗歌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的太极,这个太极存在于诗歌的写作过程中,存在于诗歌的字词和段落缝隙里,存在于诗歌的情绪和节奏里,存在于诗歌的思想空间里,存在于诗歌的反复阅读里……一句话,这个太极就仿佛一种气场,充盈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无时无处不在。

至于诗歌的标题,我坚持我一贯的看法:一个好的标题应该与诗歌内容构成巨大的空间,形成张力,让标题成为诗歌有机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诗歌内容的简单概括。如果标题不是诗歌有机的组成部分,标题实际上就仅是一种符号,仅有便于传播的世俗作用。这是一个传播的时代,向世俗的传播妥协虽然有悖于诗歌纯正的精神,但适当的妥协也是无伤大雅的。基于这样的看法,我的诗歌标题制作大体采用两种方法:一种是让标题与内容形成空间和张力,这样的标题是可遇不可求的,是比较少的;一种是标题就是一个符号,既然是符号,就尽量做到简单,且越简单越好,这样的标题占到多数。

在这里我要申明一点,我所说的好标题是指标题应该是诗歌内容的有效补充,而非诗歌内容的简单概括,更非诗歌标题可以与诗歌内容不符。

 

吴小虫这个问题不该问,也没多大意思。一个诗人在选择词语、搭配字句时完全出于个人气质、秉性、经历、知识结构、环境周遭等等,是一种身体学的衍射。但是每个诗人不约而同通过字词句的联结来构筑好诗的时候,却让我非常感兴趣。这种好诗在过去有一个公认的约束体系可以评价,现在似乎多元了,甚至没边了。你说你写的好,我还说我写的好,导致诗歌界混乱不堪。过去一个人要想一步步起来至少得十年,现在只经过一两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各刊物亮相,基本功没过关,写起来还像模像样,这真是一种奇怪现象。所以我真正想问的是,在一种日常平均主义的状态下,您是如何对一首诗来结构,来布局,来结尾?在言说方式上,您喜欢长句还是短句,您的诗歌的语调是自言自语还是开始就设想了读者?当然请别厌烦我这么问,这不外乎是经验交流和剔除了灵感、思想等软件在技术上的自我审视。

赵树义:这个问题确实“没多大意思”,呵呵。我同意你的“身体学的衍射”的说法,事实上,我在前面已经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气质、秉性、经历、知识结构、环境周遭实际上就是一个诗人的气场,这个气场一旦形成,一个诗人也就基本上定型了,所谓的风格也就有了存在的土壤了。至于诗歌界目前的现状就像这个社会一样,本就是一种客观存在,质疑客观存在的合理性是没有意义的,客观存在不会因为你的质疑就改变,就消失,与其质疑客观存在的合理性,勿如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更合理。互联网的出现缩短了诗人的成名时间,或者,尖刻些说,让一些年轻诗人可以“速成”,你这里质疑的,其实就是这种“速成”的合理性。我想,这样的质疑是没有必要的。有的诗人就是天生的,天生的诗人与时间有关吗?他们怎么就不可以早早地在刊物上亮相呢?他们光明正大地亮相怎么就是“堂而皇之”呢?诗歌本来就是年轻的产物,像我这样不惑之年了,才忐忑不安地把半条腿迈进诗歌的门槛,这不是什么荣耀。

关于“如何对一首诗来结构,来布局,来结尾”的问题,其实是不可言说的,这个问题貌似技巧问题,其实并非技巧。写诗的过程就是陷入诗歌气场的过程,写作者一旦陷入这个气场,就只能跟着感觉走了,至于选择长句还是短句,是自言自语还是设想读者,都是当时的气场决定的,在这个气场里思考结构、布局、结尾显然是矫情的,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发生,如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只能在此后的修改过程中校正。一次好的写作常常存在于“出乎意料”之中,这样的“出乎意料”对读者有效,对写作者同样有效。我觉得这样的问题批评家会更感兴趣,因之,如何结构、布局和结尾的问题还是交给批评家来做吧,他们擅长这个,而我们最好还是去做自己该做的。

 

 

                                              2011年2月19日  于太原

 

                                (《山西日报》2011年3月7日《黄河文化》副刊摘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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