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秋天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踏进九月，重阳便拄着凉气而来。人们开始暖身进补，这年，也老了，转眼就是寒冬。
于我，重阳最早的记忆，是儿时欢喜的盛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重阳是孩子的节日。临近佳节，母亲会提前几天买只鸡回家养着，只等重阳那天炖了吃，这便是秋日里难得的美味。每次，我等在门口远远地看到母亲买鸡回来，内心的喜悦总忍不住随那鸡挣扎的翅膀一起奋力扑腾。
鸡就养在自家搭建的简易厕所里，一只脚用绳绑着，拴在自来水管上。我和弟弟时不时会拿些米来喂它，虽免不了挨母亲几句数落，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
有几年时光，爷爷奶奶和我们吃住在一起。炖鸡的时候，爷爷会从他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从里面取出一小撮参片来，交给母亲，然后叮嘱我和弟弟，吃鸡的时候一定要把整碗鸡汤喝下去。
那时，我和弟弟并不懂人参这东西，只是隐约知道这是很好的补品。用奶奶的话说，喝了这人参的汤，就会长高长壮，考试也能得一百分。这是我们当时极其渴望的事。所以，当这顿等待已久的晚餐开始，尽管眼睛紧盯着桌中间那盆黄灿灿香喷喷的鸡，兄弟俩还是乖乖地一人一碗将母亲盛好的鸡汤和着口水喝完。
吃饭的时候，虽然我和弟弟手中已各拿了一只鸡腿，可爷爷奶奶还是不停地帮我们撕肉夹肉。家里狭小的空间里，热气腾腾。我和弟弟脱了秋衣，专注地吃着，像两只埋头食槽的小兽，无暇顾及周围的情况。我甚至不清楚大人们有没有吃，吃了多少。他们一直在旁边替我们忙活，看我们快活，还不忘一边笑着一边叮嘱，慢点吃，喝口汤，别咽着……
那是我和弟弟秋天的节日。其实，一直以来，每个年节、每次家里改善伙食，都是我俩欢喜的盛宴。
记不得从何时起，家里重阳节的晚宴上，开始出现了两只肥美的炖鸡，既而逐渐丰盛起来。父亲照例会喝些白酒，母亲也还依然习惯替我们“修整”剩下的鸡壳零碎，爷爷奶奶住在老屋，母亲早早就把炖好的鸡肉装在小锅里给他们送去。炖鸡的参片依然是爷爷给的，上好的白参。
及至我长大工作，成家生女，每年的重阳，家里照例会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只不过进补的概念早已淡化。在我看来，团圆和美是这顿晚餐最大的意义。很多次，面对着一桌山珍海味，宛如面对一桌过往的记忆，话匣子一打开，心就溺在往昔里。
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我们会把菜给他们送去，鸡肉和猪蹄炖得烂烂的，还有奶奶爱吃的大鱼。他们是真的老了，奶奶常年卧病在床，爷爷的步履也开始蹒跚。我扶奶奶到沙发椅上坐好，爷爷把鸡肉撕成细条，再用筷子仔细地将鱼肉夹进奶奶的碗里。天还没暗，我看着爷爷慢慢地一勺一勺往奶奶嘴里喂饭，恍然又回到奶奶在院子里喂我吃饭的时光。院子的光线远比这小屋好，我大口吃饭的时候，分明看清奶奶脸上皱纹绽开的笑容，远比那落山的夕阳灿烂。
而今，奶奶走了，爷爷也走了。流年中总是有许多让人不甚伤怀的岁月。我曾想着，要像他们以前关爱我一样去孝敬他们，长长久久，可最终却还是抵不过岁月无情。而今，女儿成了我们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妻子和母亲轮流喂她，调皮的时候，父亲也忙着放下筷子哄她。有时，我带女儿逛街，在某个巷口的小吃摊停下来，点两碗风味小吃，一边吃着，一边看小家伙吃得腮帮鼓鼓的可爱样子，心就像浸透了鲜美的汤汁一样温软甘甜，那些小时候与爷爷逛街吃点心的情景又像老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轮回的不只是四季，也不只是人，整个世界都在轮回。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我早已懂得，重阳这个敬老的日子，之所以会成为孩子们欢喜的节日，只是因为人们甘心奉献的无私。而我也终于知道，那长久以来系在我身上的，和我系在女儿身上的那些眼神的柔软，是爱，是暖，是幸福，是满足。
杨泽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