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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以待:寻找萧伶

 lcyteacher 2020-07-02

题图摄影:吉它木影

我应该把她深藏心底最纯净的地方,种下一份善良,结出一捧温暖,并传递下去。


谢谢你

文/安然以待
 

很长一段时间,家境贫寒。父母竭尽全力也只能让我们三个孩子吃个半饱,没有饿过肚子的人很难明白,饥饿是什么感受。肚子咕噜噜叫着,根本无法在课堂上专心听老师讲课,语文老师讲的小猫钓鱼我琢磨的是鱼有多美味,葡萄沟更是让我神往。数学老师讲分苹果,不知不觉中满嘴口水,讲鸡兔同笼,更是口水三千丈,而常识课本上所有的能吃的东西,被我标的是炒着吃,蒸着吃,煮着吃。好在母亲每天晚上督促我的功课,学习成绩还不错,并一直担任班长。

五年级开学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是个女生。两个小辫扎着粉色的蝴蝶结,一件白的耀眼的衬衣,领子上绣着粉色小花,白色的长裙,细眉大眼,眼眸明亮纯净,似清泉一般,睫毛又长又弯,干净漂亮。那时候多数同学还跟灰毛耗子一样,衣服只分整洁合身与邋遢肮脏两种,跟漂亮丝毫不沾边。我则是年年捡着哥哥的旧衣服穿,母亲担心我长的快,改小了穿不了几天就不合适,所以没改过,于是经常需要挽着袖子,卷起裤管,属于整洁不合身那种。

老师介绍了她的名字,萧伶,还特别加了句,伶俐的伶。在红梅,卫红一类的女生名字中,她的名字显得格外不同。她被安排在我前面两排侧前方的位置。显然,她引起了全班人的瞩目,课间操时候一群好事的男生女生围着她问长问短,我虽然也很想过去,但一种莫名的倔强绑住我的双腿。耳朵却竖起来听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得知她是从上海来的,父母是地质勘探工作者,随他们的工作调动转学过来。

那时的男女生自然分为两个群体,很少一起说话,更别说一起玩了,男生是以我为中心的一个群体。萧伶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很快跟班里的同学熟络起来,俨然成了“社交中心”,下课的时候经常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一些男生经常围着她转,包括我的死党也会偶尔跟她聊几句,这让我有些不爽,感觉某种地位受到了挑战。

跟我碰面时候萧伶总会报以微笑,而我却在她张嘴还没说出话时就快步走开。老师提问,她次次都会举手,各科老师似乎都偏爱她,每次都会让她发言,并得到老师的赞许。她的一篇作文还被当做范文在全班朗读,要知道作文曾经是我独霸天下,我更加不爽。有次萧伶到黑板前解答数学老师的题目,得到老师的赞许后,我突然把右手高高举起大声说:“这种解法太复杂,我有更简单的解法”。

萧伶惊奇地看着我,老师推了推眼镜哦了一声,看了萧伶一眼,似乎想征求她的意见,我很生气,自顾自的走上讲台,夺过萧伶手里的粉笔开始书写,片刻写完后故作潇洒的把大半截粉笔扔到墙角。老师和萧伶一直盯着我写,萧伶比老师先开口说:“这个解法太妙了”,佩服的看着我说:“你真棒,向你学习”!我有些张口结舌,垂着头走回座位。

没多久,萧伶被任命为学习委员,我依然是班长,这就有些尴尬了。因为一些“班级工作”,我不得不和她打起交道,但除非必要的话,一句闲聊也没有,她如问我题外的话,我总装着没听到。每周四下午没有课,一般安排班干部出黑板报。第一次跟萧伶一起出黑板报,我中午1点半就到了班里,她来晚了,进门后笑着对我说:“我差点忘记了,想起后就赶紧跑来了”,我没好气的说:“这也能忘记,你这个学习委员太不够格了”,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赶忙又说:“对不起啊,下次一定不会了”,这时我发现她满头大汗,头发粘在脸上,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把一张板报内容交给她去写。

她搬了一个凳子,摇摇晃晃的站在上面开始写,写几个字就跳下来挪个地方站上去继续写。我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真笨,一边喊她下来:“你搬几张桌子摆一行,不就不用来回挪了吗?”她笑着说:“我知道啊,可我搬不动”。我没有吭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搬又挪的移过来一张桌子,搬第二张的时候她走过来抬起另一头说:“我们两个抬吧”。我没有回答,跟她一起搬了桌子摆放好。我们站在桌子上,她板书,我用彩色粉笔画花边和插图。我画了几笔,她板书移到我站的这端,看了一下说:“这个花边是不是不太好看?”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好看了,你行你画啊”。她拿起彩色粉笔盒,用黑板擦擦掉我画的,开始画起来。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漂亮花边,她顽皮的对我眨眨眼睛说怎么样,好看吧?我一声不吭拿起白色粉笔开始板书。突然,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粉笔问我什么声音?我不作声,又写了几个字,更大的咕噜声再次响起,她捂着嘴笑道:“好像是你的肚子叫,你没吃午饭吗?”我有些恼怒:“关你什么事?”她跳下桌子,到自己书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个蛋糕来递给我,我扭头不看她继续写,她爬上桌子站在我旁边,依旧举着蛋糕,“让让,我要写字”!我毫不领情,她微笑的看着我:“饿了就吃吧,我不爱吃这个,我妈非给我装上”。我觉得受到了羞辱,一把打掉蛋糕,从桌子上跳下来背起书包就跑了。

第二天上学,老师狠狠的表扬了我们两个,说这期的黑板报太好了,特别是花边和图案,耳目一新。我没有勇气说出那些花边图案都不是我画的,我只写了几个字,为了字体一致,还被她擦掉了,更不知道她是如何费劲才把桌子归位的,萧伶也没有拆穿我。下午上学,我习惯的把书包放进桌斗,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伸手摸到一个纸包,打开是一个白面馒头。我想不出会是谁放进去的,拿着馒头环顾四周,只有几个同学,我问是谁的,没有人回答是自己的。

琢磨了一会,我想大概是班主任老师给我的吧,她了解一些我家的情况。课间时我狼吞虎咽的吃下了这个馒头。以后几乎每天下午上学时,桌斗里不是有一个馒头,就是有两个包子,还是肉馅的,偶尔还会有几个蒸饺。每次我都心安理得的吃一半,再带回家给哥哥姐姐一半。这样大概两个星期,一天我提前去了学校,刚进教室就看到萧伶站在我的位置前面往桌斗里塞着什么东西,我快步走过去,她正好转身看到我,脸上有一些慌乱,我推开她伸手拿出来,是一个包在纸里的馅饼。原来,我一直吃的是萧伶偷偷给我的。她赶忙解释着:“哦,我吃不完,我妈妈总会骂、骂我,我又不敢扔掉,太浪费了,就给你拿来了”。看着她一脸做错事似的样子,我的眼睛突然潮乎乎的,当着她的面开始吃馅饼,她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温暖。

当萧伶得知跟我家住的只隔着一条街后,每天中午她会准时穿过那条街走到我家门口前面一点等着我。我出门上学走到她身边,她就拿出不同的食物塞给我,我边走边吃,习惯性的留一半装书包里,萧伶跟在我后面几米远的地方。快到学校的时候,她总会停下脚步,等我进教室大概五分钟后,她才进来。一次她追上我问,为什么不吃完,我低头不吭声。第二天,她再拿给我的是加倍多的食物。多年后回想起来,她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一个少年的自尊呀!一个只有11岁的女孩子,是怎样的善良,怎样的细心。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习惯在学校写作业。萧伶时常拿着作业坐我旁边一起写,有难题互相解答,而她总是不吝赞美,一遍遍的夸我聪明,夸我文笔好,将来能当作家呢。我曾问她为什么帮我,给我带吃的,她眨着眼睛说:“我没有帮你啊,是你帮我消灭我吃不完的东西。”我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那一年,我基本没怎么饿过肚子。有时她会叫我去她家写作业,她的母亲非常和蔼可亲,总会放桌子上各种吃食,并一再地催我吃。临走还会给我装上一些带回去给哥哥姐姐。

放暑假的时候,萧伶仍然常让我去她家学习。这天我去萧伶家找她还书,敲了几下门,她的母亲开了门,我发现地上放着好多纸箱和袋子。阿姨边招呼我找地方坐边喊萧伶,萧伶从里屋出来,我把书递给她,悄悄问:“你家怎么了”?她迟疑了一下说:“我爸爸调回上海了,这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我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呆呆的站着。她母亲走过来说:“孩子,今天不能招待你了,萧伶需要赶紧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好像萧伶还追出来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到。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也不起来吃饭。母亲以为我不舒服,过了摸了摸我的额头,肚子,问了我半天,我没回答她。她悻悻的边嘟囔边放好蚊帐离开了。睡到半夜我醒了,哥哥在旁边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瞪着蚊帐顶部,那一刻才清醒的意识到萧伶要走了,不会再跟我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看书了,我甚至想到我又要饿肚子了。是悲伤吗?是遗憾吗?是怨恨吗?我说不清。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刚起来萧伶就来了,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一个日记本,还有一个纸盒子,里面满满的装着蛋糕。我现在想不起当时她说了什么,总在绞尽脑汁去回忆,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一度非常恼怒自己。书是《汉语大辞典》,扉页上工整的写着:赠未来的作家XX,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同学:萧伶。日记本很漂亮,一只英雄牌钢笔夹在上面闪闪发光,扉页上也写着几个字:坚持每天记录,你一定会成功,加油!很惭愧,人到中年还没什么成就,更别提成为什么作家了,真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过了一天,我突然想起她当天要走,气喘吁吁的跑到她家,已经人去屋空。我徘徊许久,怅然若失。开学不久,我收到了上海来的信,萧伶在信中写了她的新学校,新同学,最后鼓励我一定坚持记日记,相信我最终会成为一个作家。初一时,我们仍经常通信,交流学习方面的事情,英语是我比较头疼的,她给我寄来英语磁带,这对我的英语学习有很大的帮助。到了初二,迟迟收不到她的信,我连续写了多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那段时间,本来调皮捣蛋的我变得沉默寡言,我猜测各种可能,是她不愿意跟我继续通信了?还是她出了什么事?母亲察觉了我的变化,询问良久,我才告诉她情况,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一定是跟着家里人离开上海了,去的地方不方便通信,我相信了母亲的话。

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同学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丰富,当然,也告别了饿肚子的痛苦,我似乎已经遗忘了萧伶。一天忙着打球过了饭点,饥肠辘辘的回到宿舍,到处找吃的,同学递给我一个馒头说,饿狼一样,吃吧。我抓着馒头咬了一大口,他爬上上铺开始大声朗诵:“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我呆住了,饥饿、馒头与诗句组成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萧伶温暖的目光,那一年的记忆一股脑涌上心头,我开始无声的流泪,并做出去上海找萧伶的决定。

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带着勤工俭学的所有积蓄到了上海,问遍了所有跟地质沾边的单位,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有位好心的传达室大爷问我有没有照片,知道她父母的名字吗?我没有照片,更不知道她父母的名字,他同情地说,那就更不好找了。

工作后,我又去了上海两次,把地质,建筑,文联等单位全跑了一遍,我记得她曾说过,看我们谁先当上作家,依然没有找到她。上海的六月,空气总是又闷又潮湿,我站在外滩,霓虹闪烁,红男绿女,来来往往,她是否恰巧在人群中呢?我装作跟同伴走散的样子,边走边喊,萧伶~萧伶~~除了引来几个路人的侧目,毫无回应。原来,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回来后跟一位长者聊起此事,他耐心地听完问我,你执着地想找到她是为什么?我居然回答不上来,是想报答她吗?好像不准确,是对她有男女间的爱情吗?更不是,究竟为什么呢?长者微笑着说:“她呀,是上天派来的天使,跟你有一段缘分,帮助了你以后,去帮助更需要的人了,把她给你的善意和温暖传递给更多人,跟她做同一件事,天涯咫尺,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何必执着?”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是啊,如长者所言,我应该把她深藏心底最纯净的地方,种下一份善良,结出一捧温暖,并传递下去。

不管你在哪里,萧伶,你一定要,也一定会幸福快乐。我要谢谢你,萧伶,你给予那个穷小子的一切让他有勇气,有自信,有良知一路走到现在,并坚定地走下去。行文至此,恍然大悟,原来我执着地找她,只是想说一声谢谢!一句迟到多年的谢谢!谢谢你,萧伶!

~the end~

作者简介:

安然以待:飘在北京的做茶人,一半烟火以谋生,一半诗意以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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