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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斋琐忆(魏新河回忆孔繁章)

 昵称2006916 2011-05-03
还斋琐忆(魏新河)

先师孔凡章先生去后三个月,我才写成一首挽词,现在提笔写纪念文章,更不知从何写起。十几年来,每岁必数次至京,与先生朝夕相共,面聆教诲,即先生诗中所云:“寝馈风骚亦宿根,年年千里扣柴门”。(回舟三集第5页。以下均只写集、页。)先生亦最宠爱我,所以先生晚年之事我知之颇详。但因我近年记忆力严重衰退,现在只能将一些能记忆的事写出来,聊作对先生的一份纪念。我只侧重写先生日常起居饮食之类的生活琐事,而且也不很全面,所以标题名曰“琐忆”。

出题考试

闻先生之名是十几岁的时候,而正式通信则到了87年,这年我二十岁。经刘梦芙先生之介,我寄去自己的两首慢词,先生看后,大为诧异,说一定是抄袭之作,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不可能写出这等水平的词来,且出题令我作,题目是聂卫平胜棋,我立即作好寄去,先生始信以为真,自此青睐有加。这首词我没存稿,写得也一般,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

单车走京城

第一次见先生是90年9月,我在大连疗养结束之后专程到京去拜见先生。进门后,只简单给我介绍了一下聂卫平、孔祥明、保姆张素萍老太太,一一握手之后,即邀入书房,坐下后就开始谈诗。并有赠句云:“相逢沈宋情怀热”(二、141)。这年先生76岁,身体非常好,与我想象中的清癯老者大相径庭。那时在北京与先生经常往来唱和的有六个人:萧劳、马里千、魏石山、刘蘅如、杨俊选、吴柏森。萧老戏称为“竹林七贤”,现在,这七个人只剩吴先生一人了,也已年过古稀。先生对我说:“到北京来这几个人必须要见”。于是,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一天之内跑了大半个北京城,行程百余里。先生骑车极快,我总是被远远地丢在后面,拼命地追也追不上,直到我筋疲力尽。先生还临时增加了节目,去拜访王遐举、宋步云、尚爱松、朱家縉四老,然后又去游国子监、什刹海,且留了题目,晚上作诗。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

先生有个习惯,即见面、聚会必要作诗,更不用说雅集,谁都不例外。先生住天坛国家体委家属区,吴柏森先生住光明楼,相去最近,只两站路,所以吴先生与会最多。吴先生最不以此为然,说诗要有感而发,强作是作不出好诗的。但先生不顾这些,笑云:“我这里是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诗人见面就是要作诗”。直到先生去世,这个“门规”都没有变。我曾有小诗记之云:“赏心乐事久无凭,选调分题我尚能。偏忆先生无好宴,长宵斗韵共银灯”。

廉颇老矣

先生年轻时热衷体育,自己说只要有时间就整天活跃在足球场上。晚年回忆道:“绿草如茵弱冠年,戎衣列阵记周旋”(三、63)。当时先生还有“诗棋舞”三癖。那时先生一顿饭能吃六大碗米饭,晚年依然很“善饭”,且嗜体育如旧,虽不能上场,但对体坛依旧很关心,体坛动态了如指掌,列举每项纪录数字分毫不爽。

我印象中好象先生没有说过“吃饱了、吃不下了”之类的话,而且特别喜欢甜食、肥肉、水饺之类,直到八十七岁的时候食量还比我大,尤其对年轻时在西安吃过的油茶念念不忘,说里面有牛油、羊油、鸡油、黄油等等,我一听就犯呕,而先生却津津乐道。吃饭时,我经常对先生开玩笑说:“廉将军老矣”。而先生则反击说:“你应该说‘叹臣之壮也不如人’。”

“你这个顽徒!”

先生治学严谨,往往为了一字之安,检书十数册。我则相反,尤其是遇到僻字僻典时,不征音义,含糊而过。先生责我懒,我就常引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自圆。

先生说我懒,还不只在作诗读书上,日常琐事也往往如此。那时我常在他书房作画,先生则很勤快地帮我支几备纸,而我画完后,笔也不洗,颜料器具狼藉满桌。先生边责我懒边自己收拾。我恃爱无恐,每每非礼。先生一则念我年幼,一则倒也喜欢我的率真。他干了活,我还说:“弟子这样做,是完全为了先生的健康着想,先生年纪大了,多活动活动有好处,再说又不是什么重活”。先生就笑着摇摇头表示无奈,其实我心里知道他还是很高兴的。

更有甚者,我坐在沙发上酝酿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大声命令:“给我添点茶”!他一边提壶续水,一边嗔道:“你这个顽徒!古人说,交愈久而弥敬,你倒好,越来越变本加利”。先生去世前一年,我曾呈诗一组,其中有一首是写这事的:“飘零彩笔客天涯,诗赋都门是我家。倘恕狂奴犹故态,他时再唤为添茶”。同时还表示了对先生的思念:“葵藿难移向日倾,十年侍座老门生。云天翘首思何限,北斗京华万里程”。先生读后很高兴,打电话给我说:“想我干什么?是不是没人给你倒茶啦?”

有时,我也主动帮他干活,如整理书、挂画、寄信等。吃饭时给他夹菜,先生笑道:“怎么西边日出了?”我说:“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先生大喜。

吃夜宵

常和先生一灯之下,相对吟咏,一题既出,各自苦思。他常是面前放一袋五香花生米,边吃边写,那时还吸烟,就这样我俩经常到凌晨两三点或更晚,常常一两个小时不交一语,“新诗写罢自长吟”,相对忘形。然后还要加餐,他亲自入厨煮面,我则在书房坐等。面煮好后,还要往碗里放一箸猪油,端来放在茶几上。他吃得快,每次还要多吃一个面包或油饼什么的。然后他去洗碗,回来再谈一会天儿,他就要去书架上翻出几本书,做为睡前的枕上读物。按习惯,他要读些稗官野史笔记之类,而我则常看些书画京剧之类,都是为了放松脑筋。十几年来,习以为常,当时只觉得惬意,并未觉得应该珍惜。现在先生去了,判隔人天,再想重温一次,也不可能了。

願遍交天下詩人

先生的生活中诗词创作与交游占去了绝大部分内容。正如先生自己说得那样:“排遣生涯赖咏诗”(三、1)。先生对诗词事业的那种挚爱令人敬仰,凡是诗词爱好者,地无论南北,人不计尊卑,皆引为同道,或交游唱和,或悉心指点。先生宽厚爱人,他有一本通信录,内以省份划分,无虑千余人。即每年《迎春曲》作好後寄发的信就达一千四百封之众,而和者也有五百余家,规模之大可谓空前。先生有一方闲章,印文是“愿遍交天下诗人”。他还有两句诗说:“十年京国惊回首,除却诗人不往来”(三、125)。足见其交游之广。先生念念不忘诗词事业的继承和发展,除亲授门徒几十人之外,集中如“风雅撑持意自坚”(四、1)、“风骚一脉期吾子”(三、141)、“每思鸣鼓召吾徒”(三、74)、“继往无功畏此肩”(三、11)、“延唐谁任铁肩来”(三、1)、“延唐一念感同袍”、“力为炎黄葆正声”(四、43)之句比比皆是,莫不真实地吐露了老诗人对祖国传统文化的忧虑和希冀。

我认识先生时,天津词学家寇梦碧先生还健在,直到寇老90年去世之后,先生闻其人、读其词,深以未能相识为憾。为这,他多次怪罪我和王蛰堪老师没有引见,而我则自知有过,三缄其口而不敢言。由此也可见先生重才广交之一斑。

不敢说宗杜

世咸知先生是宗法吴梅村的,先生自己也说:“我是梅村弟子行”、“自诩先生弟子行”(三、2)。这实际上包含了他的谦虚,其实先生还是上法少陵的,他曾对我讲:“杜诗是高山,只可仰止,哪敢对人说我是学杜的。”先生曾作《秋兴》诗,其中有一句是:“题同工部情何妄”(一、100),足见对杜诗推崇之极。

事事事难忘事忘

这个题目是我和先生迎春曲中的一句。先生晚年健忘,每以萧老自号“善忘翁”自况,我说,萧老年近百岁而先生才八十几,不能并论。每次出门,必三返五返才可成行,一会忘带手杖,一会忘带围巾,一会忘带眼镜,一会忘带救心丸……而我那时也因故特别健忘,先生笑谓:“你真是我的得意弟子。”

一次, 我和先生去拜访启功先生,事先电话约好的,途经中国书店,我俩在里面呆了大半天,我高兴地买到了《白石道人歌曲集》数种线装本,而他则买了十几本《诗韵合璧》,说回去送人。我俩欣欣然出了书店,用他的手杖抬着书,到前门快餐店饱吃了一顿水饺就打道回府了。一进门,张老太太就说:“启老打了多次电话来。”我俩这才如梦初醒,赶快回电话道歉。类似的事不可胜数。

我曾戏呈一诗云:“骏公才调少陵篇,立雪程门愧有年。一事如今差告慰,只余健忘得薪传。”先生笑着说:“将第三句改为‘十载程门空立雪’岂不更妙,尤其这个‘空’字最为精警,先生课徒乏术,弟子受业无能,到头只学会了忘事。”后来,我和迎春曲有一联专写健忘:“往事重温难辨昨,旧书百读尚如新”,先生读后大加赞赏。

自是亲情格外深(三、123)

先生对父母的感情之深是不平常的,可以用腑铭心篆四个字来形容。只要谈起父母,先生就黯然神伤,好几次当场大哭,声泪俱下,座客皆不知所措。这不仅仅是诗人多情,更多的是对亲情的刻骨铭心。如云八旬老翁大哭如孩童人得而见之,那么先生“深夜思亲,诗成不知涕泪之湿遍双袖”(三、72)的情景则只有先生自知了。如“每忆趋庭心若刃”、“舔犊恩深万载思”等句,出语之重,用情之深,决不是诗家的“过情语”。在这里,他童心未泯:“长忆牵衣镇日随”(四、8)、“新秋儿又忆严慈”、“伤心霜鬓思亲夜,犹似娇啼索乳时”(三、72)。然后知“难禁涕泪千行涌”(三、72)、“苦忆吾亲泪若绳”(三、21)、“白首娇儿泪雨垂”(四、8)、“照儿流泪到天明”(一、67)、“那堪伏几泪如丝”(三、72)等是再写实不过的句子了。

祥明大姐离异后带着儿子孔令文(原名云骢)侨居日本东京,先生身边只一老妪照顾。祥明每周五晚上给先生打一次电话,即先生诗中所云“电波有信同潮汐”(三、93),每到这天晚上先生就把等电话作为头等大事。接完电话后就喜形于色,又说又笑象个孩子。先生对女儿外孙深深的思念不仅溢于言表,且时时形诸文字。先生自云:“章只一女,故珍爱外孙云骢,虽爱之甚而教之严,冀其有成也”(三、93),又诗云:“掌上颗珠思舔犊,心头块肉盼成龙”(三、93)。先生于93年5月因患结肠肿瘤以83岁高龄在北作了一次大手术,历时20余天,切除直肠一尺余,取出肿瘤。可先生却一直瞒着祥明,“未告以实情”、“只以常病住院告之”(三、126),是因为考虑到“祥明供职异邦,外孙云骢又肄业小学,两人归国不易”(三、126)。还深情地写出这样催人泪下的句子:“相依为命焉能去,况有诗文两债台”(三、127),又反过来安慰祥明说:“唯将好语殷勤慰,莫遣吾儿废寝餐”(三、116)。先生三十余岁丧偶,鳏居五十年未续弦,晚岁近二十年独居,衰龄索寞,可想而知。先生仙逝后,祥明给我写了两封长信,其中也提及于此:“我从小丧母,父亲为我终身未再娶,几十年风风雨雨,父女俩相依为命。……携儿东渡,远离他的身边,给他带来了多少思念和寂寞,还有那无穷的担心和挂牵,使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先生也曾作诗寄祥明说:“别离虽惯总萦胸”(三、93)、“分居异国亦辛酸”(三、116)。祥明是围棋国手,应该说是功成名就了,而先生却仍谆谆不倦语重心长地勉励她竿头更进,且时时祝福她:“喜趁新春遥祝愿,愿儿佳运比春浓”(三、93)。这是怎样的一种深情厚意啊!这不仅是骨肉亲情,更是人间至爱、吾邦美德!

先生住院期间还有一组诗写他的弟妹甥侄,莫不浓情欲滴,感人肺腑。推而及人,先生对朋友也罔不若是,其古道热肠、真情处世,有口皆碑。

有一年,先生召门人作京华之聚。刘梦芙、曹长河、陈春生、李茂林等皆已按期至,我因故(不便明说)未到,直至约定日期后第五天才给先生发了封电报伪言“阻车返陕”。这五天之中,先生猜测了各种可能,给我向单位、家里、熟人连发六七封电报。初以为是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未恪守约期,乃召众人群而攻之,每人作诗一首以讨伐。现在只记得梦芙兄有一句是“知君颌下定无髭”。长河先生奉命写来一信,开头几句现在还记得清楚:“新河,奉旨臭骂一顿,汝其听之……”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五天还是音讯杳然,先生排除了各种可能断定我是飞机失事,于是坐在沙发上放声痛哭,泪流满面,谁也劝不住,边哭边说:“都是因为当了个什么飞行大队长,要带头飞行,才至于此。”就这样哭了有半个小时,然后决定由陈春生立刻收拾东西连夜乘火车赶奔西安,票买好后,于傍晚收到了我的电报。当时大家都不知实情,咸以我不遵协议,李茂林还画了一幅叫“阻车返陕图”的漫画以嘲之。这事已过去多年,但先生对我的宠爱之情依然丝毫未减,直到先生去世前八个月最后一次见到我时还说起这件事:“如果那次你真的出了大事,我也肯定活不到现在了”。先生真情待人、视徒如子,我是享有殊遇的。先生去后,正值国庆50年大典前夕,军人禁止入京,与先生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当时悲恸之极,连挽联都是托王成纲先生代拟的,他比较了解我和先生的关系,所以那幅对联倒很真实地表达了我的心情:“徒乎,子乎,课徒胜过亲子;父也,师也,有父再无恩师。”

分我鹤俸

先生有不少“贫老师友”,常常斥资相助,自数十元至千余元不等,还常常送一些大部头的书给人,如《二十五史》、《佩文韵府》、《渊鉴类函》等。来京拜访的人要走时,他经常连火车票和路上吃的都代买了。有一年(大概是95年),先生约我和咸江南在京过春节,节前他叫我代寄了很多钱给朋友,每张汇款单上都亲笔写上“分我鹤俸,聊供春节一醉”两句话,仁风所至,感人弥深。

如此门生黑一堆

以前我不修边幅,往往十天半月不洗澡,衬衣都很脏了也不换,每次都是先生或张老太太催促换下来,放几天都不洗,有时连内衣都是张老太太主动帮我浣洗。先生说:“你一来我这书房就有斋号了,叫‘见怪不怪斋’。”又补充说:“又脏又懒又无礼,我是已经习惯了,所以这样说。”且就此事瞬间成诗词一组,先生八叉捷才,于此也可窥一斑。他写这组诗时纸笔俱驶,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惊人。因是游戏之作,既不存稿,也就无论工拙了。现在选录几首:

诗题:壬申冬日,凡章信笔赠某词人,誉其穿黑色内衣可数月不换也。

小序:三秦故郡,九州新事。衣分黑白,有创造之天才;笔写丹青,是鸿蒙之旧迹。祥开景运,瑞应人文。不务本行,懒银霄之振翼;无非旧习,沉翰海以吟诗。……

一、先进奇闻世所稀,词人端合入诗题。绛帷有幸添高足,黑布无辜作内衣。妙处在穿三百日,旁人难见一分泥。若非鲍味惊张妪,定是长穿到陕西。

二、菩萨蛮:庾郎未赋先愁绝,鬓云欲度双腮黑。暝色入君头,教人愁上愁。    遇灾空伫立,厨姥催非急。何处是灰尘,长痕更短痕。

三、如此门生黑一堆,尧章发怒自徘徊。无颜再过松陵路,跳入西湖永不回。

评语:见怪不怪斋主人评曰:此组诗词,音韵铿锵,句法精警,巧思入慧,妙句通神。方今之世,普天之下,全民之内,纵目尧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非我词人之好洁出于天性,尚有何人敢当之而了无愧色耶?而了无愧色耶?

与君情意有同钟

92年我在杭州疗养时,认识了三个女孩子,一个叫文琴,擅古琴。一个叫小风,擅古筝。一个叫小燕,通音乐、擅歌唱。三人都是苏东坡纪念馆的职员。中秋夜,我们一起刺小舟、载酒肴、泛西湖。维舟苏堤,赏月奏曲。我吹笛子,小燕唱东坡“明月几时有”之曲,我作《西湖月》词记之,大家玩得很尽兴。离开杭州,我就进京去见先生,先生一口咬定我沾花惹草,恰好这天那几个女孩来电话,轮流和我讲话。电话在客厅,与先生书房隔壁。这天吴柏森先生在座。我放下电话进到书房时,先生说:“你打电话时,我作了四首诗送你。”说着递过一张纸来,毛笔小草写的:

闻人打长途电话有感

一、千里飞声语未终,匣中谈笑亦生风。西湖自是神仙地,留取芳尘入画中。

二、三生花草最相思,才别西泠又几时。乐极生悲须记取,端妨一旦小玲知。

三、太上忘情似醉酣,公然情话再而三。而今把柄归吾手,一本长安定要参。

四、文绮湘琴艳可夸,孤山梅屿正初花。隔房二老浑无事,只觉浑身肉欲麻。

晚上,先生又作了两首诗送我:

一、空山兰讯问东风,尽在空山细雨中。底事同来携小凤,最难衷曲诉惊鸿。文琴渭水情空厚,宝剑延津事已空。见怪缘何浑不怪,与君情意有同钟。

    二、陌上还珠记往尘,自家忘却使君身。教人勾起当年事,绮梦回思六十春。

先生二十余岁时在杭州有一段情事,令他终生刻骨铭心,故诗中云云。

然后,先生又提议各填词一首,调为琵琶仙,用姜夔原韵,题是“忆西湖”,这首词见《回舟三集》81页。

和启功先生闹误会

启老是有深厚的古文功底的,诗也是受过严格训练且卓然有成的,早年曾入    园诗社,所为诗庄严典雅。但后来风格大变,拿启老自己的话说是“作诗尤好作乞儿唱莲花落體”(89年12月23日致孔凡章先生函)。启老长先生一岁,对先生的诗非常钦佩。启老在《回舟续集》的题诗中说:“问我邯郸成步日,他生未卜此生休”,足见其对先生诗之推崇。先生曾讲,启老的诗集《启功韵语》脱椠后,在中央文史馆馆员大会上,当着满堂耆宿只拿出一本来,双手恭敬地递与先生,请他批评指正,扉页上用小楷认真地写着:“繁章先生斧削,启功呈稿。”却置其他人于不顾。

启老为《回舟续集》的题诗寄来后,先生曾回信一封。因先生是主张正宗典雅诗风的,所以信中言辞激历地对俗白一体大加贬斥,且附有一首类似观点的论诗之作。这样,引起了启老多心,因他一贯是写“打油体”的,且题诗中有“和韵余痴剩打油”一句。于是就托吴空先生(时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找到先生,意欲索还题诗。先生这才察觉到信中言语有失,连忙于当天致书启老,婉言解释,说明误会,并说在续集中撤出那首诗不登。启老也于第二天很快回信说:“承命试题回舟续集,不由自主地就作出‘和韵余痴剩打油’之句,率尔寄呈,深悔四马难追,几次想求还草稿,再作改削,实不自昨日始也。盖以大集诸作,无不严肃,而忽厕而打油之句,有玷佛头,此实下情,决非佞饰者。……所以请吴公代言者,只为中间有人,可稍婉转耳。次午即获华函,解释误会之由,雅量谦谦,弥深敬佩。所示误会,其中未免又有小歧,盖非谓大作有所‘影射’,而是触起自惭打油之念,以其不堪僭厕续集之中。一俟改削稍可,再尘华编之末。谬蒙俯赐解释,倍深惭悚。用特祥陈,敢希亮察。至于所示论诗坛一首即欲撤出续集,此大不宜,‘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孝经圣语,煌煌在上,于今文艺界正需批评讨论,当机棒喝,亦禅门有益之诤,况在洙泗正脉,鸣鼓而攻,恰合先圣之训。……”至此,误会冰释。而前辈高怀雅量,谦以待人,直言不讳之风,足为吾侪树立楷模。但回舟续集中启老那首题诗还是原样照刊,而先生那首论诗之作则不见了。

在西安宾馆发怒

先生宽和谦恭,待人以礼,多年以来未见先生发过火。但92年5月,先生却动怒了。

那年中央文史馆和北京文史馆十五位年高德绍的艺术家应邀来西安采风,下榻在西安宾馆。书法大家王遐举先生以八十岁高龄也在其亲戚(女婿)的陪同下前来,他访秦陵、吊灞桥、瞻碑林、仰雁塔、登古城、眺乾陵……挥毫赋诗,逸兴遄飞。写字十数幅,还兴犹未尽,又展笺作红梅一幅相赠,以谢主人梁中枢先生。我们知道,王老是以诗书见长的,画则不多见,所以这幅红梅就弥足珍贵。不料被他的亲戚收起,说此画价值数万元,要索酬金三千元,且说王老也是这个意思。王老耳聋,平素与人交谈要戴助听器,偏巧那天助听器没电了,还未来得及换新电池,所以他亲戚的话根本听不见。王老还有个习惯,与人同坐时,总是笑着频频点头,口称“哎,哎”,象肯定又象赞同。主人梁中枢见状,信以为真,就于晚上给他亲戚三千元钱,然后拿到那幅画。晚饭后闲谈时,我无意中将这事告诉了先生,先生与王老是至交,一闻此言,勃然大怒。立即将那人叫来,厉声训斥道:“你要注意王老的清名!怎能办这种混帐事!”我没想到也没见过先生发那么大的火,就劝了他两句。先生怒道:“你别管!你现在去给王老买电池,我要告诉他这件事。”他握着王老的手说:“老兄一世清名,艺林有口皆碑,你的亲戚背着你干出这种事,小弟都觉脸面无光。”王老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将那人大骂一顿,把钱退了。

说实话,王老那幅画在当时确实价值不菲,且书画家收润笔费也是正常的事,无可厚非,况且王老还无偿地写了很多幅字。但由此我们又看到先生直言不忌、难容小恶、把朋友的名誉看得高于一切的高风亮节。

“我也能画”

平心而论,先生不是书家,更不是画家,但先生有很多书画家朋友,这些人都是能诗的。先生替朋友要过很多名家的字画,如萧劳、启功、王遐举、沈鹏、宋步云、溥松窗、葛岩等等。先生斋中也挂满了名家之作。但先生一直认为画法细腻、造型设色生动逼真的作品才好。那时他的书房里挂了一幅许鳞庐先生画的荷花鳜鱼图,纯水墨写意的。许老是齐白石入室弟子,六法精妙,画鳜鱼尤其擅长,很多人都对那幅画赞叹不已,先生却说:“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水和墨,然后再点些墨点子,我看我也能画。”我立即表示反对说:“这等水墨工夫,没有几十年是达不到的。”先生又说:“我看我练上十几天就差不多。”他这种率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没有人云亦云,没有故作行家里手,我口言我心,真正不失其一代诗家的赤子之心。

没有斋号

先生一直没有斋号,少年时负笈上海,曾用过一个叫做“冬寒夏热居”的斋名,但久已废弃不用。我曾几次建议取个斋号,先生说:“我有一个很满意的斋号叫‘还斋’,但是不能用。”我问原因,他说:“唐张藉诗云:‘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取意于此。”我又问为什么不能用,他说:“原因有二,耄年钟情,恐为人笑,此其一;女词家丁宁所适不良,悒郁而死,其斋号‘还轩’,度其亦取意于此,我如用此号,深恐唐突佳人,此其二。”我这篇纪念文章用了“还斋”之名,原因也有二,一是为先生公开这个斋号,这是他自己最满意的斋名。二是先生对其所眷一往情深,毕生不渝,堪称殉情的典范。诗人也者,究其本质都是为着一个情字沤心沥血,罄其一生。盖由此而论,那么此斋号的意义又远不止上述二款所可限量了。

哀婉心声借此花

先生少年时曾恋一姝,杭人,姓上官,小字菊容。出身名门,聪明能诗,微能饮,容止清超,绝去谷尘,有“小水仙”之称。先生诗“北宫生小玉无暇”(二、72)、“似此聪明非福泽”(二、72)、“笺裁露井闻吟絮”(二、72)、“代酒芳筵妨我醉”(三、159),皆言其人。

与先生相恋时,已与人议婚待字。常背着家人与先生约会,二人常以小舟载酒泛游西湖,对景吟诗。先生晚岁常忆及此事,诗云:“长记得、红衣菱桨”(二、101)、“是东风、兰舟别泪”(四、65)、“孤山梅坞雨湖船”(二、43)、“访分携、旧日春堤”(二、101)、“难将往事西泠,推出梦魂中”(四、146)、“谁与忆、西泠往事”(三、82)。按先生曾于91年秋赴浙江采风,故有“访分携”之句云云。

二人曾一度离家出走,游历于扬州、苏州、金陵等地,即先生所云“冲破琐枷违礼教”(三、160)。后先生要到兰州去工作,鉴于当时环境,二人大胆相约以十年为期,而后谋婚。分手时,女赠信物四:蓝宝石戒指、丝帕(上亲绣水仙花以代其身)、团扇(上题一诗,诗未得,可于先生遗物中查知)、照片。这四件东西先生一直保存到生命的最后,诗中亦屡屡提及:“约指空留未践盟”(二、53)、“信物手边蓝约指”(三、156)、“珍约指,秘香绫”(三、161)、“扇底一诗盟白石”(三、156)、“罗巾书箧珍藏久,为有别时脂印”(二、135)、“手泽留香事事非”(一、29)、“倩影珍藏岁几更”(三、160)、“明珠往事,秋水伊人”(三、106)、“恍明珠照夜,珍重双赠”(三、99)、“对几上、几枝寒绿,空忆美人贻”(三、100)。

分手后,先生念念不忘盟约,时时感叹分离:“十年相待贱芳华”(二、77)、“十载春华一诺轻”(三、162)、“盟心低语绿云边”(三、156)、“念蓬莱旧约,烟水茫茫”(一、54)、“为有西泠旧约”(四、107)、“先鞭已负芸窗约、故剑难忘荩箧情”(三、22)、“更谁解、人间万劫,第一是分携”(三、101)、“兰山风雨夜闻铃”(三、160)、“此夜应悔当时,等闲轻别”(三、82)、“龙沙此去夜如年”(三、160)、“永忆那年明月,照钿车遥去”(四、31)。(上引诗句有些属晚年所写)

分袂未久,女以不堪家庭压力,被迫与人结缡。同时给先生写了一封凄婉的诀绝书,互相退还了所有书信。自此天各一方,永无音迅。关于这事,先生诗中也有所披露:“往事玉人甘永诀”(二、53)、“事异还珠遇可嗟”(二、69)、“忆当时、无力金铃”(四、33)、“璧还书简慰双成”(三、160)、“三生石上我来迟”(三、159)。他所以忍受巨创而未再与她联系,完全是为对方着想。93年某日深夜,先生对我讲:“当时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但这一情节,先生坚拒不吞。

先生有一件很破旧的毛衣,深蓝色,我曾见过。他说这是件纪念物,我立即就明白为女所赠。但翻遍了先生旧作手稿,只找到一句证词:“半臂速成知夜织”(三、157)。先生笃情细心,负重体人,盖自少年时即然。

孰料在“凤影消沉五十年”(三、89)后的1988年,他忽接一函,惊悉女寄,且知她亦展转定居北京(约住团结湖附近,后迁亚运村一带)。先生多次要求一晤,女拒不允,只以好语慰之。世事沧桑,古井无波,终未一见。女以98年6月逝,寿84。我在99年1月见到先生时,他曾坐在沙发上,头仰靠背,微闭二目,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已了却情缘”。继之发病,八个月后,先生易箦。

这一段跨越六十余年的生死恋,颇类陆放翁与唐婉,所不同者,初未结合,后未相见。尤其陆游以垂暮之年犹得于沈园一睹故人,而先生则未能,吾于此为之发一浩叹!

这一富有传奇色彩的恋情,令先生毕生难以释怀,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他把所有感情倾注在供养水仙上,每年艺花达三十六盆之多,自号“水仙城”。对花怀人,从第一花放到末一瓣凋,晨试暖,夜垂帘,沤心沥血,写了大量诗词。花期既过,并根茎梗叶犹不忍弃掷,一一种在院中,浓青盎绿,也付诸吟咏。旁及咏菊,首首哀感顽艳,美丽凄凉,情与泪共,心与血俱。他说:“除却吟诗只种花”(二、1),以至“蜗居浑似水仙城”(四、26),常常“静夜水仙花畔坐”(二、36),竟然觉得“主人为客花为主”(三、98),感叹“别有伤心我自知”(三、102)、“灵均抱恨无人识,只托新声赋水仙”(三、106),他悲凉地唱道:“星非昨夜人何在,花有他生我不如”(四、111)。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水仙词里隐前尘”(四、16),更是为了“哀婉心声借此花”(三、103)。

他虔诚地写道:“愿化东篱篱下土,岁岁清秋,长与君为侣”(三、155),更钟情地说:“万劫我心如既往”(二、53)、“少越钟情老越痴”(二、49)。又凄婉地唱到:“蜡炬已灰丝已尽,此心犹泛旧波澜”(一、88),他幻想着“人间若许赎芳尘,十万新词换”(四、83),直至垂垂老矣,依然唱到:“心声夜静闻真我,梦影年衰见故人”(三、85),仍旧认为“白头终是旧云英”。

他曾迷惘哀怨地问道:“知我负天天负我?”(一、28),又痛苦地归结说:“片刻清欢,一生凄怨”(二、75)。有时难以自我摆脱,矛盾重重:“相忆不如相诀绝,长相忆又长相别”(三、7),就这样“相思年复年”(三、153),也曾试图借助神灵(先生信佛),但终归虚幻:“炉香暗祷慈悲佛,药力难医忏悔心”(四、152),于是叹息道:“灵药难医此夜心”(二、76)。痛极欲诉,无人可宣:“潇湘万斛人间恨,唯有凌波弟子知”(二、66),又云:“衰年别有难言隐”、“谁知心上疮痍”(三、101)。到头只剩下“一丝幽恨,一分残醉,一晌欹栏”(二、75),但他还是坚定地用一生的代价守护着这份已经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愫:“当时宋玉窥墙赋,往事隋珠抱柱诗”(三、148)。

初,我不知情,常讶先生每诵玉溪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句辄伤感无端,他说:“李商隐的诗中我最爱这两句,一读就要落泪”。他也多次写过有关这两句的诗:“玉溪诗句太销魂”(四、130)、“国风不废玉溪情”(四、139)、“解得玉溪追忆句”(四、110)、“岂独当时已惘然”(四、138)、“魂梦西泠一惘然”(一、136)、“世事思量一惘然”(二、43),等等。

后来我清楚了为什么他一读那两句诗就要落泪的原委,明白了自命室名为“还斋”的深意。爱一个人可以深情不减者垂六十年,可以寒暑晨昏念念在兹,言行眠食念念在兹,荣辱不计,哀乐以之,羸老不计,生命以之。这种情结,古或有之,今断罕匹。以此鉴心,我惭愧我的矫情,忏悔我的飘浮,痛恨我的虚荣,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作为一个诗人之大忌。更因为我是他的弟子。先生已矣,真情难觅。先生去矣,百身莫赎。长歌当哭,未足喻其哀,忍泪无声,或可静其痛。

恨不白头

先生晚年的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年过八秩,依然耳聪目明,健食善谈,精神矍铄,思维敏捷,直到去世前仅两鬓微白。他从七十余岁就常常抱怨说:“这头发不白,我的诗中便用不成‘白头’一词,是件恨事”。一次,我陪先生去西坝河看望年已九十七岁的萧劳老人。他住十九楼,在电梯上,我对先生说:“萧老真可谓‘白头仙客卧云端’了”。听了这话,他叹息道:“哎!我的头发怎么不白呢?真是奇怪。”我立即口占一诗念给他听:“高卧京华闭小楼,生花妙笔阅春秋。平生自问无他恨,八十高龄未白头”。走出电梯后,他说:“我回去也要作一首”。即《回舟三集》第18页那首七律,其中“向人难白如吾恨,与尔同枯是此心”一联尤为精警。

我常想,为了写诗而抱恨黑发,这本是件趣事,而让人感悟到趣外之趣的却是一个严肃的结论,那就是在先生心中,诗比人重要。

万事皆可入题

先生在对待继承与创新的问题上,是“不薄今人爱古人”主义者。他崇古而不泥古,求新力避怪异。自己也说:“万事寻诗尽入题”(三、22)。他晚年深居简出,几乎不接外物,应该说诗源枯涸,但他却出人意外地写出了大量的好篇章。身边的一草一芥在他笔下都神奇地被翻出新意。他曾自信地说:“没有不可入诗的题目”。有人故意说:“现在医学上可用B超鉴别孕妇腹中胎儿性别,请以此为题赋诗”。于是,他便作了那首有名的七律,其中“不须造化司前定,自有依凭识内涵”(四、13)一联尤为出色。此外他还创作了许多新题材的作品如奥运诗词、卡拉OK、化妆舞会等等,皆清新妥贴,为诗界先。

耍小聪明

先生尝言,作诗耍点小聪明不是不可以,但不能习以为常,否则便流于轻薄、小家子气。我说,请先生举例说明。他说了五例。

一、曾与先生相约咏“初三月”,限用王沂孙咏新月原调原韵。先生得“想昨宵初二”之句(四、108),我得“把团扇、用剪分为五,一分照幽冷”和“再日斜十二,重见飞镜”之句。他说:“这些句子虽然很扣题,但都是小手段小聪明。”

二、友人过十九岁生日,请我作词。十九岁这个数字即无典可征又乏代词,写出来容易浅直或者扣不上题。先生速成《清平乐》一阕为我示范,其中有“赠君一束轻纱,明年二十芳华”之句。他说:“这与我咏初三月同一伎俩,也是耍小聪明。”

三、先生少年时与同学康君饮绍兴女儿酒,他即席做诗,有:“烦卿醉倒刘和阮,让我天台独自行”(一、9)之句。他说这是用小聪明取笑。

四、先生学生时同宿舍史君深夜吹箫扰人,先生赠句云:“明日送君吴市去,长街十里任吹箫”(一、10)。他说这是用小聪明使典挖苦人。

五、先生有《对月》诗,系少年之作,有“开窗自把湘帘卷,迎娶嫦娥入洞房”之句。他说这是用小聪明卖弄技法。

       由是可见先生严于律己,追求博雅深大的心志。我倒认为他所举的例句皆见巧思见智慧,并未必是小家子气,令人神仰心仪的还是先生那种以高大境界为追求的取上精神。

以上拉杂写来,语次零乱,先生值得记述的事还很多,兹难一一尽述。最后,以我的词《水龙吟  先师凡章夫子挽词》来结篇:

    尔来今古茫茫,存亡代谢成人世。沧波百尺,恒沙亿万,公其一粒。莫作寻常,世间儿女,凄凉文字。便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难尽、其中意。   曾几歌痕酒迹,猛然间、再寻无计。新词赋罢,肃衣长揖,望空遥祭。遗容相对,风前一派,凛然生气。为炎黄绝学,吟坛半壁,唤先生起。


                                  2000年2月于孤飞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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