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喜欢冬天。 冬天有无数让我讨厌的理由。 “比如说,要穿很多的衣服,走在街上像个水壶;要吃很多的食物,坐在餐桌前像个饥民。” ——我对萧悦这么说。 还有,手指上的冻疮。 我皱着眉把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轻轻握成一个拳头。 或者更惨一点。 班主任一大早就过来交代教室后面的黑板报要在这两天之内出完。 零下几度的天气,生着冻疮的手指,还要握着粉笔好几个小时——我无力地趴倒在课桌上。 “如果不想出,就直接跟老师说啊。” 我转过头看着说话的同桌。 以森,蒋以森。 他垂着眼,重新看着前面的黑板。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诗词每句表达的意思。 那么,他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关心我吗? 手指上生冻疮的部位又轻微地发痒。 我盯着蒋以森握着课本的手。 视线从手背的骨架蜿蜒到指甲的端点,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同样是手,他的为什么就这么好看? 我挠挠冻疮,皱了一下眉毛——挠痛了。 又痛又痒。 所以,冬天——最讨厌了啦! 冬天依然讨厌,现实依然很惨。 老师在讲解课文时,曾经特别强调过—— “一定要联系上下文来理解每句话的意思,这样才行啊!” 可是我再怎么联系上下文,也估不到蒋以森的想法和心思。 我一边忿忿然地想,一边从讲台上拿了几根彩色粉笔,准备去出黑板报。 现在是自习课,本来在值日的班长跟着跑过来,主动提出帮忙。 我瞄了一眼蒋以森的背影,对班长笑笑说不用了。 “怎么不用呢,你要用毛线打线的吧,是要两个人来拉着的啊!”班长说着就从我手里把线团抽了过去。 “不是,其实——”我转过头去,“我已经喊了人帮忙了——蒋以森!” 蒋以森回过头来。 “你来帮我扯毛线吧!”我眨眨眼。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班长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说:“我没空。” 我愣住。 在拉得绷直的毛线上,把粉笔用力往上涂擦,然后把裹满粉笔灰的毛线贴近黑板,轻轻一扯,毛线反弹到黑板上,就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痕。 粉笔灰像烟雾般纷扬起来。 “杨妙研,你怎么了?” 我看了一下班长,擦擦眼角说:“——粉笔灰都飘进眼睛里去了。” “蒋以森。” “唔。” “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菜啊?” “……” “我爸爸今天做的是牛肉煲!” “哦。” “很好吃的!我爸的厨艺是公认的棒!哈哈!” “……” 以上是我和蒋以森坐同桌的第一天的第一次说话。 彻底性的失败。 刚坐好新编排的位置,我还很新鲜地不停打量这位新同桌,接着发现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没表情的脸孔。在忍受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沉默氛围之后,我决意下午再来时怎样也要跟他搭上话。 结果却是这样。 现在坐同桌已经半年多了,喜欢他,也已经有半年多了。 我叹口气。 “怎么了?哪里不对头吗?”班长凑过来问。 我回过神来,指指黑板还空着的一角,说:“我在想这里填点什么好呢。” “我还想,连杨妙研都会叹气了,那一定是很了不得的大事呢!”班长呵呵笑着。 如果只是一个态度,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算不算很了不得的大事呢? 放学后我留了下来继续把黑板报出完。 “班长那个人真是啰嗦!”萧悦坐在一边等我,“他八成是喜欢你吧!” “唔,随便他喽。” 这一个小角就填首短诗什么的吧,我想到前几天买了本《散文诗》,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我走到位置上打开抽屉,看到一张写满字的白纸。 蒋以森的字迹—— “聘婷白朵碧池莲,香光楼阁鲜; 满楼风月会神仙,一○千万年。 调玉管,弄珠弦,新声扬妙研; 歌词更道藕如船,相携彼岸边。” ——我捧着看了三遍,才注意到“新声扬妙研”这句。 扬妙研。杨妙研。 原来如此。 妙,是美好;研,是美丽。 是爷爷取的名字。 很多人都说这名字很好听,还有人会加多一句说:“真是人如其名啊!” 可我觉得真的当得上“人如其名”的是蒋以森。 蒋。以。森。 每一个字都那么适合他。 “笑成这样——捡钱了啊你!” 昨天回去的一路上,萧悦都在对着我翻白眼。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糗,但要忍住不笑实在太难。 “蒋以森!” 今天我早早来教室,没想到他比我更早到。 “昨天——的诗,我看到了!” “那个是词。” “哦——是词!”我觉得结结巴巴的自己像个傻瓜。 蒋以森看我一眼,说:“看你说还差个空角没东西填,就随便找了首词。” 我看着他抿着嘴笑。 “傻站着有劲啊?”蒋以森皱着眉指指我的椅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坐下时左右一看——斜左边是萧悦正在奸笑的脸,斜右边是班长揶揄的脸。 糗大了啦! 我从来都是头脑清楚的女生。 男生们靠过来,只要说了两句话,我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可是,我不知道蒋以森。 我明明就是个聒噪的女生,可是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想上好半天好半天。 我明明很聪明的,可是总觉得猜不到他的心里怎么想的,很苦恼。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这样算不算喜欢上了呢? 算不算呢? 放学后,萧悦一路上还在那模仿我跟蒋以森说话时的样子,被我抓住死掐。 “啧啧,你要有对蒋以森的一半温柔对我就好了!”萧悦抱怨。 刚出校门,我们就被班长一伙人拦住了。 “杨妙研,我有事找你。”班长支吾着说。 我跟着他走到一边的花坛处,都能预料到他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蒋以森?”班长问。 我只是笑。 “为什么——他除了喜欢装酷还有什么!” “那你又有什么?”我的嘴角还挂着笑,“——除了啰嗦以外?” 真是一眼都不想再看他——我转身要走。 “杨妙研!” 到底还要怎样啊!我忍着气回头。 “我看你还不知道吧——”班长一脸似有若无的讥笑,“蒋以森早就有女朋友了!是外校一个姓韩的女生!” “什么都不知道就喜欢——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关于喜欢上蒋以森的理由,萧悦很早就问过我。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后回答说——他不喜欢说话。 以为他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每天都是我找各种话题跟他搭话。一开始简直像竞赛,我每天拉着他说话,希望让他每天跟我的对话比昨天多一点点,视线落在我身上久一点点。后来,竞赛变成习惯,希望变成努力,一点点也变成了很多。 “你们都说了什么啊?”萧悦悄悄问我。 我没回答。 ——你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清楚啊,他总是漫不经心的垂着眼睛说话,总是一副喜恶不明的冷淡表情,总是给我那么远的距离感…… “我看班长脸都绿了呢。”萧悦咂咂舌头。 班长那个死人一定是故意骗我!他怎么可能知道蒋以森的事——女朋友……外校的……还姓韩……——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 “不会是蒋以森什么吧——哎,你怎么怎么了!?干嘛哭啊?!”萧悦叫起来。 这种谣言也有人传啊?!这种谣传也有人信啊?! ——萧悦听我说了蒋以森有女朋友的事后就是这样的鄙夷反应。 当然是直接问他喽! ——萧悦听我问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后给出这样的答案。 ……说起来容易。 “你喜欢吗?”我问。 蒋以森抬眼浏览了一遍黑板报,没说话。 今天轮到我们俩打扫教室。 “到底喜不喜欢嘛,说一声啊!”我努努嘴。 “还行。”他看我一眼,然后转身开始扫地。 我看着他微微弓着的背影,外套后面的帽子挡住了半个头。冬天的空气寂寂的,仿佛只要稍微安静下来,就可以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那就是喜欢喽?” “唔,算吧。” “喜欢这期的黑板报?” “唔。” “那——”我转转眼珠,“喜欢我吗?” 我曾经试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想如果有一天我这么问他,他会怎么回答? “对不起。” “我不喜欢你。” “谢谢。” “我也喜欢你。” 甚至就只是一声“哦。” ——这些都算是蒋以森会有的回答。我都有想过。 “那——喜欢我吗?” “——你说呢?” “唿~”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口哨声。 我和蒋以森一起回过头去——又是班长。 真是阴魂不散。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都听见了啊——”班长拍着掌,径直看着蒋以森,“还没回答人家呢,快回答啊!” 两个男生彼此对视,气氛凝滞。 “说啊,怎么不说了——”班长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如果我的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估计班长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一百次了! 蒋以森丢下扫帚,转身走掉。 “等等啊!”我赶忙追出去。 我还没问他那个传言的真假,还没跟他确定那个反问句的意思—— 耳边仿佛又响起男生淡淡的语调—— “你说呢?”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嘛! “蒋以森!” 我看着那个在夜色中已经模糊掉的背影,跺跺脚,无力地低下头。 如果我的意念可以杀人的话,班长倒在血泊中的次数再加一百次! 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告白哎。 梦想这回事,就是用来破灭的吧。 不然怎么叫“梦想”。 ——放在梦里想一想罢了。 比如我很希望今天可以患上重感冒,这样就可以请假不用来上学,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蒋以森才好。 可是我的体温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搞什么啊,冬天不就是流感的多发季节吗?! 所以,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冬天。 我走在路上想。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住到热带去 如果萧悦听了我这个论调,一定会点着我的额头说——就算是这样,你也一定会像条鱼一样游到蒋以森住的寒带去! 唉。 我磨磨蹭蹭坐到位子上,偷偷瞄一眼蒋以森——他正在看书。 “杨妙研。”蒋以森忽然开口。 “啊?”我吓一跳。 “……昨晚吃的什么菜啊?” “……” “又是牛肉煲?” “……啊。” 沉默—— “笨。” 蒋以森丢出一句。 我一愣。 蒋以森头一低,叹了口气:“——是假的。” 我还在发愣。 “我是说,那个谣言是假的——我没有女朋友。”蒋以森皱着眉毛说。 我眨眨眼,反应过来。然后看见萧悦在座位上冲我挤眼睛。这个家伙。 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轻轻包围住。 我动动手指,是非常真实的温暖触感。 我记得我没有告诉过蒋以森,我很喜欢他的手。这样的场景绝对只有在梦里出现过。 看来“梦想”也有偶尔“成真”的一次—— “蒋以森。” “唔?” “你喜欢我吗?” “你说呢?” 我偷偷看他——扑克脸瓦解了。 我想,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个男生可能也说不出那几个字来——不过,算了,我现在觉得也不重要了。 我喜欢了他这么久,一直都在猜他的心思,不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把我心里的想法传达给他;想要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办到—— 我看着蒋以森,蒋以森也看着我。课桌下握着的两只手。 气氛好像不错。 那么,重新告白一次也可以的吧? “蒋以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我是赤道,你就像是北极——因为觉得我和你之间,就像赤道和北极隔得那么远……” “你怎么不说南极和北极哦。” “你听我说嘛——后来,我知道有一种鱼类,每年都会从赤道游到北极……” “那个叫做迁徙。” “蒋以森,我想做那个鱼。” “……” 传说太平洋里有一种迁徙的鱼群,每年会随着洋流,从赤道游回北极;它们声势浩大,密密匝匝,浮沉不定。如果从海底仰视,那些粼粼的身影足以遮天蔽日,阳光透过鱼尾的缝隙闪烁其间,仿似苍蓝天穹的点点繁星。 所谓冷暖自知,这回溯过程中的潮汐感受只有鱼群自己知道。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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