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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堂诗话 宋-朱弁

 唐音宋韵 2011-03-18
风月堂诗话 -朱弁
 
提要
 
  《风月堂诗话》二巻,宋朱弁撰。弁有《曲洧旧闻》,已着録。是编多记元祐中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梅尧臣及诸晁遗事,首尾两条皆发明锺嵘“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明月照积雪羌无故实”之义,盖其宗旨所在。其论黄庭坚用崑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尤为窥见深际,后来论黄诗者,皆所未及。前有自序题庚申闰月,考庚申为绍兴十年,当金熙宗天眷三年,弁以建炎元年使金,留十七年乃还,则在金时所作也。末有“咸淳壬申月观道人”跋称得于“永城人朱伯玉家”,盖北方所传之本。意弁使金时遗其藁于燕京,度宗时始传至江左,故晁陈二家皆不着録。观元好问《中州集》収録弁诗,知其著作散落北方者多,固不得以晚出疑之矣。其序但题甲子,不着绍兴纪年,殆亦金人传写,不用敌国之号,为之削去欤。 
 
原序
 
  予在东里,于所居之东、小园之西有堂三。楹壁间多皇朝以来诸名卿画像,而文籍中多与左、司马、班、韩、欧、苏数公相对。以其地无松竹,且去山水甚逺,而三径闲寂,庭字虚敞,凡过我门而满吾座者,唯风与月耳。故斯堂也,以风月得名。又予心空洞无城府,见人虽昧生平必出肺腑相示,以此语言多触忌讳而招悔吝,每客至必戒之曰:“是间止可谈风月,舍此不谈;而泛及时事,请釂吾大白”。厥后山渊反覆,兵火肆虐,堂扵兹时均被赭垣之酷。风月虽存,宾客安徃?予复以使事羁绊■〈氵纍〉河,閲厯星纪,追思曩游,风月之谈,十仅省四五。乃纂次为二巻,号《风月堂诗话》,归诒子孙。异时幅巾林下,摩挲泉石时取观之,则曲洧风月犹在吾目中也。
 
  庚申闰月戊子观如居士朱弁叙 
 
巻上
 
魏曹植诗出于《国风》,晋阮籍诗出于《小雅》,其余递相祖袭,虽各有师承而去风雅犹未逺也。自魏晋至宋,雅奥清丽尤盛扵江左,齐梁已下不足道矣。唐初尚矜徐庾风气,逮陈子昻始变,若老杜则凛然欲“方驾屈宋”而能允蹈之者。其余以诗名家尚多有江左体制,至五季则扫地无可言者。唐人尚不能及,况晋宋乎?晋宋尚不能及,况风雅乎?
 
  诗人胜语咸得扵自然,非资博古。若“思君如流水”、“髙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眀月照积雪”之类,皆一时所见,发于言辞,不必出于经史。故锺嵘评之云:“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顔谢推轮,虽表学问,而太始化之,寖以成俗;当时所以有书钞之讥者,葢为是也。大抵句无虚辞,必假故实;语无空字,必究所从。拘挛补缀而露斧凿痕迹者,不可与论自然之妙也。诗之重用韵、音同义异者,古人用之无嫌。如《民劳》诗,一章用二“休”字韵,是也。后人狃于科举之习,遂不敢用。唐韩退之《荅张彻》诗用二“庭”字,《石鼓》诗用二“科”字,老杜《蘷府书懐》诗用二“旋”字,即其例也。
 
  诗人体物之语多矣,而未有指一物为题而作诗者。晋宋以来,始命操觚,而赋咏兴焉。皆倣诗人体物之语,不务以故实相夸也。梁庾肩吾《应教咏胡牀》云:“传名乃外域,入用信中京。足欹形已正,文斜体自平。”是也。至唐杜甫《咏蒹葭》云:“体弱春苖早,藂长夜露多”,则亦未始求故实也。如其他《咏薤》云:“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筯头”;《黄梁》云:“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则于体物外又有影写之功矣。予与晁叔用论此,叔用曰:“陈无巳甞举老杜《咏子规》云:‘渺渺春风见,萧萧夜色凄。客懐那见此,故作傍人低。’如此等语,盖不从古人笔墨畦径中来,其所镕裁,殆别有造化也。又恶用故实为哉!”
 
  诗之句法,自三言至七言,“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三言如“麟之趾”、“夜未央”、“从夏南”、“思无邪”之类是也。五言如“谁谓鼠无牙”、“胡为乎株林”、“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之类是也。七言如“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学有缉熈于光明”之类是也。而世之论五言则指蘓李,论七言则指栢梁为始,是不求其源也。然世多作七言五言,而三言四言类施于铭颂之中,虽间有用七言者,独扵韩吏部、苏端明集见之。前辈云:“按栢梁之体,句句用韵,其数以竒,韩苏亦皆如此。”然欧公作孙明复墓志乃与此说不同,又未知何如也。岂欧公特变前人法度,欲自我作古乎?当更讨论之耳。
 
  道林、岳麓寺:老杜诗云:“宋公放逐曾题此,物色分留遗老夫。”监察御史唐扶诗云:“两祠物色采拾尽,壁间杜甫真少恩。”宋考功以诗在天后时与沈詹事齐名,唐扶诗亦有闻于世。今观甫所自述及扶诗之语,则是宋之问犹有未道尽处,扶虽冥搜不能出其右。
 
  韩昌黎《谒衡岳庙》诗云:“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絶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隂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黙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湏臾净扫衆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东坡作《退之庙记》云:“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即取此诗也。其议论雄伟,读者皆竦。或谓坡取此似伤于太易,予曰:“三百篇”诗中有妇人女子自言志者,仲尼不删去以垂训后世,乃独疑坡之于退之乎?况坡所閲文字过眼无遗者,他人纵时有所采,不过蓄以为诗材耳,必有未作大碑版,而能取之以为议论者。此便是坡不可及处,君又何病哉!
 
  长安太一湫,林木隂森,水色湛然。鱼游水面不怖人,人莫敢取者。林间叶落,鸟辄衔去逺弃之,终年无一叶能堕波上者。韩退之诗云:“鱼虾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殻上鸟下〉。”葢实载其事。自唐以来已如此,今人所传非过论也。■〈殻上鸟下〉,音寇,鸟子生哺者。
 
  韩退之云:“余事作诗人”,未可以为笃论也。东坡以词曲为“诗之苖裔”,其言良是。然今之长短句比之古乐府歌词,虽云同出于诗,而祖风巳扫地矣。晁无咎晚年因评小晏并黄鲁直、秦少游词曲甞曰:“吾欲托兴于此,时作一首以自遣,政使流行,亦复何害?譬如鸡子中元无骨头也。”
 
  欧公居頴上,申公吕晦叔作太守。聚星堂燕集,赋诗分韵,公得“松”字,申公得“雪”字,刘原父得“风”字,魏广得“春”字,焦千之得“石”字,王回得“酒”字,徐无逸得“寒”字。又赋室中物,公得“鹦鹉螺杯”,申公得“瘿壶”,刘原父得“张越琴”,魏广得“澄心堂纸”,焦千之得“金星研”,王回得“方竹杖”,徐无逸得“月砚屏风”。又赋席间果,公得“橄榄”,申公得“红蕉子”,刘原父得“温柑”,魏广得“鳯栖蕉”,千之得“金橘”,王回得“荔枝”,徐无逸得“杨梅”。又赋壁间画像,公得“杜甫”,申公得“李文饶”,刘原父得“韩退之”,魏广得“谢安石”,焦干之得“诸葛孔明”,王回得“李白”,徐无逸得“魏郑公”。诗编成一集,流行于世当。时四方能文之士及馆阁诸公皆以不与此会为恨。
 
  苏子美竹轩之集,皆当时名士,王胜之赋诗,人皆属和。子美诗,其略云:“君与我同好,数过我不穷。对之酌绿酒,又为鸣丝桐。作诗写此意,韵如霜间钟。清篇与翠榦,嵗久日益浓。惜哉嵇阮放,当世巳不容。吾侪有雅尚,千载挹髙踪。”后月余,“一网打尽”之语既喧物论,而梅圣俞为赋“覆鼎伤衆賔”之诗。乃悟子美“当世已不容”之句遂成诗谶,亦可怪也。
 
  晁美叔秋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髙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乃作此等生活,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重客,既无自巳庖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餖飣,尽心尽力,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若有不速排闼而入,则仓皇败绩矣。非如贵公子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也。”美叔深味其言,归告其子曰:“吾初为戯,不知贡父爱我一至于此也。”东坡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是伯伦,他文字不见于世矣。予尝閲唐史艺文志,刘伶有文集三巻,则伯伦非无他文章也,但《酒徳颂》幸而传耳。东坡之论岂偶然得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乎?
 
  唐张司业籍得裴晋公马,谢诗云:“乍离华廐蹄犹澁,初到贫家眼尚惊。”王介甫曰:“观诗意,乃是一匹不善行、眼生驽马耳,我若作晋公,见此诗当湏大惭也。”或曰籍为晋公所厚,以诗谢马必不敢尔。况诗人用意不以此为工,自是介甫所以期籍者浅也。
 
  白乐天自中书舍人出知苏州,刘梦得《外集》有《戱酧白舍人曹长寄诗言游宴之盛》一篇,破题云:“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左司,谓韦应物也。
 
  晁伯宇少与其弟冲之、叔用俱从陈无已学。无已建中靖国间到京师,见叔用诗,曰:“子诗造此地,必湏得一悟门。”叔用初不言,无巳再三诘之,叔用云:“别无所得,顷因衎韩退之杂文,自有入处。”无已首允之,曰:“东坡言,‘杜甫似司马迁。’世人多不解,子可与论此矣。”
 
  沈造尝言:“湖隂有遗鞭驿,葢识晋明帝微行视王敦营事也。温飞卿所赋《湖隂辞》刻石在驿中。前后过客作诗甚多,唯一篇最佳而不着姓名,其诗云:‘鷁船犀甲下荆州,蜂目将军拥碧油。虎帐觉来惊日堕,龙媒嘶去剧星流。奸萌问鼎身何在?计中遗鞭事可羞。幽草野花埋石径,无人为作晋阳秋。’”造为新郑令,以差车运粮事不均,力争罢去,已而朝廷知其爱民不屈,俾还本任。有识者称其慈惠出扵至诚,以比古循吏。造字会道,蔡之西平人,霍榜擢第,官止于奉议郎。良可惜也。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巳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寛。篙师理闇楫,歌啸轻波澜。霜浓朩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险仍万盘。回眺积水外,始知衆星干。逺游令人疲,衰疾渐加餐。”此《水会渡》诗也。
 
  东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厯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独唐明皇遣吴道子乗传画蜀道山川,归对大同殿,索其画无有,曰:“在臣腹中,请疋素写之。”半日而毕。明皇后幸蜀,皆黙识其处。惟此可比耳。
 
  老杜《劔阁》诗云:“惟天有设险,劒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宋子京知成都过之,诵此诗,谓人曰:“此四句葢劒阁实録也。”
 
  “闭门覔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春风吹泪古藤州。”此黄鲁直诗也。鲁直作此诗时,无已作正字,尚无恙。建中靖国间,楼异试可知襄邑县,梦无已来相别,且云东坡、少游在杏园相待久矣。明日无已之讣至,乃大惊异作书与参寥言其事。杏园见道家书,乃海上神仙所居之地也。“仙龛虚室以待白乐天”之说岂不信然耶?
 
  东坡知贡举。李豸方叔,久为东坡所知,其年到省诸路举子人人欲识其面。考试官莫不欲得方叔也,坡亦自言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既拆号,十名前不见方叔,衆已失色;逮写尽榜,无不骇叹。方叔归阳翟,黄鲁直以诗叙其事,送之东坡和焉。如“平生漫说古战塲,过眼真迷日五色”之句,其用事精切,虽老杜、白乐天集中未尝见也。
 
  参寥自余杭谒坡于彭城。一日燕郡寮谓客曰:“参寥不与此集,然不可不恼也。”遣官妓马盻盻持纸笔就求诗焉。参寥诗立成,有“禅心已似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之句,坡大喜曰:“吾尝见桞絮落泥中,私谓可以入诗,偶未曾收拾遂,为此人所先,可惜也。”
 
  坡在余杭日,因会客,以彩牋作墨竹赠官妓,且令索诗于参寥。参寥援笔立就,其诗曰:“小鳯团牋已自竒,谪仙重扫嵗寒枝。稍头余墨犹含润,恰似梳风洗雨时。”
 
  辩才大师梵学精深,戒行圆洁,为二浙归重,当时无一语文章。一日忽和参寥寄秦少游诗,其末句云:“台阁山林本无异,想应文墨未离禅。”东坡见之,题其后云:“辩才生来未尝作诗,今年八十一嵗矣。其落笔如风吹水,自成文理,我辈与参寥,如巧人织绣耳。”
 
  陈无已与晁以道俱学文于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当各自成一家。然晁文必以著书名于世,无已晚得诗法于鲁直。”他日二人相与论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负曾南丰。”又论诗,无已曰:“吾此一瓣香湏为山谷道人烧也。”
 
  政和以后,花石纲寖盛。晁伯宇有诗云:“森森月里栽丹桂,厯厯天邉种白榆。虽未乗槎上霄汉,会湏沉网取珊瑚。”人多传诵。伯宇名载之,少作《闵吾庐赋》,鲁直以示东坡曰:“此晁家十郎所作,年未二十也。”东坡荅云:“此赋甚竒丽,信是家多异材耶?凡文至足之余,自溢为竒怪。今晁伤竒太早,可作鲁直微意谕之,而勿伤其迈徃之气。”伯宇自是文章大进。东坡之语委曲如此,可谓善成人物者也。
 
  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若瞠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
 
  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公处,公为终日喜。前后类如此。一日与棐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其传愈多,徃徃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赵眀诚妻,李格非女也。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如“诗情如夜鹊,三遶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之句,颇脍炙人口。格非,山东人,元祐间作馆职。
 
  参寥在诗僧中独无蔬笋气,又善议论。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他人岂可学耶?”座客无不以为然。
 
  草朩之叶大者,莫大于芭蕉。晁文元《咏芭蕉》诗云:“叶外更无叶”,非独善状芭蕉,而对之曰“心中别有心”,其体物亦无遗矣。
 
  圣俞少时专学韦苏州,世人咀嚼不入,唯欧公独爱翫之。然欧公之论不及者,盖有深旨。后有知圣俞者当自知之耳。 
 
巻下
 
东坡南迁,参寥居西湖智果院,交游无复曩时之盛者。尝作《湖上十絶句》,其间一首云:“去嵗春风上苑行,烂窥红紫厌生平。如今眼底无姚魏,浪蘂浮花懒问名。”又一首曰:“城根野水緑逶沱,颭颭轻帆掠岸过。日暮蕙兰无处采,渚花汀草占春多。”此诗既出,遂有反初之祸。建中靖国间,曾子开为明其非辜,乃始还其故服。
 
  范徳儒崇宁之贬,与山谷唱和甚多。徳儒有一聫云:“惯处贱贫知世态,饱谙迁谪见家风。”议者谓此语可以识范氏之名节矣,当国者能无愧乎?
 
  王介甫在舘阁时,僦居春眀坊,与宋次道宅相邻。次道父祖以来藏书最多,介甫借唐人诗集日閲之,过眼有会扵心者必手录之,嵗久殆録遍。或取其本镂行于世,谓之《百家诗选》。既非介甫本意,而作序者曰:“公独不选杜李与韩退之,其意甚深。”则又厚诬介甫而欺世人也。不知李、杜、韩退之外,如元、白、梦得、刘长卿、李义山辈,尚有二十余家。以予观之,介甫固不可厚诬,而世人岂可尽欺哉?葢自欺耳。
 
  杜牧之风味极不浅,但诗律少严。其属辞比事殊不精致,然时有自得处为可喜也。
 
  元丰之末,盗贼蠭起,闻司马温公入相,衆皆尽散。令作对“随家鸡”,晁以道云:“指呼市人如使儿”。东坡最得此三昧,其和人诗,用韵妥帖圆成,无一字不平穏。葢天才能驱驾,如孙吴用兵,虽市井乌合,亦皆为我臂指,左右前却在我顾盻间,莫不听顺也。《前后集》似此类者甚多,徃徃有唱首不能逮者。
 
  崇宁间,凡元祐子弟仕宦者,并不得至都城。晁以道自洛中罢官回,遣妻儿归省庐,独留中牟驿,累日以诗寄京师婣旧,其落句云:“一时鸡犬皆霄汉,独有刘安不得仙。”此语传于时,议者美之。
 
  政和戊戌三月雪,昭徳诸晁皆赋诗。以《晋书·五行志》着为大异,颇艰于落笔,独晁冲之叔用用王维雪图事云:“从此断疑摩诘画,雪中自合有芭蕉。”人称其工。
 
  陈文惠以使相守郑日,尝有《后园十絶句》,其间一聫云:“雨网蛛丝断,风枝鸟梦揺。”议者谓“风枝鸟梦揺”之语极工,惜所对不称耳。吾鄊人汪恺伯强易“雨网蛛丝断”为“露叶荧光湿”,工诗者徃徃多爱之。伯强毕榜及第,力学不倦,仕宦所至皆有声。
 
  韩师朴元符末自大名入相,其所引正人端士徧满台阁,然不能胜一曾布。而张天觉扵政和初,欲以一身回蔡京党“绍述之论”,难矣。未几果罢去,自西都留守徙南阳道,过汝州香山谒大悲,题长句于寺中,其略云:“大士悲智度有情,亦要时节因縁并。也应笑我劳经营,虽多手眼难支撑。”读者莫不怜之。
 
  刘伯寿,洛阳九老中一老也。筑室嵩山下,每登髙顶,回则于峻极中院援笔记嵗月捐馆之年,题云:“予今年若干嵗,登顶凡七十四次矣。精力虽疲,而心犹未足也。”王辅道学士与其孙宣义郎、字符静(忘其名)游嵩至中院,作一絶句示宣义君云:“烂红一点出浮沤,夜坐嵩峰顶上头。笑对僧窻谈祖徳,当年七十四回游。”伯寿既结菴玉华峰下,号玉华菴主。有妾名萱草、芳草,皆秀丽而善音律。伯寿出入乗牛、吹鐡笛,二草以蕲笛和之,声满山谷。出门不言所之,牛行即行,牛止即止。其止也,必命壶觞,尽醉而归。嵩前人以为地仙云。
 
  张天觉庚寅年六月拜相,唐庚子西赋《内前行》,所纪皆当时实事,云:“内前车马拨不开,文徳殿下听麻回。紫微侍郎拜右相,中使押赴文昌台。旄头昨夜光照牖,是夕收芒如秃帚,明朝化作甘雨来。官家新得调元手,周公礼乐未要作,致身姚宋也不恶。我闻二公作相年,人间斗米三四钱。”蔡嶷见其诗恶之,遂中以事贬岭外,天觉相继亦出。子西又赋《益昌道中三月梅花》诗云:“桃花能红李能白,春深无处无顔色。不应尚有数枝梅,可是东君苦留客?向来开处当严冬,桃花未在交逰中。即今已自丈人行,勿与少年争春风!”此诗亦为新进所忌。
 
  元祐间哲宗皇帝幸太学,宰相吕微仲有诗四韵,其第三聫云:“再拜新仪瞻鲁圣,一篇古训监周王。”谓是日谒先圣,初行再拜之礼,及祭酒丰稷讲《无逸》也。然韩退之《处州孔子庙碑》云:“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诚肃退,礼如亲弟子。”则唐以来行之矣,岂本朝偶未举此礼也邪?不然安得谓之“新仪”哉?或云本朝虽曾行而止扵再拜,遂着之礼典,乃从当时曲台之请也。
 
  李义山《题马嵬》一聫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温庭筠《题苏武庙》云:“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葢是丁年。”尝见前辈论诗云:“用事属对如此者罕有。”
 
  李义山《文帝庙》诗云:“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用事如此,可谓有功矣。本朝赵周翰亦有诗云:“露台枉惜千金费,却把铜山赐幸臣。”可与义山并驱争先矣。
 
  唐秦系和韦苏州诗,具衔云“东海钓客”,试秘书省校书郎。本朝陈恬叔易隠居頴川阳翟涧上,号“涧上文【丈?】人”,大观间宋乔年讽监司荐扵朝,起为馆阁,书疏间犹不去丈人之号。晁以道作诗讥之曰:“东海一生垂钓客,石渠万巻校书郎。丈人风味今如此,鹤到扬州兴更长。”其后以道谒叔易扵京师,有婢应门,严妆丽服,熟视之,乃故时涧上赤脚也。以道又作一絶云:“处士何人为作牙?尽携猿鹤到京华。可怜巖壑空惆怅,六六峰前少一家。”王平甫《閲韩退之送石洪、温造二处士诗》序云:“退之善与处士作牙。”
 
  馆职刘彦祖《寄友人》诗一聮云:“别后频芳草,愁邉更落花。”予举示晁以道云:“此语酷似刘梦得,殊可喜也。”
 
  唐张继《宿平望》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永叔云:“句诚佳,其奈夜半,非撞钟时。”予覧《南史》载:“齐宗室读书,常以中宵钟鸣时为限”。前代自有半夜钟,岂永叔偶忘之也?江浙间至今有之。
 
  苏黄门评参寥诗云:“酷似唐储光羲。”参寥曰:“某平生未尝闻光羲名,况其诗乎?”或曰,公暗合孙吴,有何不可?
 
  刘梦得《嘉话》云:“九日作诗欲用‘餻’字韵,苦无故实。”予观《隋·五行志》载:“謡言曰:‘八月刈禾伤旱,九月食餻正好。’”则不为无故实矣?岂梦得偶未见之耶?
 
  曹暌,字彦达,慈圣光献太皇太后之再世孙也。气直不茍合,善属文,为曾子开所知。张芸叟甞与其父侍读使北,暌后见芸叟于长安,芸叟赠诗云:“故人有子早遗孤,三十陞朝短丈夫。但取声名似祖徳,不曾辛苦谒当涂。”其为名流所器重如此。
 
  太学生虽以治经荅义为能,其间甚有可与言诗者。一日同舎生诵介甫《眀妃曲》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咏其语,称工。有朩抱一者艴然不悦,曰:诗可以兴,可以怨。虽以讽刺为主,然不失其正者,乃可贵也。若如此诗用意,则李陵偷生异域不为犯名教,汉武诛其家为滥刑矣。当介甫赋诗时,温国文正公见而恶之,为别赋二篇,其词严、其义正,盖矫其失也。诸君曷不取而读之乎?”衆虽心服其论,而莫敢有和之者。
 
  崇宁中,罗竦叔恭甞为予言:顷赴太学秋试时,自广陵取道隋隄,见官驿中朩槿花,过客题诗甚多。其间一絶句云:“朝炊不及黔,暮车不生角。故应庭下花,无人见开落。”人亦有题字于其侧而赏叹之者,但恨不见赋诗者姓名耳。竦与兄靖仲谋俱登第,亦有诗名。
 
  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髙》诗落句云:“牛山何必涙沾衣?”盖用齐景公游于牛山,临其国流涕事。泛言古今共尽登临之际,不必感叹耳,非九日故实也。后人因此乃扵诗或词,遂以“牛山”作九日事用之,亦犹牧之用顔延年“一麾出守”为“旌麾”之“麾”,皆失于不精审之故也。
 
  王立之、夏均父俱以宗女夫入仕。立之读书,喜宾客,黄鲁直、诸晁皆与之善。着《归叟诗话》行于世。均父名倪,饶财,亦好学。立之晚年中风,以左手作字,均父寄诗云:“犹喜平生蟹螯手,尚能半幅写行书。”晁以道见其诗,遂与之徃还。立之名直方,为人正,称其名,然罕有知者。
 
  朱行中知广州,东坡自海南归留广。甚疑其唱和诗亦多坡还岭北,闻行中到广,士大夫颇以亷洁少之,至毗陵,梦中得诗一首,寄行中云:“舜不作六器,谁能贵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其末章云:“何如郑子産,有礼国自闲。至今不贪寳,凛然照尘寰。”纸尾又题云:“梦中得此诗,自不晓其意。今写以奉寄,梦中分明用此色纸也。”或言东坡絶笔扵此诗,其爱行中也甚矣。不欲正言其事,聊假梦以讽之耳。其后行中果以此免,坡真知言哉。
 
  李义山拟老杜诗云:“嵗月行如此,江湖坐渺然。”直是老杜语也。其他句“苍梧应露下,白阁自云深”、“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之类,置杜集中亦无愧矣。然未似老杜沉涵汪洋,笔力有余也。义山亦自觉,故别立门户,成一家。后人挹其余波,号“西崑体”,句律太严,无自然态度。黄鲁直深悟此理,乃独用崑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今之诗人少有及此者。禅家所谓更髙一着也。
 
  郑谷都官在唐号“躭句者”。甞有诗云:“衰迟自喜添诗学,时取前题改数聮”是也。然气格不髙。初以《鹧鸪》诗得名,人谓之“郑鹧鸪”。近世士人有赠一贵官诗云:“赋令处士惭鹦鹉,诗遣都官让鹧鸪。”世亦多诵之,而莫有能道其姓名者。
 
  东坡言:“玉川子《月蚀》诗云:‘嵗星主福徳,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详味此句,则董秦当时无功而享厚禄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寳末,骁勇屡立战功,虽麄暴亦颇知忠义。代宗时,吐蕃犯阙征兵,忠臣即日赴难。或劝择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难,乃择日耶?”后卒汚朱泚伪命而诛。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子何以有此句。
 
  东坡《中秋》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眀月明年何处看?”绍圣元年,自録此诗,仍题其后云:“子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时作。此诗以阳闗歌之今后遇。此夜宿于赣上,方南迁岭表,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日之悲,但悬知为他日之喜也。”
 
  晁察院季一,名贯之,清修,善吐论。客言:“东坡甞自咏《海棠》诗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之句,谓人曰:‘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客曰:“坡此语盖戱客耳,世岂有夺造化之句?”季一曰:“韩退之云:‘语妙斡元造,如老杜“落絮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虽当隆冬沍寒时诵之,便觉融怡之气生于衣裾,而韶光美景宛然在目,动荡人思。岂不是斡元造而夺造化乎?’”
 
  贾伋为予言:“文潞公出鎭长安日,吾祖文元公知许昌,游公曲水园,留诗云:‘夭桃穠李艷芳辰,丞相园林潩水滨。虎节麟符抛不得,却将佳景付游人。’公得诗甚喜,乃作书,并封园劵与文元曰:‘可便作园中主人也。’”伋字仲思,文元五世孙也。
 
  郑广文,唐诸儒多称其善著书,而不及其诗。杜甫《八哀》诗云:“昔献书画图,新诗亦俱徃。沧洲动玉陛,宫鹤悮一响。三絶自御题,四方尤所仰。”则与史官所载亦略相似,是能画之外,所能亦不少。然甫于虔诗,则其相推服之语,不及许十四、髙三十五、元道州辈逺甚。岂其诗之工,比其画不为愧也耶?不然甫于虔情分如彼,论其诗不应如此略也。
 
  僧惠崇善画,人多寳其画,而不知其能诗。宋子京以书托梵才大师编集其诗,则当有可传者。而人或未之见,恐虽编集而未大行于世耳。
 
  晁季一检讨甞为子言:“《归田录》所记,圣俞赋河豚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于此时,贵不数鱼虾。’则是食河豚时正在二月。而吾妻家毗陵,人争新相问遗、会宾客,惟恐后,时价虽髙,无吝色,多在腊月,过上元则不复贵重。所食时节,与欧公称赏圣俞絶不相同。岂圣俞赋诗之地与毗陵异耶?”风气所産,随地有早晚,亦未可一概论也,故为记之。
 
  有论诗者曰:“老杜以稷契自许,而有志于斯人者。故于《茅屋为秋风所拔歌》其词云:‘安得广厦数千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顔?’又云:‘呜呼!眼前何如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意在是也。”予曰:“孟子论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言:“得志事虽不两立,而穷能不忘兼善,不得志而能不忘泽民,乃仁人君子之用心也。白乐天《新制布裘》诗云:‘安得万里裘,温暖被四垠?’亦其例也。然韩退之作《谢郑羣簟》诗则曰:‘侧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长炎曦。’其意与子美、乐天絶不相似,然退之岂是无意于斯人者,但于援毫之际,偶输二老一着耳。”客大笑曰:“退之文章不喜蹈袭前人,其用意岂出于此耶?抑为人朩强于吟咏?犹然果如欧梅所论也。”
 
  客或谓予曰:“篇章以故实相夸,起于何时?”予曰:“江左自顔谢以来,乃始有之。可以表学问,而非诗之至也。观古今胜语,皆自肺腑中流出,初无缀缉工夫。故锺嵘云:‘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徳驳奏,宜穷徃烈。至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髙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其所论为有渊源矣。”客又曰:“仆见世之爱老杜者甞谓人曰:‘此老出语絶人,无一字无来处。’审如此言,则词必有据,字必援古,所由来逺有不可巳者。”予曰:“论事当考源流。今言诗不究其源,而踵其末流,以为标凖。不知《国风》、《雅》、《颂》,祖述何人?此老句法妙处,浑然天成,如虫蚀朩,不待刻雕,自成文理。其鼓铸镕泻,殆不用世间槖籥。近古以还,无出其右,真诗人之冠冕也。如近体格,俯同今作,则词不遗竒,杂以事实,掇英撷华,妥帖平稳。殆以文为滑稽,特诗中之一事耳,岂见其大全者耶!予每窃有所恨,故乐以嵘之言告人。吾子诚嗜诗,试以嵘言于爱杜者求之,则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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