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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海上奇葩
在鸦片战争中，洋枪洋炮打破了大清帝国固若金汤的神话，整个封建制度则呈现败絮其中、气数已尽的局面。通商口岸的设立，却使沿海几座大城市如广州、厦门、福州、上海等地商品经济发展，相应的市民阶层的地位上升，他们不仅有物质利益之所欲，也同时有精神生活之所求。市民文化的抬头则是时代潮流使然，其品味与文人士大夫大相径庭，这是一种平民化的、世俗化的、带有近代商品经济色彩的文化。它雅俗共赏、梵尘不悖、庄谐并存，它从传统文化的高深莫测和繁文缛节中挣脱而出，把历史文化的、宗教哲学的、审美鉴赏的产品，用一种通俗畅晓的形式带到社会，使广大市民赏心悦目、视野拓展，在紧张庸凡的生活中身心得以喘息，愁眉得以舒展。这些市民当然包括中国早期的资产者和无产者、商人和平民，以及各种层次的知识者，这便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中海派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背景。
十九世纪后半叶，在上海的画坛出现了“三任”：任熊、任薰、任颐，出现了吴昌硕和虚谷，还出现了一位空前的、无所不能的，欣赏者最多、作品流布最广而传播速度最快的画界奇才，这便是利用了近代传媒的吴友如。当时上海英国人所创办的《申报》，是最早的近代新闻报纸，吴友如所主绘的《点石斋画报》便是随《申报》附送的中国早期石印画报。吴友如在这片天地里，成了一名当时家喻户晓的画坛明星。
吴友如名嘉猷，友如为其字，江苏元和人(今吴县)。少清贫力学，酷喜绘事，私淑钱杜、改琦、任熊诸人，画艺大进，工写人物肖像。在自题的一幅清代将领的像上，他曾讲：“余前应曾忠襄公之召，进呈平定粤匪功臣战绩诸图。”这是记述的在曾国荃打太平天国攻陷金陵之后的事，这和宣统年间印行《吴友如画宝》时林承绪序文中所云“当曾忠襄克复金陵也，图画汗马功臣，效云台凌烟阁故事，聘君主其事，图成忠襄公亟加叹赏，上闻于朝，由是声闻中外”这段记载相合。当然，吴友如的立场和彼时亲自参加太平军，而且奔走呐喊为旗手的另一位大画家任颐是不同的。纵览《吴友如画宝》，其中描述时势新闻和社会诸态的作品，虽有对封建腐败和列强侵凌的怨怼及对民间疾苦和斗争的同情，但其对清廷最高统治者一往情深，对西太后、光绪皇帝和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则取高山仰止之视角。如张之洞八秩之寿时，西太后、光绪皆赠匾额，吴友如画隆典盛景并题“相国拜赐如礼，一时观者如堵，莫不叹国家之优礼重臣与相国之荣邀宠锡也，谨为额手以颂曰：大富贵亦大寿考”。其他画图如盛京将军献鹿三十只于皇宫上苑，则赞为：“国运昌明，祥征毕萃。”又如画顺直水灾事，称“朝廷发帑急抚，恩施叠沛”，以为是“仁民爱物”。这些内容估计也有《申报》为图生存所必取之态度，但吴友如新闻图绘，小骂大帮忙，则是其一贯的立场。
《吴友如画宝》中的《风俗志图说》、《古今谈丛图》、《古今名胜图说》内容大体仿佛，除去上述一些粉饰太平之画作外，他最大的成就是描绘了清末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和众生相，描写之淋漓可谓尽精刻微、入木三分。达官显贵、巨商大贾、地主农民、流氓地痞、才子佳人、睿智顽鲁、老鸨妓女、贩夫走卒，无不形神毕肖，如灯取影。而他们的事迹或故事，正是凭吴友如的生花妙笔通过报纸迅捷地传到四面八方。这些作品内容无所不包，都是当时市民阶层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者，其积极方面则是劝人乐善好施，推崇廉洁奉公、奖励樽节勤俭，提倡赈贫救灾，甚至通过画面传授医药良方以治癫犬等等；而其消极方面则是宣传封建迷信、怪诞不经，颂扬抱灵牌成婚、为丧夫殉情等等。更多的则是异闻轶事、渔樵闲话，这其中多有令人愕然不置或捧腹不禁者。有一作《赤焰腾空》，谓一夜有圆形火球白天边缓缓而来缓缓而去，既非彗星，又非儿童所放天灯，且隐然有声，今日所谓不明飞行物或飞碟正与此相近。又如《老翁互斗》画七十余岁与八十余岁之两老翁相斗，一死一垂危，吴友如以为真乃老寿星而吃砒霜，“可谓活得不耐烦矣”。又如《天生佳偶》一作，有严某生子年三十余而身可二尺，不得佳偶，人皆窃笑，而严翁怒日：“晏婴、臧纥代有传人，天地生材，必有配偶，安见吾子致泣鳏鱼也。”后果觅得亦年届三十余身可一尺八寸之女，拜中堂时严翁大乐，以为天造地设，而“观者莫不哑然失笑”。
吴友如每作一画，上必有妙文一篇，其文未必吴氏之作。以我之见，沪渎乃藏龙卧虎之地，文章高手或正蛰居里巷。吴氏画上之文，非精通子史、博雅谐谑之士不能为，或纵横捭阖、不可端睨，亦浮浪佻巧、令人喷饭；其笔方涉俚俗、忽转典雅，或故作高古、原属市井。这种新闻文体影响近代之报纸可谓巨深，而《吴友如画宝》，其为始作俑者欤?赏吴友如之画，请更读画上之文，始有合璧之赞。
《吴友如画宝》中之《海国丛谈》则属国际新闻范畴，类多域外奇谈、海澨怪异，有不可足信者。如《抽水蛇》画美国美苏里河下游有抽水蛇焉，口尾相通如管，一条十六英尺，而此类蛇数十百条，首尾相接，长可三百数十尺，土人用以抽水，此真不经之说矣，略似今愚人节之杜撰。然此类作品有惊异效应，读者已自足矣，知看画报不当与读《瀛涯胜览》和《大唐西域记》等量齐观。然即使如此，《海国丛谈》还是为闭塞的中国读者带来了一些最新发明、科技珍闻之类的信息。如彼时电话始通，自英至法，于话筒中可闻透过英伦海峡之歌声，吴友如称此怪物为“德律风”。又如电报始有，天涯咫尺；美术设馆，任人欣赏，而不藏之名山、珍诸箧笥；更有日本四头之兽，德人五尺之髯等等趣闻。由于彼时图册相片资料阙如，吴友如画此类作品，显不如画市井泼皮斗殴、姑嫂勃谿之得心应手，然而他一定有所依据，所以外国之建筑服饰亦不甚离谱，惟于习俗或以想象填补，知之不足致。鲁迅先生曾嘲笑吴友如画西人决斗，竟在屋中格杀，将花瓶打碎在地，颇类中国人之打翻酒罐也。
《吴友如画宝》中的另一类是《古今人物图》和《古今百美图》，这是随兴之所至的作品，未有严格的选择标准，然而都是见于史籍、传诸口头的历史和传奇人物。如将杜甫《饮中八仙歌》中张旭、李白、贺知章等忘情于酒醑的恣纵状貌，予以尽情刻画，使如见其人、如闻謦欺。画陶渊明的隐逸、米芾的痴迷、倪云林的洁癖、林和靖的孤高等等，这些作品构图变化多端，惯用马远一角之法，取精用宏，人物之仪态亦有创意。还有一类人物画则是古诗文意，如画苏东坡《后赤壁赋》“人影在地，仰看明月”意境，苏东坡、黄庭坚、佛印三人徜徉徘徊
于秋夜，静寂萧瑟之气凛然画面。又如画刘基《卖柑者言》以讽刺官场之腐败，卖柑者之笑谈，刘基之“默然无以应”的神态跃然纸上。
吴友如在《古今人物图》中还没有忘记最为群众所喜欢的婴戏图，他笔下的儿童百态纷陈、妙趣横生。他所画的《古今百美图》，则所包容更为广泛，神话人物如嫦娥、弄玉、巫山神女，历史人物如杨玉环、蔡文姬、卫夫人，文学作品中的美人罗敷、浔阳妓，从帝王宠妃到荒江歌妓，一一收入笔底，惟受钱慧安、费晓楼、改七芗之影响，不似画风俗画时之自家画貌。
《吴友如画宝》中的花卉部分，包含的内容也颇丰富，其中有折枝花卉、盆景博古、果蔬草虫。花卉则多为梅、兰、竹、菊、月季、玉兰、桃、杏、玫瑰、紫薇、凌霄、枸杞、芭蕉、荔枝、枇杷、牡丹、芍药、荷花等等。由于是石印画出版，因此向背转折、相互掩抑、前后穿插全凭同一种浓墨的用笔变化，我们不能不钦佩吴友如状物造型的功力和达致形神兼备、气韵生动的才情。从师承看，他受任薰小写意花卉，上溯新罗山人华喦的影响最大，而又能自出机杼，使读者一卷在手，顿生四时佳兴，欣羡万物得时。
吴友如所画的《中外百兽图》则搜罗天下奇兽，如狮、虎、象、犀、麋鹿、银熊之属，而长颈鹿在彼时恐无如今之学名，吴友如名之曰“鹿豹”。相信当时中国尚无动物园之设，吴友如上述的种种动物画图，在欣赏其艺术性的同时，还有科普教育的意义。古人云读诗经楚骚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读吴友如画亦复如此。
吴友如自少年对艺术如痴如迷，寝匮不倦，壮年足迹半天下，日记心追，胸储烟云，而时代变迁、西学东渐，他曾有机会在曾国荃的力荐下羁留京师，成为宫廷待诏之类的画家，然而他“心甘澹泊，遂片舟告归，结庐海上”，其识见方能兼包中西。早年画风比较富丽，或为适应商品市场之所需，及至名声被于遐迩，不复受制于人，所谓“年愈高，学愈精，笔愈简净，绚烂之后而卒于平淡，艺也而进于道矣”(林承绪语)。吴友如在海派画家中笔墨之老辣朴茂或不及吴昌硕，色彩之淋漓斑斓或不及任伯年，意境之俊逸隽冷或不及虚谷，然而吴友如的博闻强记、丰富多彩又断非任何人可以比肩。吴友如之所以有不朽的历史地位，还在于他是中国新闻图画的第一人，而且我敢断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惟一人。
吴友如死于1893年。1894年甲午海战，中国败绩，1896年戊戌变法，此后中国历史风云浩荡奇谲、瞬息万变，吴友如不得复见矣。他是生活在近代传媒萌芽期的时势新闻画家，他是一个心灵活泼、观察敏锐的人，他同时也是不拘一格富于创造性的大手笔。从他的一千二百幅画宝中，我们能深深体味到这一点。
吴友如的艺术影响不可磨灭，现代伟大画家徐悲鸿先生曾在《悲鸿自述》一著中称：“九岁既毕四子书及《诗》、《书》、《易》、《礼》0及《左氏传》，先君乃命午饭后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渐习设色。”直到悲鸿先生已蔚然大师，我们仍隐然可见早年吴友如的影响。
中国青年出版社嘱为重版《吴友如画宝》作序，我深爱其画，复细细披图览赏，时或击节赞叹，时或仰首大笑。昔苏舜卿读《汉书》，每至绝妙佳句必浮一大白，今亦欲效之矣。
1994年作于巴黎美松白兰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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