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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对阿城

 知道. 2011-09-28

姜文对阿城

(匪夷所思的嗅觉及感觉)

姜文:男,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著名演员、导演;主演的影片有《芙蓉镇》、《春桃》、《红高粱》、《有话好好说》和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等;导演的影片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
阿城:男,原名钟阿城(1949- ),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包括三个中篇《棋王》、《树王》、《孩子王》和六个短篇《会餐》、《树桩》、《周转》、《卧铺》、《傻子》和《迷路》。  
○ 阿城
口 姜文
  
  
   口:你这回回来见着那谁谁谁了吗?
   ○:还没呢。
   口:你得见见她。
   ○:为什么?
   口:也不为什么吧,就是我们一块儿去了趟韩国,还有述平、王朔、余华他们,我们从那儿就说这个创作的事儿,一直到回来。我不否认有些人,或很多人,会在瞬间有一种出壳儿的感觉。比如听音乐,容易产生某种感觉,甚至连激素都调起来了,分泌上有些变化。我听我迷恋的音乐,真是起鸡皮疙瘩。
   ○:是,打冷颤,起冷痱子。
   口:我的《鬼子来了》,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其实都是从音乐开始的。我跟人家说,说不明白,人家说你好音乐?我说不是,我连谱都不识,我只能说我的灵感是从那里来的。比如,我听马斯卡尼的音乐,像一个火儿,把天点着了,想抽根烟,白日梦,跟着走,走到……你能闻到那味儿的程度,景色能看到,对话能听到,电影我先在脑子里看到了,那叫完整,那叫清晰,就是不容易叼住。
   ○:神往,就是这个意思。到能闻到味儿的程度,好。
   说来我们的脑子里,有个很古老的部分,叫嗅叶。嗅叶呢最初只有两层细胞,第一层管接收气味,把它们分类,第二层管通知神经,指挥身体采取怎么样的应对。蛇,鳄鱼,这些古脊椎动物,爬虫类,都是只有嗅叶的动物。你看蛇信子吐来吐去,就是在收集周围的气味分子,它主要是靠这个来判断,周围有食物呢还是有敌害,再有就是可以交尾的对象,之后决定怎么反应。蛇的眼睛只能感觉得到明暗,看不到东西,等于是个瞎子。
   后来嗅叶进化发展成情感中枢,脑,才开始有了情绪功能。情感中枢可以修正学习、记忆这两大功能,古哺乳类动物,也就是马牛狼老虎这类动物,才会有更复杂的反应,情感中枢里也就有了一个嗅脑部分。
  大概到了一亿年前吧,也就是到了新哺乳类动物的脑,就是我们说的猴儿,猩猩,灵长类,和之后我们人类的脑,又增添了几层新细胞,我们才能慢慢出现所谓的智能。你刚才说的起鸡皮疙瘩,就是音乐刺激到了情感中枢,影响到嗅脑中的原始嗅叶部分,结果反馈出嗅幻觉。
  口:《阳光灿烂》开始的第一首“文 革”歌曲,我根本摆脱不了。骑自行车我自己哼,就能想起我在唐山的时候,六岁……我现在想起那是个什么味儿了,就是柏油路的柏油味儿,加上臭电石,搁水里就冒泡儿。那叫什么……
   ○:乙炔,用来气焊的。
   口:对,焊东西的。就是那俩味儿,一下就勾出来了,我就倍儿兴奋,一下就能想起小时候在唐山街边儿,坐在消防栓上,俩,这边儿坐一个小女孩儿,那边儿坐我,看游行,武斗的队伍。
   ○:警察办刑事案,当事人常常因为昏迷而失去记忆,用现场的味道刺激嗅觉,当事人会恢复记忆。嗅觉非常灵敏,我们的鼻子里有大概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数目吧,你可能是属于五百万的。
   口:是。我头一场戏,就得老听那段儿音乐,闻那味儿,然后你就可以写好多。所以我跟人家说,我这电影非得到我能闻到味儿了,我才能拍。我能闻了,我就有自信心我比谁都能拍得好,因为别人闻不着,我能。
   ○:嗅觉是情绪的基础。嗅觉不灵的艺术家,很难成为最好的艺术家。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不断描写由嗅觉引起的记忆。德国作家希施金在他的著名小说《香水》里,写了一个几乎在嗅觉上有特异功能的主角,他杀了二十多个女人,为的是得到她们身上的自然香味儿,后来他制出一种味儿,让所有人都很兴奋,结果把他杀了。中国作家里,我想想……台湾朱天心有个《匈牙利的水》,写人由香水而引起的记忆和情感,精确细致,叹为观止。这边是莫言的小说,光感,嗅觉,触觉都非常强烈,景观奇异。艺谋拍《红高粱》。没去转化莫言最敏感的东西,不懂,粗糙了,可惜。不过到了《有话好好说》,有了一点儿嗅觉感,大概因为你是有体味儿感的演员。演出状态来,自然就会有体味儿出来。不过我有时候看电视节目,老觉得有一两个主持人有口臭,不自觉就会退后一些,你知道我的电视是十二英寸的,再退就成看表了,可还是会退。(不会吧)
 《鬼子》,《阳光》,都是体味儿强烈,好。
   口:有意思。
   ○:香水儿和酒的调配、鉴别,部必须在嗅觉和味觉上有超常的能力。香水儿大概有个六千年的历史了。日本料理里的姜,作用是隔味儿的,吃过一种生鱼之后,吃姜,嘴里留的味道会被隔掉,好完全享受下一道生鱼的味儿。
   口:有意思。
   ○:情感中枢里嗅脑的这一部分,里面有两样东西非常重要,一个叫海马回,一个叫杏仁核,都是因为它们的形状来命名。以前医学界认为,顺序应该是:比如杏仁核,先把接收到的信息分好类,传到丘脑,转成脑的语言,就像电脑的语言是零和壹,人脑也有自己的语言形式,之后传到大脑皮层的感觉处理区,整理成感觉,形成认知和意义,也就是怎么回事儿,再传到情感中枢,决定怎么反应,再通知其他脑区和全身。说时迟,那时快,这个过程当然是很快的。
   我们以前一直认为,杏仁核完全是靠大脑皮层的指令来决定情绪反应。
   但实际上常常是,比如一个黑影一晃,我们撒腿就跑,或者别人刚一抬胳膊,我们就已经扑上去打了,所谓来不及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莽撞。也就是说,管思考的大脑皮层对刺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动作了。
   这是为什么?纽约大学神经科学中心一个叫勒杜克斯的发现,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丘脑到大脑皮层的神经,还有我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丘脑直达杏仁核的一小绺神经,也就是说,有一条近路。当然,结果,杏仁核常常会抢在大脑皮层思考之前,就反应了,情绪,动作,电石火光,刹那,速度非常非常快,先斩了说。
   杏仁核管储存情绪记忆,一有刺激,它马上就和过去的情绪记忆比对,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像,它就按照记忆了的情绪经验启动。比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用想就讨厌他,而且这种情绪非常难克服,常常是还没见人影,光听见声音了。勒杜克斯叫这个为“认知前的情绪”。
   比如“瞧你丫那肏性”,“别提他,我烦着呢”,“你再提他我就跟你急”,都是我们常碰到的认知前的情绪,而且搞得心潮逐浪高,久久不能平静,挥之不去。 这个发现,对理解人的行为,非常重要,比如就影响到西方法律上对刑事责任的判断,量刑。
   勒杜克斯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证明杏仁核可以处理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印象和记忆。他在试验者眼前闪过各种图形,很快,试验者根本察觉不到。这之后,再把图拿出来,他们会偏好其中的一些很奇特的图形,这也就是说,我们在最初的几分之一秒,已经有了记忆,还决定了喜欢不喜欢。情绪,可以独立于理智之外。这就是直觉。
   口:我头一次写剧本,感觉是在笔录,一个半月,笔录下来,有时候来不及,追不上,那个东西变了,把音乐倒回来再听,又追上了。
   ○:当然追不上杏仁核,肯定追不上。其实,倒不妨备一个录音机,快说,先录下来,再写下来。
   口:有时候经过嘴巴吧,也变。挺奇怪的。
   ○:是,语言会异化感觉的出发点,而且还一路互相异化下去。烦也在这儿,有意思也在这儿。
   口:我其实在拍一个脑子里已经有过的东西,平常我没觉得我是一个细致的人,那么敏感的人,那么知道把哪个跟哪个剪接到一块儿的人,不知道。
   那天我放了一点儿《阳光》,还有《鬼子》,好多地方我觉得真不错,好像不是我弄的。回想刚剪完那会儿,就好像什么断了,飘走了,一去不复返的感觉。
   ○:是啊。这就说到海马回,海马回呢,是一个情境记忆库,存储图像。比如,动物园的老虎和山里的老虎,情境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图像比对,杏仁核管的是情绪意义,同时也掌管恐惧感。所以你刚才提到听音乐起鸡皮疙瘩,除了引发嗅幻觉,同时也引发了类恐惧感,你如果是鸡的话,羽毛儿就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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