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暮春的下午,门童阿龙刚刚打了一个盹儿,惊醒后看看寂闭的木门,有些无聊,再打上个呵欠,重闭上眼睛。忽然听到门被拍响了,忙边问“谁呀”边拉开门闩,把门打开。 门外是个约四十岁的男子,瘦,中等个头,衣衫破旧,但也还干净,手里持一根等身的木杖,看到门童,笑一笑说道:“跟你家惠夫子说,故人庄周来访。” “故人?你难道是死人吗?你认识我家夫子吗?” 这时候从内庭传来一声呼唤:“阿龙不得无礼!这是庄子休先生!快请先生进来坐!” 惠施迎在厅堂门口,拱手道:“子休先生莫怪,小子无识,让先生见笑了。” 阿龙满心不服,还在小声嘟囔着:“夫子上次说什么新朋成故人,不就是那人是死了吗?” 庄周笑了,“小哥见没见过死人啊?死人会不会走过来,拍门,告诉你他已经死了?” “我见过死人的!不过那些都躺在那种平板上,都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的。” 惠施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不要插嘴了,子休先生这个‘故人’啊,是会讲故事的人!知道吗?子休先生的故事最多,而且最好听了,更重要的是,子休先生的故事是最新的,保证你从没听说过。”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新故事了,不像那些人,老是只有那几个故事,早就听腻了。” “呵呵,去告诉夫人烧水吧,准备酒饭。” 庄周把手中的木杖递过去:“听闻夫子目有贵恙,特制一枝木杖以助。” “谢谢子休先生了,先生坐!” 惠施言道:“老朽游历各国多年,甚是思念故土和先生,今蒙主上恩准还乡,终得偿所愿,再听先生金玉良言。”
庄周道:“不敢。” 忽然听到阿龙嗤笑一声,庄周回首问道,“小哥有何高见?不妨明言。” 阿龙说“我笑我们家夫子,前段时间可不是这么说的呢。‘老朽年老眼瞎,被逐出旧都,蒙故乡收留,各高邻不弃,不胜感激之至。’” 惠施翻了翻白眼:“阿龙,你如果少说句话,或许也能跟你田师兄一样成人拜相呢。” 庄周问道:“田需兄已经拜相了?他隐忍多年,这次他是得偿所愿了。” 惠施反问:“先生怎知他隐忍多年?难道他久有出相意?” 庄周笑笑不答,回头对阿龙说:“小哥,你可知你家夫子为何今日说法与往昔不同?” “为何?” “那是因为人情有远近,话语有浅深,有人对你家夫子不认识,不了解,不相信,所以你家夫子就说了实话;而我了解相信你家夫子,所以他就开始说假话了。” 阿龙听得一头雾水,“我怎么越听越迷糊啊?” 惠施与庄周相对大笑起来。 “夫子,夫人命我来问,酒有,饭如何做,怎样招待客人才不失礼。”
“杀只公鸡,子休先生是我的知己,我们要一醉方休,抵足而眠。” “家里只剩两只公鸡了,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一只?” “杀那只不会叫的,它没用啊。” “是,夫子。” “子休先生,老朽今日如此田地,也像那只不会叫的公鸡没有用了,只等死也。” “夫子差矣。周陋室门前有一大树,高入云霄,枝繁叶茂,樵夫木匠每天经过,却没人看它一眼,只因为它易朽易蛀却不易燃,真是没用,但惟独它尽享天年。” 酒饭过后,秉烛夜谈。阿龙在旁陪侍,尽管有的听不太懂,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庄周也时不时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解释两句话里的意思。第二日一早,当庄周告辞要离开,阿龙都有点舍不得了,惠施笑着对庄子说,“先生把他带走吧,看他那么喜欢先生呢。”
“我连自己都养不起,怎么还能带上他呢?不要说笑了,夫子请回吧。” “那让他给你当弟子好了,老朽给付束脩,他无上荣光,学得先生一两分学问见识,也够他终生受用了。” “夫子更说笑了,周不做孔丘那般误人子弟的所谓先生,不收弟子。” “子休先生现在不收弟子,不知若干年后有多少无耻浅薄之徒冒认先生名下呢。” “身后何须问,而且周也没什么可以教授给他人,跟着夫子您,他为学日益,而跟着周,只是为道日损了。别不多言,夫子珍重,周告辞了。” 阿龙看着庄周的背影,咬咬嘴唇,轻声问一句“夫子,先生还会再来吗?” 惠施摇摇头,忽然一笑:“小子,他不来,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回访么?” “哇,好耶!” B
初夏。 阿龙领着马车停在一座院落前,他狐疑地四下看看,回头问车内:“夫子,刚才那人有没有骗我们?这里真的就是子休先生的住所吗?”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让你怀疑了?阿龙?” “我明明记得,上次先生去的时候说起,他家门前有一大树的,高入云霄啊,可这门前分明是条小河啊,河滩上是青青的小草,连棵小树也没有。” “呵呵,‘故人’啊,阿龙我来问你,你相信子休先生的话吗?” “我相信啊。” “恩,所以,他,骗 你 了。” 惠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难得的红色:“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夫子,这门口太小,马车不能进去,您看……” “哦,那搀我下来吧。” “咦?先生不在?先生?庄子休先生?” “阿龙来了?哦,惠夫子大驾光临,失迎,罪过罪过!” 庄周背着一捆柴,走了进来,把柴放下,给惠施施礼。 阿龙小声说,“夫子已经看不到了,先生不用多礼了。” 庄周笑一笑,“谁说夫子看不到?看不到的只是眼睛,夫子的心明净着呢。” 惠施也笑一笑,开口问道:“子休先生每日都做些什么呢?” “砍柴,挑水,做梦。” “哦?做梦?先生可曾又梦到那藐姑射之山上的仙子?当年听君一梦,悠然神往,虽明知身不能前往亲见,憾意念也不能梦也。” “夫子,世事难如意者,梦为之最。睁眼世中或强求或阴导,犹有胜天之说;但那闭眼世上,谁又主得?有欲有求即有患,患得患失患平安。有患就有盼,盼它来,盼它留,盼它再来……” “先生,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啊?” “呵呵,失礼了,这几日我梦到变成了蝴蝶,很快乐。” “子休先生,你是梦到你变成了蝴蝶,很快乐,还是梦到你变成的蝴蝶很快乐,还是梦到你变成蝴蝶后,很快乐?” “我的夫子,这,这有区别么?”阿龙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惠施没回答,他在等着庄周的回答。 庄周沉默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阿龙追问一句:“那先生知道些什么呢?” 庄子想了想,笑了。 “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三。” “胡说!一加一明明等于二才对。” “白是一,马是一,白马又是一;白马的白不是白,白马的马不是马,白马不是白的马,白马不是白和马,白马只是白马,所以一加一等于三。” 阿龙发呆了,惠施微笑了。听庄子继续说。 “是三又不是三,坚白石不能称三要称二,二里却又藏着三,三中还要离出二,离也者,藏也。” 阿龙完全傻掉了,求助的眼神看向惠施,他已经忘记了惠施是看不到他的求助的。 但惠施沉稳地开始讲话了。 “你有你的是非,我有我的是非,从你是的角度论我的非,非也是是;从我非的角度论你的是,是也是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阿龙就要崩溃了,可惠施还继续说着。 “道在何处?道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阿龙忍不住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这是夫子们可以说的话语吗?” 庄周和惠施大笑起来。庄周过去搀扶起惠施,说“我们到外边走走吧。” C
时近中秋。 庄周正在山坡上砍着他的柴,远远看到阿龙赶着惠施家的马车从大道上过来了,看到他,阿龙把车停住,丢下马车就自己跑过来,跑到近前喘吁吁地说:“先生帮帮夫子吧。” “惠夫子怎么了?” “夫子近来不说不笑不动,越来越让人担心,我总要大声叫好几句才应上一声,我已经没办法了,你是夫子的朋友啊,只能把他拉来了。” “是田需那边又闹什么动静了?” “是啊,他非说夫子……” “不必说了,扶夫子过来吧,这里风清果香,水美鱼肥呢。” 阿龙看惠施坐在那里还是不说话,几丝苍白的乱发在风中飞舞,轻叹口气,问庄子:“先生这平日都做些什么?” “砍柴,挑水,做梦。” “就在这附近砍柴吗?没看到有多少树啊?你天天这么砍,不会把树都砍光?那岂不就是没柴了?” “树有尽柴无尽,柴有尽火无尽;因为火无尽所以柴无尽,柴无尽树也就无尽。” “听不懂。你在哪里挑水呀?就是那边的那条河吗?” “是的,那就是濠河,挑的就是濠河的水。” “那里有个小桥呢,我们上那小桥看看吧,夫子?” “我这样的瞎子还看什么,你带着我不嫌麻烦就好。” 阿龙吐吐舌头,扶着惠施,庄周在另一边,一起说着走着上了小桥。 庄子看着桥下的游鱼,自言自语道:“鲦鱼游弋得那么从容,这鱼很快乐啊。”
阿龙兴奋地看着叫着:“看哪,这有条大的!” 惠施不动声色,轻声问:“先生不是鱼,怎么知道这鱼很快乐呢?” 庄子没有回头,随口道:“夫子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很快乐呢?” “先生说的是,我不是先生,所以就不知道先生的想法;那同样的道理,先生不是鱼,又怎么知道鱼的想法,怎么知道鱼很快乐呢?” 庄子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惠施平静的脸,回答说:“是,周不知道鱼很快乐,但周却知道,夫子很不快乐,夫子说周这次答对了吗?” 惠施说:“快则不能持久,倏忽而逝,是谓无常。乐本无常?常无常,常有常。” 庄子沉思一会儿,慢慢地说:“楚国郢都有个人,鼻子尖上蹭了一点白灰,就像苍蝇的翅膀那么小,他懒得去擦,就叫旁边的石木匠帮忙,石木匠拿起身边的斧子,随手一斧砍过去,白灰不见了,郢人的鼻子一点儿没事。”
“我才不信呢,这怎么可能?谁有这么大本事?”阿龙叫了起来。 庄子看看他,轻声说:“我就有。” D 残冬。 宋国君的宫殿里。 惠施坐在客位上,正在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国君认真倾听,频频点着头,偶尔微笑,偶尔沉思。 阿龙在殿外守候,偶尔殿中漏出来的几丝声音使他满脸喜色。忽然他听到了什么,扭头看见庄周,欣喜地迎上去:“先生!夫子现在在殿里呢,是国君请来的!夫子情绪很好,谢谢先生!” 阿龙看庄周神色郑重严肃,声音小下来:“怎么了,先生?您不高兴吗?” “昨夜,我梦到我变成了庄周。” “嗯?您不就是庄周吗?怎么还变成您自己啊?”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国君会同意吗?” “你提着斧子,就没人拦你了。” “啊?!” “草民庄周参见国君。”
“庄先生坐。先生漆园吏做得很好,为什么又请辞不做了?是那职位太小,委屈了先生了,这是寡人的不是,寡人在此跟先生赔罪了。” “庄周不敢当。周只是村野凡夫,不称其职,只会砍柴挑水,如此而已。” “哦,先生砍柴砍出的好斧法呢,我听说之后,先是不信,待众口一词证得,心动不已,还是想亲见,见证那神技的震撼呢。” “周不敢当,周不能。” “为何?寡人有赏!是要钱还是要官?” “请国君不要拿腐鼠当美味来诱惑周,周不能是因为惠夫子。” “此话怎讲?惠夫子就在身边啊,请讲当面。” “草民的确曾运斧如风,砍去惠夫子鼻尖上沾上的白灰,但那时候惠夫子心寂神灭,身如槁木,不动如山,草民才能挥斧自如,轻松斩除。而今惠夫子神高意扬,心浮气躁,再不能安坐,故草民不能。” “是这样吗?惠夫子?寡人不能观此神技,是因为夫子?” “惠施不敢,子休先生尽管施技,惠施目不能视,年已六旬,何来浮躁?施必能安坐,切勿耽误国君观赏。” “是啊,记得昨晚梁相田需还有书信来,说甚二位的坏话,寡人随手掷回,全不当真。” 惠施衣袖上扬,掠过头鬓,偷偷拂去冒出的冷汗:“请子休先生施技!” 庄周沉声说道:“请国君下令,置两色丝线交叉于惠夫子鼻尖处,四端于两方宫人拉紧,周挥斧后,倘不断丝线,是周无能,请受斩。倘斧断丝线,而鼻白尚存,则是夫子身动后退,与周无涉,倘夫子有伤流血,周亦伏法。” 惠施汗愈多,阿龙低声安慰着:“夫子无须担心,就像往日那般即可。阿龙相信先生,夫子当然更相信先生,是不是?” 片刻。
“夫子,鼻白被砍掉了,一点也没剩呢!丝线也断了!夫子一点血也没流!夫子,先生太棒了!夫子也太棒了!夫子,夫子!夫子!!夫子!!!我的夫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