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夫妻间有一则脍炙人口的轶事,就是与上面所引的这首《醉花阴》词相关的:当时李清照与赵明诚分居两地,重阳时有感而发,赋成这一阕“薄雾浓云愁永昼”,将自己的这一腔思念之情寄给丈夫,明诚读后叹赏不已,自愧弗及,不免起了好胜心,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日三夜,一共作了五十阕《醉花阴》词,将妻子的作品也混杂其间,拿给朋友陆德夫赏鉴。陆玩味再三,说道:“这些词里只有三句是绝妙佳辞。”赵明诚问哪三句,陆吟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所作。
赵、李二人的投契,不但在文词上互争高下,在学术方面也是志同道合的伴侣,他们共同的爱好是收集金石文物,才结婚的时候,两家虽然都是官宦门第,生活却“寒素贫俭”,他们不惜节衣缩食,每月初一十五,都带着典当衣服的五百文钱,前往东京最繁华的交易市场大相国寺去淘古董,买到中意的碑文石刻等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其乐融融。到赵明诚出仕之后,夫妇二人的志向更为明确:“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他们享受着收藏与研究的快乐,也曾经为买不起名家的字画而相对叹惋,怅然数日。后来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去世,家道中落,他们的收藏活动却并未就此辍止,李清照支持丈夫的爱好,甚至“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所有的收入都拿去收购图书文物,室内到处都罗列着收藏品,“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犬马之上。”这样一对清贫然而生活中充满了乐趣的学者夫妇,如果上天给予他们白头到老的福分,真可以算作是童话般美好的人生。
清代著名的戏曲作家洪昇在他的杂剧作品《四婵娟》里,就借赵明诚与李清照之口,闲数古往今来的夫妻,分夫妻为美满、恩爱、生死三种,来阐述对婚姻缘分的看法:“美满与恩爱虽若相同,然须是终身厮守、谐老百年的,方才算个美满。若恩爱虽深,或享年不永,或中道分离,到底算不得个第一等了。”“(生死夫妻)此种夫妻,起先不无间阻,毕竟终成美满,别成夫妻一种奇缘,倒作千秋佳话。”而被借来剧中现身说法的赵李夫妻,正是“恩爱虽深,或享年不永,或中道分离。”如果想到他们最终生死永隔的结局,真令人禁不住陡生悲酸。
这一折戏题名“斗茶”,用的也是赵李夫妻的典故,晚年李清照在为丈夫生前所作的学术著作《金石录》作后序时,追忆夫妻昔年的温馨细节:“余性偶强记,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复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归来堂是他们在青州住所的书堂名,以赌谁记性好就先喝茶作为平日娱乐,而李清照赌赢时得意忘形,笑到了将茶杯打翻在怀里,反而连赢来的茶也没有喝到——当她经历过国破家亡之后,再回忆起这般的恣肆忘情,昔年的快乐,到今日都会成为心底的痛,“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浣溪沙》)人间的悲剧情怀,往往是相通的。在当年当时,她还是一个幸福妇人的时候,何尝不将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过?那时候她生活中所尝到的唯一痛苦,也不过是夫妇间的短暂分离,使她郁闷使她忧伤,吟出如这首《一剪梅》的词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据说是他们新婚未久的时候所作,因明诚外出求学而导致夫妻暂时分离,清照依依惜别,在锦帕上书写下这首小词送行。这样的离别,纵使忧伤也带着甜蜜的滋味,让人想起后世《浮生六记》中沈三白记述自己与妻子芸娘新婚分别时:“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待到见面时竟然:“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大约只有处于热恋中的人,才能体会这样一日三秋的牵挂。沈三白写的是散文,而李清照用更适合抒发感情的词体,毫不掩饰的吐露自己对丈夫的难舍难分,以第一人称的身份,要求他也要在别后同样牵挂自己:“记取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凤凰台上忆吹箫》)这本来是正常的夫妻之情,但在当时及稍后的文坛上,却成为她被指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