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草根”一词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草根文化”现象成为当代中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别样风景。事实上,“草根文化”和“草根精神”也体现于中国古代诸多文学作品和文化现象之中,而唐宋俳谐词无疑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种。所谓俳谐词,大抵是指具有喜剧性因素,读之使人感到诙谐幽默的词。它是唐宋词中的一个特殊“品种”,被视为“小道”、“末技”的低微地位与不入流的体式,注定了其必然具有显著的“草根文化”精神。
一 鲁迅在《野草•题辞》中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野草平凡,但生生不息,具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草根卑微,但绵绵不绝,有着强大的凝聚力,因植根于大地而获得永生。缘此,生命力和战斗精神往往被视为草根文化的精髓,它具有与生俱来的社会批判性,这在唐宋俳谐词中也有突出体现。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 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河朔。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 唐宋俳谐词的大部分作者是下层文人和无名氏,比如文中提到的张山人、孔三传等,就是一些民间艺人。相对于士大夫阶层而言,他们更具有藐视权威的无畏精神,以滑稽的笔调、诙谐的语言和多样化的形式对官场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以及各种不合理的制度予以辛辣的讽刺和抨击,在嬉笑怒骂中包蕴了深邃的思想和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俳谐词常被他们用作战斗武器来“干预”时政。比如, 北宋末年,宋徽宗不顾当时的政局,联金攻辽,汴京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民间词:“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忻则忻、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用辛辣讽刺的笔调指出北宋朝廷对金抱有幻想,实则自身岌岌可危的现状。果然,没过多久,金人转而攻宋,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由此看来,则此词的作者真可谓一位有着远见卓识的有识之士。又比如,宋理宗嘉熙年间,杭州大旱,西湖为平陆,民不聊生,官府却不加理会,没有任何治理措施。 书会才人李霜涯做词讽刺,据《山居新话》载:“宋嘉熙庚子,岁枕之西湖为平陆,茂草生焉,李霜涯作谑词《晴偏好》云:‘平湖百顷生芳草。芙蓉不照红颠倒。东坡道。波光潋滟晴偏好。’官司捕话,遂逃避之。”明明是久旱盼甘霖,作者却正话反说,以“晴偏好”为词牌,反讽“不作为”的腐败官府,具有揭露社会黑暗的反抗精神,其战斗风格令人敬佩。 俳谐词又被词人用来暴露奸邪、讽刺权贵,有时矛头甚至直指最高统治者。比如南宋奸相贾似道,曾经权势煊赫、气焰熏天,当时不少无节文人对其巴结谀颂,丑态百出。而一个名叫陈郁的文人就作词挖苦,其雪词《念奴娇》曰: 没巴没鼻,霎时间、做出漫天漫地。不论高低并上下,平白都教一例。鼓弄滕神,招邀巽二,一惩施威势。识他不破,至今道是祥瑞。 最是鹅鸭池边,三更半夜,误了吴元济。东郭先生都不管,关上门儿稳睡。一夜东风,三竿红日,万事随流水。东皇笑道,山河元是我底。 以雪的严酷肆虐比拟贾似道,又指出,这一切都只是假象,最后必将冰雪消融,红日当空,在滑稽幽默中见出深意。 由于宋徽宗统治无道,徽宗词坛的讽刺性俳谐词也特别多。比如《中吴纪闻》卷五载:“徽宗即位,下诏求直言,时上书及廷,试直言者俱得罪。京师有谑词《滴滴金》:‘当初亲下求言诏。引得都来胡道。人人招是骆宾王,并洛阳年少。自讼监宫并岳庙。都一时闲了。误人多是误人多,误了人多少。’”直斥“下诏求直言”的宋徽宗,讽刺其出尔反尔,假意纳谏。又如徽宗皇帝崇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偏宠道士林灵素。宣和元年“诏更寺院为宫观。林灵素欲尽废释氏以逞前憾,请于帝,改佛号大觉金仙,余为仙人、大士。僧为德士,易服饰,称姓氏”。对此,民间有俳谐词进行讽刺。如《夜游宫》:“因被吾皇手诏,把天下寺来改了。大觉金仙也不小,德士道,却我甚头脑。道袍须索要,冠儿戴,惩且休笑。最是一种祥瑞好,古来少,葫芦上面生芝草。”再比如,宋徽宗自命风雅、穷奢极欲,强要民间供奉“花石纲”,使得百姓“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脱脱《宋史》)。有文人以俳谐词劝谏,据沈作喆《寓简》卷十载:汴京时,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猎文史,诵唐律五言数千首,多俚俗语。性滑稽,喜嘲讽,常出入禁中。善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调时人之一笑。徽皇朝,置花石纲,取江淮奇卉石竹,虽远必致。石之大者曰神运石,大舟排联数十尾,仅能胜载。既至,上皇大喜,置之艮岳万岁山下,命俊臣为《临江仙》词,以“高”字为韵。再拜词已成,末句云:“巍峨万丈与天高。 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又令赋陈朝桧,以“陈”字为韵。桧亦高五六丈,围九尺余,枝柯覆地几百步。词末云:“远来犹自忆梁陈。江南无好物,聊赠一枝春。”其规讽似可喜,上皇忍之不怒也。 将讽刺的矛头直指皇帝,可谓大胆泼辣。因“其规讽似可喜”,即便词涉冒犯,“上皇忍之不怒也”。 对于社会生活中不合理的制度,以及与此相应产生的一些可恶可笑的人和事,宋代俳谐词也有深刻的反映和揭露。比如对科举考试中的“怀挟”现象,有人作俳谐词讽刺: 喜叶叶地,手把怀儿摸。甚恰恨出题厮撞著。内臣过得不住脚。忙里只是,看得班驳。驳这一身冷汗,都如云雾薄。比似年时头势恶。待检又还猛想度。 只恐根底,有人寻著。 封建社会的科举考试往往决定了读书人一生的命运,由此,则科场上士子们千奇百怪的“怀挟”丑态也就不足为奇了。 又如徐似道刻画道学家假正经的《一剪梅》: 道学从来不则声,行也《东铭》,坐也《西铭》。爷娘死后更伶仃。也不看经,也不斋僧。却言渊子太狂生。行也轻轻,坐也轻轻。他年青史总无名。你也能亨。我也能亨。 徐似道字渊子,乾道二年进士,《癸辛杂识》续集下载:“徐渊子初官户曹,其长方以道学自高,每以轻锐抑之。适其长以母死去官,渊子赋《一剪梅》词。” 这首词讽刺了打着道学旗号,故作高深的假道学家的丑恶嘴脸。 一些著名文人也喜欢借戏谑的形式讽刺社会不良现象或自嘲,比如词坛巨擘辛弃疾,他的作品就有着明显的“粗犷滑稽”的一面,其《千年调》: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 用漫画夸张的手法刻画了那些没有是非善恶之分的好好先生形象,人物虚伪、可笑和可憎的面目跃然纸上。 此类寓怒骂于嬉笑的俳谐词,在宋词中虽然数量不多,却有着不可小觑的批 判力量。它们直接反映了群众的生存状态,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在莺歌燕舞、软 语温存的唐宋词坛自成一格,散发着异样的光彩。值得一提的是,越是来自社会 底层的作品,其暴露的社会问题也更深刻,批判的锋芒也益加尖锐。通过这些非 正统、非主流的俳谐词,我们不难发现隐藏于草根文化嬉笑怒骂表层之下的拳拳 济世情怀和愤世之心。 二 词体起源于民间,是“胡夷里巷之曲”,即便在它转到文人手中后,也仍与 民间文学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唐宋词更注重世俗化的人生愿望和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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