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长子曾纪泽的遗书里,曾国藩表述了自己对此行的极度悲观: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复难和解,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覆筹思,殊无善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示一二,以备不虞。”
7月8日,农历六月初十,曾国藩抵达天津。十几天后,7月21日,他的一封《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使全国舆论瞬间为之哗然,曾本人也迅速从道德圣人沦为举国士大夫口诛笔伐的对象。“诟詈之声大作,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国藩。京师湖南同乡尤引为乡人之大耻”,会馆中所悬曾国藩“官爵匾额”
“悉被击毁”,并将名籍削去,不再承认他是湖南籍人。这位“中兴名将”、
“旷代功臣”,转瞬之间变成了“谤讥纷纷,举国欲杀”的汉奸、卖国贼,“积年清望几于扫地以尽矣”。
事情本来可以不至于如此严重的。
关键之处在于:朝廷在公布曾国藩的调查奏折时,刻意删去了其为天津绅民辩护的五条理由。
曾国藩认为:指责教堂“挖眼剖心”,纯属荒谬,但天津民众如此激愤,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一、
仁慈堂“终年紧闭,过于秘密,莫能窥测底里”,还有地窖等设施,民众难免对其生疑;二、许多中国人到仁慈堂里治病者,往往留在里面不愿出来,民众不免怀疑其被药物“迷丧本心”;三、仁慈堂习惯收留病重的孩童为其洗礼,民众不能理解这种宗教行为,“但见其入而不见其出”,自然会怀疑教堂残害儿童;四、仁慈堂院落广阔,“有子在前院而母在后院,母在仁慈堂而子在河楼教堂,往往经年不一相见”者,这种习俗让民众无法理解;五、1870年4、5月间,城内多发生拐匪用药迷拐人之事,加上当时疫病流行,教堂收留的儿童又多是病重无人照料者,死者自然甚多,教堂与民众不睦,为免生事,多在夜间掩埋尸体,
或有两尸三尸共一棺者。后尸体被野狗拖出,民众遂一时为之哗然。
曾国藩所没有提及的极重要的另一背景则是:民众们之所以会如此“愚昧”,恰恰是知识分子们多年来的“伪知识”教化的结果——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启蒙著作之一,魏源的
《海国图志》内,即载有关于洋教用药迷人信教、挖华人眼睛制药的内容。
——若指责民众“愚昧”,则必须追问:是谁让民众“愚昧”?
朝廷刻意删掉曾国藩为民众辩解的这段文字,其用意自然是意味深长的。许多著作将此归因为朝廷希望借此打击声望如日中天的曾国藩,倒可谓是一叶障目之见。事实上,早在派遣曾国藩前往天津之前,朝廷就已经确定了处理事变的基调:不可与洋人开衅,不可重蹈咸丰皇帝逃往承德的悲剧。
朝廷删减曾国藩的奏折,真正的目的在于操纵民意——事变之前,天津府贴出的告示就有强烈的操纵民意的痕迹。告示称:“张拴、郭拐用药迷拐幼童。风闻该犯多人,受人嘱托,散布四方,迷拐幼孩取脑剜眼剖心,以作配药之用。”作为政府公告,如此不负责任地把“风闻”写在上面,并动用政府力量,将之贴满天津的大街小巷,本就有故意激发民意的用心——清廷高层删减曾国藩的奏折的用意,恰恰与此同出一辙:唯有把曾国藩彻底推到“卖国贼”的程度,朝廷的媾和政策才可能在汹涌的民意中存在操作空间——否则,被骂为“卖国贼”的就将是清廷中央高层,而不是曾国藩。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7月25日,曾国藩的《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北京,朝廷又一次就教案进行了大辩论,慈禧太后明白表态:“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同一天,在传达给曾国藩的又一道谕旨里,35岁的年轻太后对处理的具体方案一无所及,只是一再强调自己的美好期望:“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
也是在这一天,年轻太后删减了曾国藩“论说持平”的奏章,然后将其披露。直接将曾国藩送上“卖国贼”的十字架。
——她当然早就“得了主意”。有了曾国藩的“彻底卖国”垫底,朝廷接下来的措施,就会特别显出其“公正”,更容易获得朝野内外的“民心”、“士心”的认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