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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曾《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学,兼论艺术》(4)

 一宛鹄 2011-04-13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3
 

     道法自然--老子的哲学,兼论艺术(4)

  一切的表面雕饰华彩都不是“真”,而是“伪”。同样,人的性情也以真为贵。攻击理学甚烈而受佛道影响至深的李贽,在他的《童心说》中阐明了求真去伪的思想。他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和《老子》书中“复归于朴”、“复归于婴”的思想是一致的。能以自然之心体物,就必然有一颗童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特别强调真性情,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中国的诗画以抒发纯真性灵为极致,以自然为美,一贯反对矫情伪性。对李贽备极推崇的袁宏道在给李贽的信中讲:“幸床头有《焚书》一部,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袁宏道论诗文的“性灵说”,与李贽的“童心说”可谓同出机杼。袁宏道以真为美,他论其弟袁中道诗讲:“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他在给其兄袁宗道的信中也自称“近来诗学大进,诗集大饶,诗肠大宽,诗眼大阔。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草竿》、《劈破玉》为诗,故足乐也”(《袁中郎尺牍》)。按:《打草竿》、《劈破玉》皆为民间流行歌曲名,这中间必有淳朴自然之趣在,故袁宏道追逐自然之美,深恶伪道学,深恶宋明理学之腐儒。(指理学不肖之徒,非以直接濂洛关闽之大贤也)从他对徐渭的推重中,也足见他慧眼独具。徐渭为人狂放,又因杀其继室而服刑,然而他汪洋恣肆的文才和跌宕豪纵的书画,确为中国画史罕见的奇才,倘不是袁宏道的识才与发现(袁宏道晚徐渭数十年,彼时世之知徐渭者已寥寥,大艺术家之可悲如此),恐将寂寞后世了。袁宏道称他的诗“不愧古人”、“独知其诗为近代高手”。徐渭的谈艺,也要言不烦,力主“本体”说。他反对理学家“以理治人”的口号,而提出“以人治人”,顺应人的天然本性来治理人。他进一步提出人的一切觉悟都来自对自然的体悟。

  无论李贽的“童心”、袁宏道的“性灵”、徐渭的“本体”、王国维的“赤子之心”,都说的是“真”,是艺术的根本。而一切的伪,一切的矫情伪态、应制酬酢都是文艺之大敌。老子的“道法自然”、“复归其根”、“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的思想,宛似玄冥中的大音,在中国文艺的空谷中回响。老子云“大音希声”,但这听不见的希声,却被及遐迩,亘古至今,足见一种深刻的思维具有如何深远而广大的影响。

  在老子“致虚极,守静笃”的玄览之境,是要将内心的一切渣滓排除的,所以老子问他的徒弟“当你在对宇宙万物深入体悟(玄览)的时候,你的心境保持着那种绝对的纯净无瑕吗”?(《老子·第十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我们可以想象,当老子不出户、不窥牖,凝思寂听,体悟到宇宙的来源、万物的荣衰、千古的兴亡之后,知道人类的小慧智产生之后大虚伪的滋长,大道废除后假仁假义的行世,他绝对地拒绝声色犬马的烦扰和功名利禄的钻营,他已将“无为而治”的圣人之道讲得通明透澈,他自己则请息交以绝游,“相忘于江湖”(《庄子·天运》),回归自然的怀抱。他蔑视人类由智巧创造的假美,而追求那“道法自然”的大美,而大美小美之判,则体现于“拙”和“巧”之间。老子对小巧绝对地厌恶,他说:“人多伎(同技)巧,奇物滋起”(《老子·第五十七章》)。这滋起的“奇物”我想是包括着他所反对的“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第十二章》)的。这五色当然包括着青赤黄白黑纷陈的彩绘,这五声当然包括着宫商角徵羽和鸣的音乐,这“奇物”包含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的所有的艺术创造,他把这些都归入大巧--那回归自然的“拙”--的对立面,即都将其视为小巧。于是老子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第四十五章》)大成乃指自然之成,那看来有缺陷,它却可长用而不败;最大的容积量,看来是虚冲,它却可受用而无穷;屈以求全,直在其中;生涩稚拙而大巧在焉;出言迟钝而雄辩在焉。艺术上的小巧,则表现为骚首弄姿的媚俗,纤细琐屑的废话和夺目刺眼的色泽。与那莽莽天宇、恢恢地轮、茫茫沧海的冲虚博大,和那稚拙纯朴的真美,和那“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的左思的雄辩,实在不啻天壤,不可同年而语!
 
         于是,中国画家把不因熟练而油滑的“生涩”,与见素抱朴、复归自然的“稚拙”,视为艺术品味以致具体用笔、用墨的圭臬。古往今来凡以用笔流畅为追求的画家皆在小家之列,而用笔油滑成癖病之画家则被视为俗,即使声名显赫,也难逃真知者的责难。譬如“扬州八怪”之一的黄瘿瓢。在“扬州八怪”中,我乡的李方膺(江苏南通人)则生涩傲拔,不可端倪;郑板桥才气横溢,诗文书画皆称大家,然其用笔过于刻削,书法结体过于怪谲,则有小巧之嫌。这当然是苛以求之了,其实郑板桥是很值得欣赏的。他自己也有诗以自励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足见生拙之境谈何容易。金农之拙,则近乎笨,似与大巧无缘。试以金农之书法与王铎、黄道周、傅青主、伊秉绶、邓石如相较,其中大家小家之别还是了然的。中国画史上大巧若拙的最杰出的代表,我以为是八大山人。八大山人以旷世奇才,看破红尘,在他宁寂的心怀中隐然有着对世俗尘嚣的恚愤,然而他的诗、他的画都不欲寄其可群可怨的言说,大有“世道如此,夫复何言”之旨。他的用笔真正做到了《老子》书所谓的“挫其锐,解其纷”(《老子·第四章》),力量内涵而不锐利,清脱出尘而不纷繁。真正做到“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老子·第五十八章》)。八大山人精神宏大于内而不恣肆于外,笔墨光华而不嚣张耀眼,不似浙派吴小仙、戴进辈之用力过猛,声色俱厉。八大山人的用笔,真称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见前分析《老子·第四十三章》)。近世画家,从风格的符号意义上来讲,潘天寿略胜李苦禅,而从笔墨线条的蕴藉、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来说,李苦禅远过于潘天寿。潘天寿有印曰“一味霸悍”,是自谦乎?是自勉乎?是知其或有讥评而先自言之乎?但我想“霸悍”总是一种毛病。我们就“霸悍”二字的本义分析,霸则近乎恶,悍则近乎凶,也还是属于丑而不属于美的范畴。当然霸悍胜于媚俗,两坏相较,取其轻耳,不是说那霸悍就好。这里并不是论潘天寿的画,那是另一回事了。他的画并不一味霸悍,其中的险峻清新之美,岂“霸悍”二字可言之?

  老子对感性知识的鄙弃,并没有完全排除他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只是他希望不被万物的纷繁所迷惑而忘记了对天道自然的体悟,不要忘记这“道者,万物之奥”。(《老子·第六十二章》)这万物之奥,大朴无华,得道的人也许破衣烂衫却像怀着一块宝玉。老子认为自己所言说的道理,浅易而明白,但知道他的人太少,因为它深藏而不露;倘若能以他的言说而行,则真如“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一般。到了西晋的郭象则否定老子“有生于无”、“有无相生”的命题,提出“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老子的“知不知,上;不知知,病”,(《老子·第七十一章》)还是强调了知道了知之甚少,尚为上乘,而不知之知则是大病了。郭象则不然,在他的玄冥之境中,“不知之知”乃是最高的境界。郭象认为宇宙本体是混冥的自在之物,它不生发化育万物,万物也是自在之物;无所待其他事物对它们的生发化育。(郭象《庄子注·齐物论》:“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天地万物的存在,自然而然,没有联系,没有条件和原因,于是他在自己的“玄冥”之境中,提出了“独化”一词,就连影子外的微阴(罔两)也不是因为物体的存在而产生,它也是自在之物,这在中国的哲学史上达到神秘主义的顶峰。他不仅和老子的道生万物的思想根本背离,与庄子之说也大异其趣。郭象与其说是注庄,莫如说庄注郭象。然而这“无知之知”,对哲学言,则已到了神秘的顶点;对艺术言,那种内心不受任何认知约束的状态,倒与现代西方背离笛卡儿的正确命题“我思故我在”,发展到现代派的谬说“我不思故我在”,有着相近的意义。中国的画家恐怕是只能接受老子,而不易接受郭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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