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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学,兼论艺术》(3)

 一宛鹄 2011-04-13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3
 

               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学,兼论艺术(3)

  在老子玄思冥想的时候,是“圣人为腹不为目”(《老子·第十二章》)的,是重视身内的体验而排除目之所至的感性经验的。他要“塞其兑(蹊径),闭其门”。只有这样的“致虚极,守静笃”,他才能以冲虚而博大的心怀、宁静致远的思索,去了悟宇宙万物的运作,他才能从扑朔迷离纷纷扰扰的物质世界,追本溯源,回归那宇宙的本体。(《老子·第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这时,老子可以对自己的体悟过程有一个总结了,就是“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而且进一步认为感性经验越多,那你离天道越远:“其出弥远,其知弥少”。(《老子·第四十七章》)

  在人类伪诈过多的时代,老子所追逐的天道自然,乃是为的达到不受污染的、充分而全面发展完美的人性。这人性是复归于朴的,与宇宙本体同在的。他认为世俗的美正是不美,“美言”正是不足信的谎言。(《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种返璞归真、反对世俗之美的观念,是老子非美学的美学,反伪而求真的美学。这种回归自然的纯朴的理想,对于中国此后千百年的文论、诗论和画论,都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尤其在伪善的仁义礼教之前,老子的思想有着鲜明的叛逆性质,这对后世的庄子、刘勰、钟嵘直至明代的徐渭、李贽、袁宏道和清代石涛的理论都有着内在的启示。而老子哲学对中国山水画、山水诗的影响,更是内在而深刻的。老子的思想体系,形成于春秋战国之交,汉代佛教渐入中土,魏晋文人之谈玄,盖源于佛、道两家,而佛学之所以能中国化,首先有道家的“无”与佛家的“空”灵犀相通,故尔可以说,道家学说的深入人心为佛学之东渐铺平了道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维崇佛,而其诗又多道,八大山人亦佛亦道,石涛本为和尚而其《画语录》又以道学为其本。要之,佛与道所希望于人的,都是要使人净化,修养空灵的心怀而静摄宇宙的变幻,而只有清明在躬,才能从芸芸扰扰的万有之中超然而出,才能以岑寂而宁静的心怀去体物。

  因之,中国诗与画,首重空灵与淡泊。当然,中国诗史与画史上也不乏“我执”之辈、繁琐庸俗之辈,然要非中国艺术的本色,更不是其极致。真正的卓绝的中国古典诗歌与绘画,都是要求艺术家能“观于象外,得之环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这环中、心源和老子追求的宇宙本体“一”是完全相同的。老子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老子·第三十九章》)当达致这体道为一的境界时,那就能“大盈若冲,其用不穷”(《老子·第四十五章》)。那时诗人和画家才能“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那才是达到了老子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才能做到眼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落笔无非天然生机。明代李日华讲:“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灵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拍,笔下幻生诡奇。”

  中国画的最高境界必须是超然物外的,必须从天地万有的繁文缛节中解脱;必然是不役于物象而重心智的所悟,遗形而求神的,因为宇宙万物,不过是宇宙本源--道之所衍生;而当画家做到体道为一时,那最后不过是假自然陶泳乎我,“大自然已成诗人、画家手中的觥爵,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飞羽游鳞,无非胸中忧乐所寄托”(见本人《中国画刍议》)。

  中国书画家中以大类分之有三,其一曰重灵性、重感悟者,其二曰重写生、重理性者。前者之作,往往风流倜傥,凄恻动人;后者之作则循规蹈矩,索然寡味。前者如汉之张芝、蔡邕,唐之王洽、王维、怀素、张旭、吴道子,五代之石恪、贯休,北宋之苏东坡、文与可、米芾,南宋之梁楷、牧溪,元之王蒙、黄公望、倪云林,明之徐渭,清之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李方膺,近世之吴昌硕、任伯年和现代之张大千、傅抱石、李苦禅。其三曰以高度理性驭高度热情者,上古之王羲之、王献之,唐之欧阳询、褚遂良,清之邓石如、伊秉绶,近代画家则李可染、蒋兆和是其代表。其中一、三两类,代有大家,唯第二类则庸才相望,不绝如缕。而画家某至石景山,见高炉而写生,炉上之螺丝铆钉一一画之,不厌其烦。其最惊人之发现谓牵牛虫之触须可双钩,每根凡十四节。愚钝若此,可为一叹。此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谨毛而失貌者矣。
 
       正由于中国画家重灵性、重感悟,如老子所谓“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优秀的艺术家的思维如沧海波涛之广漠,山林旋风之激越,因之,往往像米芾之得泉石膏肓、烟霞痼癖,不能自已,灵感之来如兔起鹘落。又如黄庭坚之书法如饥鹰渴骥,势不可遏,此因黄庭坚书法之风格,亦黄庭坚作书之势态。而书画家阅物不尚细琐,神韵必出灵府。郑板桥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正是由灵性感悟的追逐必然出现的艺术手段。苟画家唯知应物象形,而不知气韵生动,则正如苏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讲:“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记得我曾有诗戏和郑板桥的题画竹诗,他写道:“老夫画竹郁葱葱,最爱清凉涤肺胸。任是祝融司夏政,华堂先已挂秋风。”这是一首有“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的好诗。老先生大概有些得意,有附题云“不知大手笔何以和我也”,大有此诗出后便无诗的意味。而爱与古人作异代知己的我则和之云:“萧疏岂爱郁葱葱,削尽冗繁拂碧空,画到天机流露处,江东腕底透秋风。”在此我反问郑板桥,你不是要“削尽冗繁留清瘦”、要“删繁就简三秋树”的吗?你怎么会爱明代夏■、顾安辈的繁枝茂叶呢?你的画挂起来,秋风起于华堂,而我作画时,秋风早起自腕底了。这虽是文人游戏之作,然而都在说明一个道理,说明“道法自然”、体道为一的追求。

  中国画家力图排除皮毛外相的迷惑而深入对象自然本性的过程,同时也是画家与自然邂逅而最后心性与自然凑拍的过程。“黄筌富贵,徐熙野逸”是评五代画家黄筌和徐熙的名句。在中国文化上描述文艺作品“富贵”,不含褒意,而“野逸”则是包含着对徐熙的至高的激赏。五代荆浩讲:“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同样指精微之所在不是五彩纷呈,而是真思充盈。中国的哲学思维与文学成就在历史上呈并驾齐驱之势,而绘画在上古之世则显落后。南齐谢赫在他的《古画品录》之中评顾恺之:“格体精微,笔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这可见当时顾恺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的画迹并未达到迁想妙得的境界。

  受老子影响很深的《列子·说符》中有一则九方皋相马的故事。秦穆公对相马名士伯乐讲,你年龄大了,在你的族姓之中有精于相马的吗?伯乐说:“天下相马的名士中可称绝伦的已是寥寥无几(‘若灭若没,若亡若失’,死的和失落的已差不多之意)。我的儿子,皆才能低下,可以看出是好马,但却无法辨识最好的马(‘天下之马’)。有一个和我一块儿担柴捆菜的人,名字叫九方皋,他相马的本领不在我之下,你可一见。”既见之后,叫他去求马。三个月之后他回来讲,在沙丘发现了一匹黄色的雌马。秦穆公派人去取回,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秦穆公大为不乐,把伯乐找来讲,完了,你所推荐的人连马的雌雄和色彩都分不清,难道还可以相马吗?伯乐长长叹息道:“九方皋所看到的是天机,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看到他所看到的,看不到他所看不到的,视其应视的,不视其不应视的。像九方皋这样相马的高手,他的本领绝不局限于相马之一术,神明所得,必有更贵于相马的本领。”将马牵来,果然是天下之神骏。胡应麟曾讲:“九方皋相马一节,南华本不为诗家说,然诗家无上菩提尽具此。”(《诗薮·外编卷一》)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列子这则故事写出,实在它不但对画、对诗、对文,而且对社会、政治恐怕都有所启发。这则故事为苏东坡《论画山水》所用,他说画家应“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意气所到”正是中国写意画的追求。清邵梅臣也在他的《画耕偶录》论画中讲:“作画得形似易,得神难,写意得神更难。”(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288页)真正的大艺术家,必须有九方皋相马的本领,“在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讲“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也”。这儿所列举的“意气”、“神会”正是《老子》书中由“虚静”而达于“复观”,使芸芸万物“复归其根”所能达到的境界。自然内在的神韵,只有你以自然的心态去体悟自然时才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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