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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宫
瓦西里的意象15
我坐在中山公园里边的水泥栏杆上，眼望着叼着烟的工作人员，弓着腰，拿根水管，浇水。水慢慢浇过来，他抬头望我一眼。没有任何意思的一望。
我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水泥栏杆，看着自己刚坐过的地方被水浇湿。我看着他对着小窗口望了一眼，里边有个女售票员。她在几分钟前愤怒地斥责一帮游客。游客和天色一样，一拨一拨地少了，没有了。
昏黄的灯光照着廊厅的天花板，天花板被木条格子隔成正方形，一块又一块，好像地上的马赛克。我的眼睛盯着格子中央，那里盛开着一朵手绘的牡丹。暗红的花瓣包着几颗脆弱的春情，格子的其余部分是留白，是思念，是寂寞，是大伤者的眼白。我知道我看了一朵花，就看了几十朵花。它们却不知道彼此正在互相消减，互相贬值——它们单纯得以为自己是唯一的。
等了三个小时，我有些困的时候，看到一只壁虎，双足抓着田埂一样的格子，在天花板上缓缓行走。我的意识好像深入到它的体内，我用它的眼光看到自己，我倒挂在天上，一屁股坐在天上。我就那么等着一个人。那个人说就要来了。
我一想到那个人就要来了，就想到铿锵的节奏。我们在电脑上打字——走？走。现在？现在。
我退出电脑时，有个程序不肯，我强行关机了。我在奔出办公室几分钟后，意识到手上没带香烟，但是我已随电梯沿着从天到地的轨道，滚到了街上。我踩坏花丛，挤歪行人，在天桥上像鱼一样穿越人群，我嫌地铁台阶太陡，我噔噔噔跳到售票窗，又把票丢给检票员，我把自己像钉子一样钉进要到建国门才排泄出来的人泥中。我的呼吸没了，我转到一号线。我转到天安门。我找到中山公园。
然后我屁股的汗渍被叼着烟的工作人员，用水冲得一干二净。
然后天黑了。
然后牡丹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掀开了裙摆。
然后我昏昏睡去。
清晨我醒来时，从五湖四海来到首都的游客大发慈悲，他们丢给我面包屑、一毛钱的硬币和喝剩的矿泉水。我觉得周身都有锁链绑着，我觉得自己逃不开栏杆。其实我又不想动。
后来有一辆运水的面包车驶了进来，我看到车玻璃窗发射出的自己，头发半花半白，脸上长满叶脉一样的皱纹。我在吃面包屑的时候，意识到牙齿已经莫名其妙掉了三颗，两颗是门牙。我的烟瘾不治自愈。
下午的时候，叼着烟的工作人员提着水管走了过来，我换了个位置。叶子开始从园里飘下来，开始被风刮起来，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脚下。我以为叼着烟的工作人员会过来打扫，但是没有。他看了看表，看了看售票员，准时走了。
我看到女售票员没多久也走了。他们回来时，冬天已经来了。他们继续面无表情地工作着，我看到水管过来了，就换一个位置。两个人擦肩而过时，连头也不抬一下。我在一堆小孩中认出一位，我确定他是多年前一位游客的儿子。
壁虎活了十年死掉了，牡丹活了二十年，因为墙体脱落，被乱葬于垃圾桶。只剩我随随便便地坐在废墟上，随随便便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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