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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粵夢遊記》 (明清)馬光 撰

 半佛半神仙 2011-09-29
《兩粵夢遊記》 (明清)馬光 撰
●書籍簡介
本書(一冊四四面二六、四○○字)全一卷,馬光撰。光字涑菴,南直吳縣人。明崇禎己卯(十二年)徵辟
特科,由監生試授廣西永寧知州,調繁全州。當永明王(後為永曆帝)為流賊羈禁道州時,嘗與總兵楊國威突
圍救出,護送粵東;後由嶺西副使入朝端州,陞太僕少卿,旋撫全、永。是書自記其己卯赴北闈、次年赴粵以
至壬辰(永曆六年)還家,中經目睹行朝門戶相軋、兵馬荒亂,後為清兵所執放歸。所見所聞,多為他書所未
見。
書後,今附加徐世溥「江變紀略」二卷。世溥字巨源,里居、閱歷不詳。所記為金聲桓、王得仁南昌反正為
明事,敘述頗為織細。
●序號 篇名
1 兩粵夢遊記目錄
2 敘(一)
3 敘(二)
4 敘(三)
5 敘(四)
6 敘(五)
7 敘(六)
8 敘(七)
9 兩粵夢遊記
10 跋
11 江變紀略卷一
12 江變紀略卷二
●兩粵夢遊記目錄
兩粵夢遊記………………………………………………………………………馬光(一)
附錄
江變紀略………………………………………………………………………徐世溥(二五)
●敘(一)
天之生才,何代無有!在士大夫之生逢其時,有幸有不幸耳。不幸而當國家蒙難、夫馬多艱、危急存亡之
際,內沮宵人、外絕同氣,職非心膂、位擁虛名,雖武侯之志匡漢鼎、王導之功扶晉祚,嶽嶽稜稜,赤心勁
骨,將焉用之;徒使壯士寒心、英流飲泣而已!然君子之福,莫大乎不與小人同富貴、競名譽。正以小人之謀
毒君子者,實無事不成就君子;未幾而身敗名滅,富貴亦隨之俱盡,僅刻晝一怙勢傾險之小人而出,乃天下事
始更有不忍言者。吾甚有感於涑菴先生之夢遊筆記也。
先生自崇禎庚辰應烈皇帝徵闢之典,簡牧永寧;尋臺臬以幹才推轂,調繁刺全。時闖逆兇陷三楚,嶺外危
疆,勢多鼠首。獨先生乃心王室,控戢巢猺,逆氛望風斂甲而去;有百粵睢陽之稱。洎量移佐瓊,晉階憲副,
調停悍帥、庇卹殘黎,心枯力竭,危苦萬狀。先是,上在潛邸,避兵過州,深藉擁護。踐祚之日,念先生勳
德,出中旨召赴殿廷,擢貳冏;侃侃建議,多為五虎攢足。雖撫全之命,中外歡呼,實黨人以危地相出;空拳
秉鉞,湧涕受命。諸帥方挾進勳爵,晝夜荒宴,兵無編訓,餉恃掠取;及聞北兵南徇,潰營宵遁而已。先生方
謝病在告,疾趨行在,告北兵隨至;乘輿播遷,先生已拔刀自刎,為夏弁堅奪,擁之登舟,孑身東下。嗟乎!
脫豺狼之窟、乞鋒鏑之生,詎先生之得已哉!使當時朝無黨人、鎮有良將,藉舂陵之景運,授公旄鉞,與何、
堵諸君子戮力安攘,焉知靈武、建康之事,不復得見於今日乎!
雖然,以予觀先生,尚未為不幸也。使居恆而當朝廷清宴之日,由守牧而歷躋中丞,不過博一富貴顯榮之
人,如三蟬四貴而止矣。安得老銕寒松,鞏國難於蠻煙瘴海之間,壯志士之悲歌者哉!宋黃文節云:吾人臨大
節而不奪,只是不俗。惟先生之為不俗之人,先生之真不俗之夢矣。
新安旅亭社盟小弟許楚拜書於鵝城之一覺道院。
●敘(二)
予與涑菴,同應徵書、同驅百粵、同膺禍患,其濱死煙巒瘴海、稠戈密壘之中而櫛風沐雨、忍饑耐暑以苟幸
無罪,蓋無之而不同也者。然則予與涑菴,皆夢中人也。同在夢中,迷而不悟,而涑菴獨為拈出其邯鄲一覺
乎!緬懷十數年中,國勢如飄風、人心如駭浪,事且岌岌;而行在諸君子,顧乃為蝸爭、為蟻鬥,門分戶列,
議論囂然,以成敗為兒戲。予思援手而不得,亦付之無可如何,流涕太息而已矣。涑菴行不避難,一旦把中丞
鉞,出鎮永地;完殘補弊,勞苦萬狀。至於驕兵悍帥,黽勉支吾,而嶺右迄亦少延秋毫,皆中丞力也。及涑菴
謝病,而遂不支。九關虎豹,豈不以人重哉?
今讀其夢遊一編,大抵應變者什之七、靖亂者什之三;才敏而識深、鋒銛而機利,故節解理斷,奏刀砉然。
其自守土以迄撫綏,無或有棘其手者;雅歌投壺,而有封狼居胥之意,隱若敵國矣。萬里歸來,經綸盡捐;乃
復理前夢,如楊柳外曉風殘月,乍明乍滅,當無問黃粱之熟與未也。夫蕉中之鹿、槐國之蟻,千古沈沈,誰為
喚醒?閱是編而乃知風塵勞攘,舉皆酣囈枕中,總非實相;苟得其解,亦可以洒然而雪釋矣。
雖然,因夢得覺,覺亦是夢,天下事何常之有!涑菴以醒眼澄觀世外,升沈往復,終當有定,弱流方淺,夫
將聳身瑤島,為汗漫之遊;而予顧沾沾焉涑菴話疇昔、商甘苦,亦幾於癡人說夢矣。
年社弟晚菴陸世廉題。
●敘(三)
般若經云:三千大千世界中如夢如幻、如響如像、如陽燄、如變化事、如尋杳城。嗚呼!一念心起,三千性
相一時起;一念心滅,三千性相一時滅。人生夢耳,何事足掛人齒!雖然,予上下古今,世間唯忠義感憤、艱
苦歷試之際,其赤膽丹衷如魚腸干將,或化為虎、或化為龍,射牛斗、耀霄漢,一段不可磨滅之精氣,固亙天
地間也。
涑菴應詔握符,始州郡藩臬,既秉鉞雄鎮。值鼎湖烏號,宗社不絕如線。尋閱中外交訌,金戈鐵馬倥傯震
撼,公等碌喙瞠目袖手之交,能咄叱風雲,指顧患難,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屠坦解牛,砉然卹然無一棘手;
此無他,唯心鏡澄澈,一塵不染,如嗢缽羅、奔荼利、俱母陀種種名華出自波淖中一滓不著,故迎刃輒解。衣
絮縕,掉臂叢棘中,而能脫然無罣礙若此;此何莫非忠義感憤,艱苦歷試所餘也。
嗟乎!涑菴煉金者,黑濁氣竭,黃白次之;黃白氣竭,青白次之;至青白竭,而紫白乃成;質之至精者,未
有不經鍛鍊而成者也。今涑菴鍛鍊成矣,何異六祖在梅碓杵之時,立地大悟三解脫、六神通、七等覺是。夫悟
則俱悟;經云:若夢、若覺,要於見聞知法中,有覺慧轉。由斯起染,由斯起淨,總於夢覺分之矣。予故為涑
菴述般若偈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社弟何謙貞識。
●敘(四)
我儕埋首芸窗,便作邯鄲,計其進退。古人矢志忼慨,即有真精神感召。其問及跳入大枕中,得意耶?失意
耶?失中有得耶?得中有失耶?皆夢也。當其沈沈酣囈,誰知失得;迨蘧然一覺,始拍案叫曰:嘻!是乃其為
夢也已?嗟乎!人生何事非夢,夢幻已;乃夢覺而向人說夢,又為人解夢,不亦幻中之幻乎!予曰:非幻也,
真也。於何徵之?於吾年社伯涑菴徵之。
涑菴少負不羈之才,每當旗鼓相向、人所棘手莫措者,涑菴獨游刃有餘;人所手忙腳亂、一隊難整者,涑菴
獨投壺雅歌而八面皆鋒。■〈艹盇〉由才大而機敏,故目無全牛,一往而奏刀砉然也。及應明詔,涑菴先著祖
鞭,晚菴次之,予最後。兩翁後先應命入粵,而予區區小草,涼倒莫支。自後三人亦石公所云同床各夢,不相
干矣。忽遭■〈氵頃〉洞,睠懷知己,亦每每夢斷關山。顛倒十餘年間,兩翁復先後歸來,相與握手,殷勤慰
勞苦者,亦恍如夢中人說夢中事。
一日過涑菴齋,出一編示予曰:此我十二年中兩粵夢遊錄也。予讀之,不禁淚數行下。非泣其茹荼飲血於嶺
崖煙瘴中,濱萬死而得一生也;非泣其枕戈擐甲於虎狼窟穴內,痛定轉生痛也。泣其有才如此,而不獲展於河
清海宴之日,又不早抒於車攻馬同之秋,而乃抒於矢盡兵窮之會!迄今想其仗鉞時,雖鼓氣竭,而熱血猶腥於
海嶠一塊土也。使移此於河清海宴、車攻馬同之日,有不勒燕然而繪麟閣者乎?且兩者相較,孰難而孰易也!
嗚呼!其真夢耶!幻耶!然在他人為幻,而在涑菴則猶是游刃有餘,猶是投壺雅歌,直舉萬重戈矛荊棘,一以
詩壇酒壘鎮之而已矣。則非涑菴不能為夢,而非是夢不足以見涑菴。果真也,非幻也,請以喚醒說夢者。
年社弟銘果氏吳迪題。
●敘(五)
涑菴先生記其在兩粵時事,命曰夢遊。陳子受而讀之,慨然嘆曰:國家治亂成敗之故,何其古今一轍乎!
方先生之守一州也,位在下僚。然是時紀綱尚出於一旦,多大吏之賢者。贊之襄之,雖間有異己,爭之輒
勝,故能發攄志意,卓有建立;澤被遐邇,稱道弗衰。及其後為御史中丞,秉旄鉞,通顯甚矣。乃陰撓其權、
顯掣其肘者,旁見疊出;大聲疾呼,褎如充耳。所以艱難拮据,卒鮮成功。逮於奉身引退,而事遂不可為;斯
可嘆息也已!先生此編,於陰撓其權、顯掣其肘者,皆微見而不詳。蓋不欲以過歸人,有忠厚之旨。而敘述之
詞,亦類取質直,不加潤色;則又見其無聊抑鬱、觸緒紛來,不願以言語文字擅長也。介之推不云乎?身將
隱,焉文之;先生有焉。後之覽者,使不能得言外之意而求之文字之間,則於先生之所謂夢遊者猶未夢見,何
足與觀古今成敗治亂之故!爰識之簡端,以請質諸先生。
虞山後學陳鶴徵識。
●敘(六)
天下治平,分符出宰,一中材之士能辦之。惟當國祚欲遷、漢鼎將移之日,巨寇臨衝、強藩爭據,而乘間竊
發者觸處戈矛,剖腹藏珠者婪貪亡命,首鼠孤遁者陰陽煽惑。士生其間,而欲安上全下,犯難不危、歷險無
斃,豈不難哉?此非有大識量、大學術、大才智者弗能。
吾友馬涑菴,於烈宗朝為粵西州守,以才優轉東瓊郡牧。際泣鼎湖,晉元南渡,從龍附鳳,晉階中丞。其間
蹈豺虎穴者凡幾,墮蛟螭壑者凡幾,歷魑魅魍魎之交者凡幾,存危旦暮,生死呼吸;而卒能翛然杖履,扁舟還
吳,親戚故舊,卮酒慰勞,極平生歡。予每強之述別後行蹤,涑翁笑曰:此夢遊耳,何足言!浮白澆之盡醉,
掀髯談故,數年情事如在一日;予不勝斂服。嗟乎!今人中有如是識量、如是學術、如是才智其人耶?唐之
裴、郭,宋之富、鄭、寇萊,庶其匹與!若夫公等碌喙所謂因人成事者,其何可同日語哉!強請筆之記而題之
序。
竹菴弟馮瑄。
●敘(七)
吾人看破夢覺關頭,便是學問得力處;以此治心、以此治世,天空雲淨,絕無塵礙。涑菴兄以徵辟起家,致
位中丞;能出其生平學問,揚歷中外十有餘年。國家板蕩日,置身於驚濤駭浪中,而卒至蹈險而若喪、履危而
無恙!斯何異夢中境界,千變萬化,靡所不有;蘧然一覺,仍見本來面目也。歸來問曠,花晨月夕,鬥棋賭
酒,與二三知己抗談往事,悲歌慷慨,是真能看破夢覺關頭者。試取兩粵游記讀之,治心治世,學問具在此
矣。
弟縯拜書。
●兩粵夢遊記馬光
兩粵夢遊記
吳縣馬光涑菴撰
余幼不慧,長失學,偃蹇食貧,蹭蹬於名場者二十四載。己卯春,改赴北雍,為破釜沈舟之計;復以次場一
字失格,擯於外闈,進退維谷,幾不欲生。詢之日者云:流年大運,即有發跡之日也。殊訝其妄。落魄無聊,
適馮仲光過訪相慰,語次嗚咽,因勸予云:今聖天子加意徵辟,破格用人,何不圖一進取。予答之云:是雖創
典,然奔競之徒實有敗類,心切鄙之,不屑與比肩也。仲光云:家貧親老,日月逝矣,能必來科之拾芥乎?且
事在人為,顧各豎文何如耳。予聞此語,通身汗下,遂往商之芝田周老師,欣然開薦。以是年秋九月初八日送
部,十月十五日進呈御覽。十一月初五日報名,初六日過堂;十五日吏部考試第二名,定知州銜。十二月十五
日掣籤,得廣西之永寧州。庚辰正月領憑歸。三月初十日,束裝起行。六月初十日抵任。永寧,故萬山中彈丸
地,猺十之九,民十之一。士著在庠者,僅二十餘人,荒瘠無比。抵任後,謁各上臺,俱有刮目相待之意。因
同社凌求蒙先在桂林郡,時得邸報,極口為說賢也。是時,署桂林府者,為司李徐公登瀛;執手囑云:永寧雖
僻小,有兩件極難處分事;公能了之,便是大經濟。
予詳叩之;云:其一為土司羅大政事,匿印殺人;其父兄俱斃於獄,印終不出,贓終不完。參戎屢統兵擒
之,每受傷而歸。此系欽件,八年於茲矣。其一為奸人首告於靖藩云:土豪數百,侵占三鎮兵田三萬餘畝;王
府批送兩臺,欲清出沒為王莊。予謙讓未遑,僅唯唯別。
蒞任之初,革去三里供應舊例;及各舖戶官價,一照民間時值平買。訟獄之事,一一以處公平恕出之。每朔
望之次日,進二十餘庠生於明倫堂,拈題分課;晚以榼酒相酬勸,隨甲乙之。未幾,兩臺奉藩王命,檄催清
田,隨■〈〈丬百匕〉上几下〉輿詣三鎮踏勘,其田雖系土狼,然軍田數傳之後,轉相酬售,民猺安為世業,
一旦按籍稽之,必洶洶生變,乃設法清查。其地畝寬溢者,量為查追,令其從實自首,得五千餘畝以報,且為
力陳利害。靖藩不滿志,然亦無能相左。初欲立莊設官收租,又力阻之;徑自州中收籽粒以輸,而州無煩擾,
合邑稱便。查田之日,路經土司羅大政巢穴,故假宿於其鄰近,此酋偵知予近人情也,果備雞豕酒菜謁見。予
為霽顏以待,善言慰諭,羅酋始亦疑有計,辭色惶悚;繼見披瀝相待,神情稍安。語次,因詢汝向有事在府未
了乎?曰:然。向來外邊官府,尚欲株求汝乎?曰:然。問何以不即了給?云:實系父兄犯事,與小的無干。
今出即就死,所以不敢出頭。因跌足語之曰。可惜;向來本州太爺,不為汝調停,所以汝吃虧耳。酋叩頭服。
又語之曰:汝若聽信我,當為汝昭雪此事,完八年未了之局。只怕你信我不過耳。酋因感泣。又語之曰:約汝
三日後到州城來具呈,我當為汝申詳,完汝事,保汝命。酋再叩謝而諾。返舟之三日,酋果如期具呈,匍匐庭
墀;又以善言慰之。剛在州一日,府差突如其來,鍊鎖而拘之,將擒入省。呼府差,喝罵之曰:汝輩既有手段
挐他,何八年內不拿,直待今日本州勸之出來,湊汝之巧;若然,則本州誠心相勸,竟是設計弄他。此人不足
惜,本州亦何以能誠心待百姓?府差堅不放鬆,云失此機會,後難圖也。又罵之曰:寧可日後汝有本事自行捉
挐,今日斷不令汝拿去,要鎖竟鎖我,要稟府院竟稟壞我,此人終不可得。府差見詞色峻厲,尚在疑難。因謂
之曰:汝輩不過欲完前件耳。他贓銀在,我可完;匿印在,我可出。完汝前件,弄完按院本府刑廳前件,汝意
若何?府差稟云:若得如此分付,又有何說?因揮使開鍊放羅酋歸家,只取印來;贓銀八十五兩,我代汝還。
酋不敢去,願就監禁;曰:恐太爺信不得小的也。予喝之曰:汝信我而來,我今反不信汝之去,有是理否?酋
叩頭大泣,府差依言開鎖放,限令二日速來。二日持印到,又設處四十金,皆零星低飾,隨在庫兌銀八十五
兩,封印一顆,備文書交付府差上納,酋亦陸續完庫。
署府徐司李,驚喜欲狂,遍告各台云:有此神通,到任未三月,而了此兩件難事。因是,兩臺、兩司轉相告
語,謬得虛譽,遂相商調繁全州。全,故岩邑也,紳士多,而抗輸吏胥作奸者眾,錢糧完不足三分,侵欠至不
可究詰。按臺左公永圖,同守道王維夔、郡侯凌公必正、司李徐公登瀛親往查算,了無頭緒,杖斃庫史書三
人,一年四易其署,及新守至,以愿吶之人,終為奸蠹所混,兩臺竟密商題奏,將兩州對調,不使人知。迨後
藩司有一吏漏止消息,急赴省懇辭,而旨已下矣。永寧紳士耆老民猺百輩,赴省控留,極其哀懇,終不可得。
後見右藩劉方伯諱伸語云,貴州何所感動,而上下交孚,乃至於此?先是,議調之日,左藩何方伯諱應瑞,力
勸兩台云:全州自來州守不得令終,永寧雖小吏,習民安,今調之往,非以愛之,實以害之。譬如名花,初開
鮮妍可愛,政宜護惜之,多賞玩幾日,如何擺在風風雨雨之地,使其一旦零落,真可惜也。為之嘆息。兩台
云:全邑整頓,非馬守不可,彼可無難也。交檄力促往代,不得已料理倉庫冊籍,交代捕官赴全,與舊守對換
交付。初到之日,積蠹俱遁,六房寥寥無幾,因有相得,新守嚴峻者,紳士頗不敢前,乃先就各紳延訪利弊,
令之各陳所見。及查錢糧冊籍,諸奸恐害己也,而悉去之,耐心催造,閱兩月始得其概,知向來積欠非盡民欠
也,吏書相沿侵收,終掛欠在花戶,所以民敢於欠耳。為立催科之法,凡輸納者,親為給票掛號,不使吏書得
入其手。當堂握算及額者,免其候比,即不及而相去不遠者,亦免其樸責,惟久不輸納者,鄉紳則嚴提家屬責
枷,甚有鄉紳親赴討卯,扭其胸,願與同入禁。秀才欠多者,申參褫革,完即詳復。因是,鄉紳不復如向日抗
輸,而小民有掛號之票,赴比完納,不為庫吏侵欺,其銀色不足與零星小塊,亦與平收,詳解藩司。將此項發
兌兵餉,得允。人人樂輸,竟徵定至九分外矣。全紳士極多,凡有爭訟,雖小事必有幾人說情,莫可適從。聽
審之日,信理決斷,當堂立批。審單,令承行者高聲朗誦,問以歪詩詞調笑之。紳士林立庭墀,聞之竟解頤
去。其情罪可恨者,嚴加痛責,免其抵罪,後紳士亦無擾也。驛遞夫馬,往來如織,每寬惜一分,供應無缺,
各臺積年前件宿案,至累百計,差役追呼盈門,靜以待之,有狡縱者,先申詳而責禁之。猶憶一府差催前件,
票內計有三十餘件,每件索使費一錢,許以三分,猶睥睨不應。予硃筆判示粘照牆云:積年前件不完,不自今
日始,然府差何必苦來纏纏我也。不相干,不如早整歸鞭,莫教枉費盤纏,州中事體萬千,於我有急者為先。
府差竟揭硃示呈府尊張公元弼。府尊執以訴撫臺及監司。撫臺笑曰:此戲耳。又府糧廳挐州中糧戶文漢章。拘
禁,差役並拘其戶族,里中不平,爭擊之。府差奔歸膚愬,粗廳隨取一名帖,令府差具一呈來告,欲本州提
解。府差忿甚,不候出堂,擊梆傳遊,奴子誤遺名帖,僅以一呈進,即批其呈云:有了一個文漢章,又要一個
文漢章,不打府差而打誰哉?應該打,還該打。立時發出,府差見之,憤懣愈甚,亦持糧送廳。廳系宗室,且
西北人也,性甚急,見之,大詫,亦伸呈撫臺。撫臺云:全州慣如此耳。糧廳怨撫有嗜全之癖。於是,司差,
府差,裹足不前,即有至者,亦不敢為虐,拮據半年之後,鄉紳之稱雄者,始傾心信服,置酒相款,必為引滿
盡興。嗣後諸從風延請,人人交懽赴席,殆無虛日。半月一課士,亦如永寧。科歲兩次童子試,取首一為馬永
凱,一為謝希洙,次名鄧裔璋、胡襄國,俱少年未冠,即獲雋鄉榜。生員月課居首名者,壬午榜得捷二十五
人。因是,翕然有衡鑒之名。舊春元俱執贄門下,凡赴省送考各縣遣童子,於二十里外跪迎至寓,為分題覆
考,各拔數名,送道府尊,瞠目相視,各縣亦不以越俎為嫌也。爾時,士民傾服,催科不甚費力,得暇尋山問
水。鄉紳為造一酒船,日徜徉於峭壁瀑泉間,巡道謹起龍孫公,每以公函儲所作詩索和,日以為常。撫臺林公
贄好作文,每以成帙相授,俯索批評。驛傳道黎公慶永,亦以詩唱和,稱文字交。或以公事赴省,偕同僚謁各
臺,必另延見,不以末屬相待也。紳士請席,必有歌姬侑觴,徹夜豪飲,外有風流太守之稱。
壬午之夏,忽有鄉紳告變云,文橋地方有倡亂奸徒,每百人為一部,今已聚至七部矣。旦夕竊發,將有不
虞。此紳為伍成武,老成端謹人也。其言非繆,因密商之何都閫,以百兵付胡把總,前往擒緝。但路徑未諳,
不便徑往。因呼一步快,熟彼處逕路者,授以千錢,令眾乾糧而往,大雨中黑夜啣枚而進,黎明入其巢,果翌
晚宰牛盟神,是早尚群聚酣飲,一時擁入,擒其渠魁十六人,細審顛末,立斃杖下,餘黨悉潰,地方弭一隱
憂,各紳俱捧榼酒稱賀曰:賴父母之力,得安枕矣。又積窩蔣紹元者,通廣東西、湖廣三省劇盜,按臺廉訪之
不可得,適有鄉紳袁三餘,偶於郭外遇之,偵其行止,密來相告,授計捕官,率丁壯十餘人往,猝然就縛,黨
羽甚多,剛羈重禁,城街忽張掛偽示,稱總制三省大將軍統兵三千餘員名,即日入城興問罪之師。紳士喧譁,
揭而閱之,謂紳士曰:無妨也,此即獄中蔣盜所為耳。紳士曰:何以知之?曰:此奴遇袁老先生,而猝然就
縳,今偽示所言三千餘者,三餘也。員者,袁也。直斥袁名,非此奴而何?袁紳怖絕,適值按院李仲熊入境,
又久雨城牆傾圮三十丈,一面令獄卒防護。嚴緊,按院欲留駐全州一月,料理入境疏,因思越獄事有可虞,緩
圖必致滋蔓,若詳上臺,反成不了之局。彼羽翼甚多,變生旦夕,欲權自處置,則按巡諸臺與諸刑廳在境,又
無不相聞之理,乃賂按臺掌案者,慫恿臺即日蒞省,然例又當躬送,往返須旬日,城牆傾頹甚慮也。躊躇無
策,郊送六十里,策馬而前,即行稟別,按臺唯唯,飛騎回州,日已啣出矣。以名帖迎請諸紳士至公所,獄中
提此劇盜,及先有事相關二盜在禁者,捽之至前,數其罪而朗告紳士曰:若此罪大惡極,蟠結三省寇盜,作孽
地方者,應置之死乎?齊聲應曰:應置之死。乃選力壯數人,痛捶之。三盜立殞杖下。偽示虛聲畢,竟絕影
響,人心稱快。假使此時隨按臺赴省,城牆傾圮,可以闌入,一時逞發,可不為寒心乎?全故多盜,一拘禁則
在外黨羽必百計力出之。若申詳上臺,問擬大辟,每有越獄者,株累反多。任內凡獲盜二百餘人,審其情真罪
當,法所難貸者,俱立刻杖斃,所以一時盜賊屏息。
癸未闖賊、獻賊攻陷全楚,逼近全州,所在震動。先時,祁陽王為虐地方,人心怨恨,乘此攻殺,祁藩星夜
遁入全境,假道赴粵西省城,倡亂者隨之而來,人人股栗,因陳兵境上,力阻遏之。祁藩致書乞哀,必求庇
護,又思外既有強寇,內又有亂民,必致自相糜爛,申詳各憲,嚴檄阻之。祁藩亦竟他道間去,纔得帖息,而
逆賊之報來矣。爾時,城內空虛,百無一備,紳士俱攜家眷出城,百姓從之,一日數驚,乃出示先禁搬移,次
禁訛傳,詳上憲調永寧副戎孫公尚鎰領千兵為城守計,漸次佈置防禦,忽九月十九日夜半,防守黃沙參戎李公
當瑞叩城門甚急,晨行李入城曰,闖賊來矣。予曰:何以知之?云:闖賊假裝督餉。莊戶部諱相誨之舟,沿途
知縣參謁,俱不相見,且隨船約有三百餘號,若督餉何以有此多船也。予始亦疑之。比天明,城中無一人矣。
予令孫副戎坐北門城樓,以鎖鑰交付,親策馬出城,只隨門子一人,到河干呼一漁艇飛棹迎之,果數百艘揚帆
直指,遙問莊老爺坐在何船內?指一船曰:此是。予袖銀拋其船賂之,得以相傍,湧身一躍,登其舟,請相
見,仍以病辭。因高聲曰:事急矣,我此來救護舊公祖,非為別事也。莊在內艙聞之,即臥次請相見。問系何
故?答曰:人傳老大人船乃張獻忠賊船,前途共有民兵數千堵截,因老大人昔撫敝地,恐有誤傷,故親來識
認,今果真,當飛回阻遏也。隨別躍下小舟登岸,城隅紳士見予仍策馬回,俱額手大喜曰:太尊此去無恙,非
真賊矣。人心始定。於是,開城門,換衣服,候其舟到城下,又更謁之。莊公懇借一寓,調養沉疴。力辭之
云:闖逆旦夕且至,事不可知,豈堪駐札。又懇少留一、二日,備買柴米酒肉之類。曰:是不難,遂送白米二
十石、柴二十擔、酒三十罈、宰豬二口,力促之行。其所隨之船,俱楚中逃難者,附之而行,俱嚴逐之出境。
是晚,城中乃大定。於是,詳調土司狼兵應敵,陸續漸至,又計餉無從出也,躬請紳士計議,有言堅守者,有
言出戰者,有言避賊者,有言堅壁清野者,有寂默無語者,眾論不一。予語之曰:各位若欲辦賊,不消許多議
論,只依我兩個字,餘俱我自承當。眾問云何。曰只要完錢糧。既有糧餉,稍粗膽壯,凡事可以湊手。我守土
之官,百凡是我干系也。眾欣然爭輸,不三日,而得萬餘金。又詳請粵東制臺,粵西撫臺、各檄藩司,其解一
萬三千金。又撫臺問:米何從出?曰:此不難耳。只留本州解府倉糧一年,便足用;只須候詳批耳。撫臺喜
甚。云:此何必詳貴州,竟便宜行之。又得米一萬三千餘石。於時,泗城州狼兵以三千應,忠州狼兵以四千
應,附近土猺又以二千應,兩標營兵以二千應,楊總鎮率各參遊督率分攻永州、東安、道州、寧遠、祁陽等
處,支給本色、折色、水運陸運,人人賈勇,遂復楚七城,擒迎降授偽官百餘人,審首惡六十四人磔之。先
是,防守之日,闖賊遣二將領兵數百伏於黃沙,僅領十餘人叩城門云:是投降效用者,登城隅俯詢之,二人稱
系張闖營將,偶為失事得罪,今逃來投生,願為向導。張闖可立得也。予陽慰勞之云:且安營城外,當詳軍
門,而後收。即遣二吏,持榼酒相款,授之以計,多酌勸之酒,與結盟,候彼極歡之時,便附耳與語云:可惜
二位好人,州主疑心錯了,彼若驚問,即云州主今以酒款留,別無好意,即刻調兵來擒殺也。果二賊跑馬飛
去,隨於城中放砲發喊以疑之,二賊同十餘人狂奔至黃沙,語休兵云,大兵來矣。正不知多少,伏兵棄甲曳
戈,甚有滾跌黃沙河而自相踐踏者。大奪其魄,此第一次虛聲倖成也。恢楚之後,駐兵永州,高同知監紀者,
與楊總鎮爭所獲財物、婦女,意氣相激。高先拔營回,楊亦撤兵返全州,棄所獲,空城又為賊所據,駸駸又逼
全矣。城中復哄動。予提刀向楊總鎮曰:嬰城固守,是我分內事,今為私忿棄卻城池,前功盡隳,反招引賊寇
乘勢而來,是誰之咎?公若不速往,我以家眷入山中,即以刀殺汝,遂自刎矣。楊總鎮悚然承應,立刻又提兵
往,復克獲所得諸城,雖有桑榆之收,然殺傷擾害,又大損一番矣。時靖藩欲借擊賊之名,陰有不軌之意,不
謀兩臺,自密調田州狼兵一萬,先於黑夜潛出省城,單騎到全,匿於民家,有門生周春元、名忠佐,密來報
云:靖藩悄地來此,田州狼兵將蜂擁而至,若之何隨,密報撫院,一面托宗室素相知者,諭以藩王無出境之
理,勸令潛回田。狼兵到省之時,大逞搶殺,撫臺無以禁之,亦驚惶甚,令賞功官預備棺木,經過靈川,縣官
走匿,經過興安,縣官自縊;所到,無不焚劫,先聲可畏。頭站到州,押摃官投見,大作模樣。予降階迎之,
延引共坐,首詢以犒官、犒兵數目,彼先有一手摺在袖,曰:太爺真正在行,別處何曾說及,所以眾人吵嚷
耳。接其手摺,約費僅二百金。立刻捐資兌封,並備榼酒,躬自答拜。摃官愕然曰:太爺何神速至此!感蒙如
此相待,自當效力,不即卸鞍,隨策馬前迎三十里,語營頭曰:全州太爺曉事,不比別處,汝輩須遵約束,不
可仍前亂攛。眾皆唯唯。土目田州知州姓岑名延鐸者,少年嗜殺,性極劣傲,到州之日,留在城外湘山寺結
營,緊閉城門,自往投拜,彼盛陳兵衛以待,予亦盛儀從,吆喝而往,頗知謹戢,預備嗄程酒席醜之。翌日張
筵以款,彼此酬答,與彼心腹,了無猜忌,不敢少逞,亦絕不與談及行兵事。每早倡籌給米一百四十石,分堆
給散,委十吏管十堆,無一譁者。一日遣權州(即土司丞相也)來云:不消每日費心給米,只求給幾票下鄉自
買米足矣。予即以十金成錠者納權州袖中,語之曰:我米現儲倉中甚多,儘著支用,何須要買?所云買者,不
過兵丁假此下鄉騷擾耳。顧文一言方便作陰隙,權州頷之而去。結營十日,兵丁頗有不耐禁戢之意。余紿土司
曰:盟翁知此來為靖藩所誤乎?曰:不知也。曰:靖藩調兵,未曾知會撫臺,今撫臺將拜疏入告,謂盟翁擅行
調兵離境,倘奉旨嚴切,將若之何?土司忙問曰:何以教我?予曰:今楚地平定,無所用兵,盟翁不若率師軍
歸,弟當力求撫臺歇手何如?土司感甚曰:非公見教,幾誤我。次早即班師去,備榼郊餞,洒淚而別,消弭地
方一事,亦大快也。
旋以十三洞巢猺人作亂,兩臺欲順道借此土狼兵萬人進剿之。予遣陳春元與猺為鄰,招撫叛猺,竟不用土狼
而去。蓋自九月十九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登城守陴,躬率紳士,分隅防守,夜則每隅列火炬,松香油糠,火
光徹夜耀天,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約一百日夜。甲申三月望日,備席七十餘桌,花紅臺盞,折席稱是,請
楊總鎮暨參遊各官及本州紳士慶太平宴。宴畢,諸鄉紳、春元、生員俱向予拜謝,有一紳為趙獻,素為戶部郎
諸紳士所推重者,昌言於眾曰:公等知今日太平晏為老父母剿賊之功乎?愚意功不在今日,在上年除文橋七部
之賊,若使此輩蔓延,至今我屬無噍類矣。眾共稱服其言為當。嗣後地方復業,各土司狼兵及標兵俱各發回。
時狼兵被調者,羅大政一營,亦在其內。羅效力居多,蓋感前日永寧保全之德也。凡各營所擄婦女,攜經全州
者,挨查發銀收贖,分寄紳士家,傳示楚中,令彼本主認回,多有紳士家艾婦室女,相攜至堂墀,抱頭痛哭,
叩顙感謝。撫臺聞之,亦致札諄謝云:門下積此陰功,已記名天庭矣。是時,在楚藩王、宗室無不戕害,獨桂
藩輕騎過全,不入城,逕赴省入粵東。逆賊獲兩世子安仁王、永明王羈禁之,將劫以行。安仁王在道州禁中,
靖藩護衛往救得脫。永明王在道州禁中,予同楊總鎮突圍救出,護送來全,為備衣服、鋪帳、飲饌、器皿安
歇。三日送路費,遣吏目千戶護送,又委一生員謝允謙伴行至東粵,桂藩父子重得聚會。桂王甚感,特疏題
薦,東西制撫交薦,東制臺沈公猶龍特疏薦云:逆賊攻陷全楚,勢如破竹,睥睨全陽,徘徊城下,本官悉力防
禦,使賊不敢正視全城,踉蹌而去,乘勝襲擊,恢復楚境等語。而京師已有變矣。
甲申四月,接邸報,升東瓊州府同知,深幸脫苦海。不半月,隨有先帝遇害之報。爾時,五內摧裝,亟催署
邸交代離任,而不可得。藩司蔡沈,因上臺委署未定,又復詳留。予激切再詳云:三年勞吏,艱苦備嘗,今安
得不拘留之,禁錮之也。藩司以「拘留禁錮」四字過激得罪,故意稽捺,幸沈制臺見詳文懇切,在寧遠調回陸
州同代謝,始得卸事。先時,按臺李仲熊與撫臺林公為難,各具疏參劾,俱牽予作證。時大計參商,按臺將撫
臺所信重者四人,盡皆拉去,而獨不及予。因予拚著一官與之硬對,且知予為王昆華師門下士,且為李括蒼
師、孫大器師北雍賞拔,因是不敢動手也。李按臺性極貪鄙,蒞任未幾,即遣承差賚三報封來云,每一報封要
一訪犯,須萬金贓者為要。予語之曰:全州何等地方,即極大鄉紳,亦不過幾千金家業,那有訪犯得萬金者,
為我持去繳還,無此訪犯,不過壞一州官,不及貴差也。厚贈厚款之,差亦唯唯持報封去。然例又不可少訪;
有一異棍,系江右人,逃匿西延,作孽多端,即臚款開送,遂羈禁之,適值分校武闈赴省,慮其逃脫,即親自
械往。此棍神通異常,用七百金賄脫,按臺親喚當堂釋放。且屬云:汝此訪必有造訪之某,可速報來。此棍遂
將西延姓唐者,造十萬贓送訪。按臺幸甚,行脾仰平樂刑廳姚公斌提究,差後到州。予謂之曰:此訪犯從何來
耶?木州訪過。有人,按臺不審徑放,今此訪未經本州開送,按院何處得來,要人只挐我去便了,屢催亦終不
應改批。桂林刑廳賈公必選來差,亦復如前堅拒之。賈刑廳不得已,面稟云:全州為非本官開送,倔強不申
解,須是改批本州審解,庶可結局。從之改批來州。予不差役,只寫一諭單,喚今唐人同諸被害出州。越日。
即至。詢詞內有名俱齊,呼役擺設香案在露臺,公服對天四拜,祝云:全州知州馬光在任,從未做一件傷天理
滅子孫的事,今被按院逼迫,沒奈何搽了花臉,做此樁事,眾百姓亦須諒我。諸犯證聞之,號啕大哭,合堂胥
吏,亦俱涕泣。於是,端坐喚令商議此俱是捏造之事,無可審,無可問,只須酌量贓銀多少,申報便了。諸犯
俯伏,一惟上命。始酌議四百零九兩,具招詳報。詳中極寓譏諷,旋即批允,不數日細思詳文多有未便,行票
桂廳,不必解贓,速吊銷原卷,刑廳行文並作東吊銷訖。按院又恐來票留作張本,又連票亦俱吊銷。從此按院
恨入骨髓矣。按院於平樂府吊取贓銀三千餘兩,寄全庫,予稟撫臺知之,亦即參奏,且指余作證,後絕不敢取
一釐,僅於賞兵送禮動支花銷後,語桂刑廳曰:不料全州狼惡如此。然終無奈我何也。及造冊候代,牌行全
州。駐扎,且面囑修理衙宇。予思此來相與盤桓,終非好相識也。亟語桂刑尊曰:外邊傳說有萬千贓贖寄全州
庫,若來則此語似真,桂刑尊以聞,即刻改牌駐柳州者三月,不見親近為幸,亦省多少風波也。迨為總憲李邦
華參拏,而始得與之開交;不然,恐亦終不免也。
將離任赴東粵之前,新按臺鄭公諱封蒞任,先駐梧州,因送撫臺,便道來謁。初見亟屏人詢兩臺交爭事。予
為備陳顛末。鄭公始悟。又曰:雖則如此,然在衙門體面,各人要存耳。後亦不與撫臺為難。按臨省城,與新
桂刑廳吳公鍾巒同年也,催賢否冊亟甚,尚未經酌定,遣捕員密請傳梆以進。語云:吳年兄只會做文字,不會
做官,豈有司理問以賢否而久不應者乎(時司李兼署府)。借重為一開列備覽。予作起曰:此何等事,而下吏
敢越俎。按臺曰:此乃肺腑之語,若如此,反不相諒。因據所知開列,復薦按臺所不滿者二人,辭別赴廣東
行。是時,沈制臺出巡韶州,溯流而上,欲往辭,給假暫歸,抵英德,兩舟相值,復隨之而下。至三水驛,相
見謝辭,不允,至東省再見,以老母年高,乞假暫省。制臺曰:海南黎賊叛亂,告正有事之日,必欲借重調
停,即日遷轉易事耳。謁按臺劉公逵亦然,不得已驅車赴瓊,路遇強寇,劫掠行囊過半,間關渡海,正值黎賊
攻破臨高縣,殺官劫庫,又圍定安縣,城中一空,紳士百姓赴府告急者,以數千計。道臺林公諱汝翥,忙甚,
初見即握手謂曰:望眼穿矣,一以黎事付託,竟攜印赴省辭任棄官去。府尊張公允佳,惶惶無策,地方蠢動。
予與守備許大才商議,宰牛誓師,突沖定安之圍,圍遂解。先是,定安知縣王姓者,以賊圍無援,窘甚自縊,
署印無人,因為暫理。招撫居民,日則拮据,夜則巡城,即除夕、元夕,猶登城策騎周視也。賊魁符元豪,黎
雪、黎祿、黎番、分踞作耗,廣佈奸細窺伺,因每日在教場試騎射,繕甲、造帳、製弓箭、火藥、銃砲,銕藜
諸武具。黎賊相謂曰:馬二爺果欲剿我輩耶?時又招黎頭王仲英及黎長陳貢生,王貢生十數輩,嚴令防禦。又
陽示招撫,忽命徐中軍授以反間之計,三黎自相戕併,俱各授首。符元豪雄據儋州,勢亦少孤,亦遂用計撲殺
之。梟其首,並三黎之首獻俘,厚賚徐中軍,劉陳二守備,為之把盞。是役也,不興一旅,不煩一矢,而得成
功,瓊人傳頌;向來黎患,特簡總督師徒數萬,錢糧數十萬,未得貼服,今不勞費而定,未有若此之安閒神速
者也。然差喜僥倖獲成,非有他能也。丙戌正月,符黎餘孽復嘯聚於白沙深處,欲乘燈夕弛禁之日,進郡城作
亂,有告急者,禁不令傳說,仍令徐中軍扮作賣肉者,挑擔入其巢穴,與之交易,假以無意揚言府二爺不知提
兵往何處,即日各寨兵到,我輩做小經紀人,只怕兵來,不知此處可借住幾日否?眾孽聞之,疑事洩,來搗巢
也,旋即散去。
是時,署府印止九十日,恰值歲底新年,一無所事,海北守道蔡秋卿來署,海南巡道頗作聲色,見予署府
印,囑門子來索八百金,同堂弟在署,頗有難色。予曰:狗既咋骨,纔不噬人,竟予之四百金。即日封印,小
轎便服,拜鄉紳春元告別。百姓聞之,閉城門罷市,人持一磚,擁進道門,欲甘心於蔡道。蔡道聞之,心膽俱
碎,急遣在署鄉親翁姓者,到府跽求,出堂視事,諭散百姓。予始亦以病辭,既思亦儘勾酒落矣。硃寫牌諭止
之。士民始定。蔡道悔過不遑曰:那知此公如此得民心也。後又以臨高、澄邁二縣缺官託新府尊李逢春致意,
借重兼署,欲以償前費也。予語之曰:署府三月,詐銀四百,並署兩縣,我不能又出貲本作販夫也。回詳中,
亦以販夫二字直拒之。李府尊為之咋舌。按院王公諱化澄聞之,行查此事,將以據參,而蔡道適患病殞,幸
也。福建、江西信急,新制臺丁公諱魁楚,因方伯吳公諱時亮推薦特甚,是日移鎮南雄,徵調土司狼兵,知為
予素所服習,題薦監軍道僉事,不俟命下,遣官敦請,監攝其軍。其率領親兵及召募黎民,渡海赴南雄,為制
臺造營房,給月餉整頓兵馬,分撥前過梅嶺,偶與雄廳馮珖不合,亟求解務,堅不允行,纔二十日,而閩信又
壞矣。同制臺返肇慶,議擁立事。適西撫瞿公諱式耜,陛任少司馬,在肇與制臺議論相左為之調停弗獲,又兩
相委託,因思擁載大事,豈小臣所輕置喙者。異日兩公相激,必諉罪我,不別兩公,竟歸瓊州。謝監軍事後,
亦究依瞿公。議擁戴既定,陛任車駕司員外,未幾,恆中李公用楫疏薦升海北巡道旅,改嶺西巡道副使,纔欲
束裝,而時事已不可為矣。避居海濱,行李為之一空。時丁亥三月中事也。戊子春,忽聞反正之信,六月始確
與同事出身相慶。九月杪渡海。十二月抵端州陛見,旋擢勳少。上念舊擁護功,傳旨召對,極謝當日護救始
末,賜宴,諭鴻臚寺堂上官傳旨吏部,照三次覃恩加陛三級,乃為當事五虎所尼,僅陛冏少卿,加級贈封祖父
母,父母、恩及三代。蓋異數也。朝班碌喙,見門戶攻擊愈甚,五虎惟以招權納賄,伐異黨同為事,知時事不
可為,屢以疾辭。奉旨不允,僅令在寓調理。時全永李撫軍病故,全紳士思及舊拒闖逆功,督輔瞿公知之,亟
以民情上聞,即日有全撫之擢,舊例撫臣必由會推,五虎以資格相尼,不由會推,塚宰竟奉旨補牘陛授。予抗
章懇辭,侵及諸人。疏至再三不獲。陛辭之日,條議時事,疏力謫之,諸人亦不敢置辯。抵桂林,與督輔瞿公
商酌情形,見將驕兵悍,且餽餉不給,日事劫擄,力陳措餉、勵兵、偵探、夾擊、分汛、保民諸事。條上,鰓
鰓慮之,及抵全州,捐橐犒軍,為費不貲,督諸營分五道並進,諸將俱已晉爵公侯,志得意滿,日則賭博群
飲,夜則擁少艾為樂,觀望不進,遷延兩月,乃始發兵攻永州。初亦告捷三次,繼而疏縱奸細入營放火,尚然
高臥,一時喧亂,人不及甲,馬不及鞍,相率鼠竄狂奔,封疆又付之一擲矣。抵全喘定,亟備酒飯,慰其渴
飢,乃語之曰:彼不來追,我自走耳。站定腳根,尚可養銳,以圖再舉。試問今日將更退歸於何處?諸將聞
之,無語。力督其收拾殘敗,仍札營於全北城外十里之太平舖,力為設處糧米,親往山中村落沿家督催糧賦,
即除夕元旦亦令之挑負送營,聲勢振怖。庚寅三月,忽訛傳有北兵來,不及致詳,五營盡拔營宵遁,督師張公
同敞,亦在營中,不能不偕之行。予致柬微諷之,渠以為嘲刺,竟啣恨去。予自謂與城存亡之人也,即檄紳士
百姓,誓神督民兵得萬人,設立十三關,四民俱搬入關中,相倚為命。人民俱集,各營聞之愧悔,督輔瞿公,
嚴檄催進,復移營來全,縱兵入關,大肆擄掠,避難居民,受毒不可勝言矣。余憤甚,為繕疏上聞,即乞休,
屏居山頂。鎮國公胡一青立營關外,力請出山,謂公不出,則擾民不已,出則乃不擾民也。予謂以此要我,斷
無不出之理,即策轡出山,料理接濟糧餉,不一月而各鎮又聞風拔營走矣。若輩擁重兵,受重寄,等於兒戲。
再上疏乞休,自請就戮,哀動天聽,奉旨撒回,赴部用。瞿公疏留,謂節鉞重臣,無輕撤理。又奉旨慰留,遣
兵部司官賚敕諄諭,然居民已無一人,孑然一身,作何障禦?適病感冒甚劇,輿疾赴省,與瞿公具述所以戕民
擅奔之狀。瞿公始知一日不可留也。甚悔前疏之失。予具咨懇以轉奏。十一月初六日上午,奉旨病痊起用,而
兵入省城,已大潰決裂矣。此時,即擬自裁,念有老母在,且既已准病離任,可緩於封疆之誅,盡棄行李,舟
無榜人,幾至沉溺,僅抵陽朔,而兩路夾擊,欲赴水為僮子泣挽,乃舍舟入山寨,次早兵隨入由,衣服被囊,
罄劫無存,抵暮從山巔掛下,黑夜掉泥中,避往獞巢,又為外人所覺,遣將官領兵看守,隨欲奪其刀自刎,為
將官夏姓者堅持,又不容轉身,立逼之出,隨之登舟,此時已置生死於度外矣。到省見總兵線國安,副總于文
科,力請速死。二人竟相待甚善。線總兵為安頓住處,挑送飯米。于副總又慮在省嘈雜,請之線總兵,求送全
州安置,遂於辛卯二月初一日行,實元旦也(當時改用建丑正,故二月朔為元旦)。凡飲食住歇之處,俱于副
總任之,屢求退不得也。幸舊識及門生諸人,日餽資糧,間以碁酒遣日,盤桓九閱月,法禁稍弛,擬卜鄉居,
舊門生有願送田者,有願借園房者,欲就之隱居,為終焉之計。懇之于總,已得首肯,值瞿使從家鄉來,附有
家報,知先慈已於已春二月棄世,家中為籍產事株累極苦,痛悼幾絕,歸志始決。然終不可得也。值代于總者
為劉副總孔修,江寧人也,一見如故,雖武弁,然青田之後頗知文墨,兼喜對客啣杯日夕敦請宴樂必至夜半,
始別,語次求其謀。歸,亦終無策。適有流謗于線總者,言日有宴會,必饒貲財,線總遣將官密訪,將有羈留
隨旗之意,劉副總聞之,即呼遣官諭云,彼日食尚不給,我輩念為先朝大臣,憐其流落他鄉,不實忍也。遣官
依言回覆,線總兵忽動良心,遂發一護身牌放歸,時壬辰三月也。劉總改調南寧,留家眷在全托為照管。又囑
家中措置路贐五十金相贈,稍稽時日,迨四月十六日欲行,聞有鐵騎從衡州來而阻。至五月二十五日,借一小
舟行至永州,聞有潰兵四散而至,一路戒嚴。六月初三日,抵衡州,覓搭船不可得,借寓于總新造空船內六七
日,聞靖州有孫兵至(即孫可望之兵)合城喧遁。此時亦坐不穩矣。河干阻住行舟,絕無往來者,覓一小小客
船相附,懇衡州署府趙同知轉求營將給牌放行。時有祁陽徐將官,聯舟欲相隨。予認為一家,許之相傍,得出
柵。次日,至衡山,夜半忽喊聲震天,疑為強賊,乃續順公帳下差官擄船也。擄及徐船,原系舊識,徐將官亦
認為一家,得以無掠,深幸兩日前攜帶人,今亦為人所攜帶,何相報之速也。又行三日,始達湘潭。時續順公
從寶慶全營奔逃,河中檣帆亂竄,隨之行至長沙,札營立柵,亦不許放一船行走,以六、七月中酷暑,伏藏小
艇者四十六日,日蠅夜蚊攢集,從來未經嘗之苦,未可形容。值于總新船載鹽過辰州,稟討關放,懇搭其船,
纔脫虎口,如插翅上天矣。纔行一日,駕舟者不識水徑,竟擱淺灘,挽拽三日夜不得動;水愈乾,船愈牢;續
順公全營聞追兵,又饒夜飛奔,始時見滿河船盡而追兵至,孑然一舟,釘立沙灘,亦付之無可如何而已,靜以
待之,遙望三四船至,因默祝曰:倘可生還,或得呼而求渡乎;漸漸相近,遙呼之,即應,原與于總舟人相識
者。但粗造未完,都無遮蓋,因求相渡,慨然依允,即刻顧之以行。兩日抵洞庭湖,順風極狂,暮時將抵岳州
矣。時中秋月極皎,忽而火電交至,霎時黑霧漫天,狂風驟雨,迅速而來,以破散未完之舟,震盪於衝波激
浪,上無遮蓋,淋雨傾身,兼之黑夜,舟人無所施其伎倆,叫喊連天,謂此番必不得免矣。震盪者一夜,抵天
明,風勢稍緩,終不得行,又搖撼於湖中者一日夜。第三日纔揚帆過岳州。續順公營又扎岳城下,恐其截住,
飛棹逕過,所攜僮子,另宿腳舟,幾乎相失。行三日,達漢口,遣人另覓搭船,得一船,已議定寫單矣,及登
舟而又不允,聞僮子呼老爺,謂是職官不便也。再三講說得允,云少待五六日可行,始謂五六日易待耳,不料
客貨未齊,在船悶坐者二十七日乃動身,及撐至江口,又坐十日。至九月十七日乃行,纔一日,狂風大作,黃
沙蔽天,不可得行波浪中,又歇二日。見別船顛溺江中者,殊可怖也。日遇逆風,不過行三、四十里,挨過黃
蘄,過九江,風愈熾,望見匡廬,舟主人指曰:此所稱廬山也。遙隔停舟,置酒相款,時同舟者有徽人、湖
人,頗知字,謂予曰:何不作詩紀遊乎。予因搦管浪吟,頗誌不忍輕別之意。亡何,狂颷徑作,經小孤山,舟
過而復相回三次,因思不忍輕別之語,若為之讖也。舟人謂自行舟以來,未有此怪事。十月初七日,始達蕪
湖。停五日,另僱庫船出關,備受二關需索之累。至龍江,風狂舟行如駛,欲赴瓜埠訪劉副總令郎,兼送家
信,而舟不得停,僅遣一人去。及到京口,好抵家矣。不謂開河作壩,先一日已築斷,又阻不得進,乃登岸借
居七日,歸心如箭,僱車以行,至奔牛,僱船行,及橫林,而次兒、長孫來迎。一時父子祖孫相會,相抱痛
哭。又行一日,纔抵家。蓋無一生中得生,萬無得歸時得歸;及得歸矣,而途中備極險阻如此;念自庚辰三月
出門,壬辰十月二十七日還家,共十三餘年,在外備極勞苦,歷盡患難,乃於兵戈滿地,波浪掀天中作收場。
今仍是本來面目,夢中夢,幻中幻,如盧生從枕上遊也。但思先帝大恩未豎尺寸,又不獲以身殉,則死亦不瞑
目也夫。
按廣西通志職官表;馬光,吳縣人,崇禎十四年任永寧知州,崇禎十六年任全州知州;宦績志未立傳。
●跋
兩粵夢遊一編,吾六世祖涑菴公宦遊兩粵事跡,親記手澤也。公自粵遊歸,隱跡堯峰,幽棲岩阿。傍築純陽
閣,又近姑蘇臺舊址,往來於靈岩香涇穹窿山谷赤松子採芝處。又有漁蓑樵笠、雲袖霞裳,皆深沈奇士,日以
琴歌詩酒相與嘯傲其間。公臨終云:襝雖無冠帶,賸我本來面目亦可。今之結茅息影之所,即葬我身足矣云
云。後子菴公恪遵奉安。所遺是編,傳已七葉。前蒙新安許子(諱楚)首為之序;其後起頑陸子、聖徵何子、
銘果吳子、青田陳子、竹菴馮子並諱縯姪者諸君子亦各題序。但是編有殘損字跡,幸存澐來公鈔本校補。鐘自
顧菲材,又慚無識;每一開卷,未嘗不垂淚沾襟。當春秋祭掃,徘徊松下,而不能去,幼時懷弔詩有「先世丹
青亞,後代何貧蹇」句。嘻!天若無虧,石可不鍊;海如長涸,鳥可停銜。公之勞蹟,望君子之能揚;傳得手
編,期後人之克守:庶不淪吾祖之苦志也,幸矣!
七世孫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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