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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之夜

 大闲人 2011-08-08
南音之夜
 
    朵 拉

    南音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友人说,“追寻南音,须到泉州”。不是没去过泉州,然而,机缘不足,再怎么期盼和渴望,也是徒然。
    这一日无意中行旅到泉州。傍晚的气温一般比白天稍低,清爽凉快的秋日黄昏最适合悠然慢走,自作聪明披条围巾出去,没想到中秋节前的泉州天气郁闷难当,一到街头即刻自动投降,边脱掉围巾边听当地朋友解释,这叫秋老虎。热带国家的来人,虽听过秋天可能出现老虎般凶猛的燠热气候,真正感受却在此刻汗流浃背的苍茫暮色里。低声询问带路的张进礼同学,是否有个任由自己控制时间的场所听南音。
    先是在厦门开两天文学会,过后到南靖土楼采风,接着应古大勇老师的邀请到泉州师范学院演讲,主人的热情令海外客人感动。
    听老人家说,泉州人喜欢客人来,家里最好的茶,最好的菜,都用来招待客人。晚饭在投宿的祥安酒店用餐,桌上摆满客人要求的“泉州小吃”。海蜇皮、卤豆干、酸甜萝卜、香油拌海带、面线糊、海蛎煎、白切鸡、海参煲、猪脚、酸菜鱼、油炸黄鱼、土笋冻、肉羹、炸醋肉、扁食、姜母鸭汤……竟是一餐太过丰富的“小吃”,让数年前曾到泉州,品尝过后回想起来就馋涎欲滴的食欲得偿所愿。
    厦门到泉州车程大约一小时,午餐后休息十分钟开始演讲,从孙中山讲堂出来顺道参观师院校园,接着晚餐,酒醉饭饱略感疲惫,晚上的节目因此不想排得太满,却对很久以来不可企及的南音充满怀想。
    作为泉州传统音乐的南音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民间音乐的一个品种。因保存得最丰富,最完整而被海内外专家誉为“中国古典音乐的明珠”、“中国音乐历史的活化石”。泉州市文化局编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图典》中注明“是汉唐两宋以来历代中原移民南迁,中原音乐进入泉州晋江流域与当地民间音乐相结合而形成的一种历史积淀。”游客到泉州如不听南音,损失的不是南音,是远道而来的旅人。
    从厦门来的司机认不得路,在市中心的单行道上不停绕圈子,一见华侨大厦附近有停车位,不太了解距离也赶紧泊车。下车行经百源路,街边贴有亮着明灯的“泉州市城区主要街路示意图”供行人寻路。一行人俯首低头,在装腔作势。“假装是没人带路的游客。”同行的棉兰作家林来荣说完大笑拍下照片。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府文庙。”走在前边的张进礼同学说,“在那儿听南音,时间不受限制,随时自由出入。”旅游的各种意外,偶尔让人惊叹,或者叫人惋惜,以平常心接受就好,步调舒缓走到府文庙,门口竟是一大片空位极多的停车场。大家对着偌大空阔的停车场相视一笑。
    泉州府文庙是一座延续千年、规模宏大的古建筑,集宋、元、明、清建筑形式的精华,自古以来是泉州教育文化至高的殿堂,2001年被中国国务院公布为全国第五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文物局在全国文物保护单位评选会上,说它是长江以南最大、规格也最高的孔庙,却是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加上并不流烁的灯火,让人看不清孔庙建筑群的壮观宏伟,只见一片广阔的地面上,绰绰暗影里人群晃晃,也许不同的建筑物于同一时间,正在进行不一样的文化活动。这座演奏南音的木结构建筑物,似个面积比较小的庙堂。入口有三道门,地上铺设长形石板,廊前几根圆木梁柱,木板墙上贴张红纸,以大字书写“府文庙泉州南音乐府,南音唱腔、器乐演奏招生”,另有小字说明于下。雕工精巧的横梁上高悬着红色灯笼,从前廊往内望,只见里边灯光昏黄。戏台下排排坐,像上课一般,摆着长桌和靠背的塑料椅,后边两排椅子散散地置放。喝茶的观众不多,听曲的人倒有六分满,男女老少皆有。灯影晃动下,年轻男女专注倾听,老人跟着拍子沉醉地摇头晃脑。我有几分迟疑,担心脚步声骚扰了观众,迈着小步轻轻从上头贴着“迎祥纳福”的横批中间大门进去。表演舞台在室内正中央,台不高,隔着薄薄幕帘后有“泉州南音”四个大字。大字前边坐着二男三女。男的衣著现代化,是一般的普通上衣长裤;女的穿民装上衣长裙,各手持乐器。坐在中间的女歌者手上持把长长黄穗带纸扇,听曲方知,这扇乃掌握节奏的拍板。坐在歌者右边弹奏的是琵琶和三弦。南音的琵琶叫南琶,和敦煌壁画上的飞天横抱琵琶姿势相仿,与北琶的竖抱弹奏方式不同。左边二人负责洞箫和二弦。南音的洞箫有十目九节,长度严格规定为一尺八寸,故叫“尺八”,和横抱的南琶同属唐朝形式和规制。曾有日本南音音乐家到中国寻根,走遍全国,遍寻不获,最后觅到泉州来。
    张进礼引领我们行至台前最靠近舞台的一张桌子,坐在靠背扶手藤椅上,舒服地倚着听曲子。玻璃桌上摆有功夫茶茶具,小壶小杯,小火炉和小玻璃煮水壶,家中开茶庄的张进礼为我们泡茶。
    风扇徐徐转动,茶香飘溢、凉风吹拂、曲子优雅,无限惬意地品茗听曲,这个夜晚是泉州的南音之夜。
    一曲过后,换另一歌者上台。不一会,那刚自台上下来有着粉红面颊的女歌者,前来邀请我们过左侧喝茶处,原来恰逢人在现场的南音音乐社夏老师和潘老师,见我们投入观赏的神情,想与海外来人交流。
    起源于唐,形成于宋的中原音乐,传到福建闽南,再同闽南地方音乐互相渗透融合,孕育出泉州南音。《晋书·乐志》载:“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南音表演规矩至今仍遵循着相和歌的形式。不只流行于泉州市、闽南晋江、龙溪和厦门市的南音,在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日本,还有香港、澳门、台湾地区,都有社团及乡亲会馆等,热心组织非营利也非专业,只为自娱自乐的南音乐团。夏、潘两位老师十多年来巡回东南亚各地教学,为发扬南音艺术,为文化薪火传承不辞劳苦奔波。
    这并非首次听到南音。首回听曲,不知是南音,领略不出它的美。那时尚未上小学,下午的热带阳光明媚,是火焰般炽热,祖父闭上眼睛,表情陶醉。厅里开着唱片,音乐旋律优美,听不出歌词语意,只觉那歌者哼唱时一直拉长音调,与平常祖辈说的泉州话不太相似。原来南音演唱是以标准的泉州方言古语发音。闽南话来自古代中原的河洛语,南音唱词中很多词汇还保留了古代河洛语的元素。跟着祖父的唱片旋转,就那样听着听着长大,根本听不懂,但不知为何,南音对我却有不可遏制的吸引力。在海外出世生长,家中长辈一一逝世,久已不闻泉州话,更遑论以河洛语唱出的南音。只听得歌者语若幽怨,又似气怒,临走前再回头一看,屏幕上打两行字:“即会行来到此,你掠阮……”我问泉州朋友这话的意思,说“唱的是《昭君出塞》,意思是‘这回走到这里来,你将我们……’是在怨恨毛延寿拆散她和元帝这对鸳鸯。”
    失去固然痛苦,可生命有时亦有意外收获。“这回走到这里来”,我们亲耳听了一段音乐历史的活化石,见识了古典音乐的明珠,那仿佛陌生又似熟悉的唱腔和音调,抚慰了既是归乡亦是旅客的泉州人我。
    歌曲未唱罢,从府文庙出来,不复见熙来攘往的人潮,习习凉风扑面而来,周遭一片安详宁静,等待的星星已在天空绽放,这确切是想象中的泉州秋天夜晚。
    那一夜,梦里南音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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