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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 忘不了“合肥情事”

 放歌渔者 2011-12-07

 


 张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古代文学研究室)
  前不久,笔者第一次去安徽合肥,因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在城市街巷中徜徉,细细体味这座在南宋词人姜夔(音同“魁”)笔下遍植柳树、意韵悠长的古城——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
  然而,笔者的这缕怀古幽情,对800年前的词人而言,会有几分残酷。合肥在姜夔的记忆中,是一座“巷陌凄凉”的孤独之城。在这里,他曾经遭遇过一段刻骨铭心却有缘无分的爱情。正所谓“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这份感情,也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
  在灿若星辰的南宋词人中,姜夔是一位能和辛弃疾相媲美的大家,而且两个人还是好朋友。与辛弃疾的襟怀豪迈不同,姜夔的词意象清雅、境界空灵,给宋词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气。


  生活困顿,也会苦中作乐
 
     姜夔(约1155年—1221年),祖籍江西饶州德兴县,号“白石道人”,是南宋中后期的一位著名词人。虽然他在文学史上声名显赫,却因终身未仕,今天连确切的生卒年都已无法知晓了。
  姜夔的名字很特别。据说“夔”是虞舜时代掌管国家音乐的官员。姜夔的父亲姜噩是一个好古的读书人,所以才会选这样一个不常用的字。不过,姜夔长大后果然成为了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和词人,这也算是达到了父亲起名时的期望吧。
  姜夔五六岁时,姜噩高中进士,还做了汉阳(今湖北省武汉市)知县。然而不幸的是,大约在姜夔14岁左右,父亲就病逝了,整个家庭也跟着迅速衰败。少年姜夔只好寄居于姐姐家中,直到长大成人。     可以想象,在家庭败落之后,年轻的姜夔是多么希望通过科举考试来光耀门楣,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不料事与愿违,自小就聪慧过人的他却考一次失败一次。
  大约在20岁时,科举中反复碰壁的姜夔开始浪迹天涯,凭借音乐和创作上的才华谋生。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姜夔路过扬州。这时的扬州已因金人的两次劫掠而元气大伤。昔日繁华的商业都城,在姜夔眼中已是“四顾萧条,寒水自碧”。他情不自禁感慨今昔,创作了一首《扬州慢》。词中,家国败亡的“黍离之悲”自不必说,还蕴含了姜夔自伤身世的哀婉凄凉之情。其中,“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成为千古吟唱的名句。
  姜夔虽然生活困顿潦倒,人格却孤高清峻,从不趋炎附势;作品的风格如同他的为人一样,清灵雅致,因此慢慢地受到许多读书人的尊重和赞赏。跟姜夔同一时代的诗人陈郁说他“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福建老诗人萧德藻更是器重姜夔,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为妻,并带他到浙江湖州居住。
  有段时间,姜夔住在湖州的苕溪附近,与“白石洞天”为邻。他的朋友潘德久和他开玩笑,称呼他为“白石道人”。姜夔答以诗云: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
  表面上自嘲“一生费齿不费钱”,似乎甘于清苦,其实字凝句重,叹息生活的艰难。
  在萧德藻的帮助下,姜夔逐渐结识了诸多名重一时的文人,如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并与他们成为好友。生活的天地因而广阔起来。姜夔在和朋友们交往时,也会忘记自己仕途上的苦闷,表现出幽默风趣的一面。据专门记载宋朝轶事的《耆旧续闻》里说,姜夔有一个“妻管严”朋友,叫张仲远。其妻读书识字,颇有文才,但“知书”却不“答礼”,又善妒多疑。但凡有人给丈夫写信,她必然要先把书信拆开,百般追问。姜夔想戏弄一下朋友,就写了一首《眉妩》:
  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这是一首送别词,以一个青楼女子的口气记述了情人与自己相爱相别的经历。最后分离时,更是写得魂断烟波,恨不得与情人形影不离,永不分手。
  写好后,姜夔故意把它遗落在张家。张夫人一见,果然火冒三丈,对张仲远不由分说施以“家法”。可怜的张仲远不明所以,等看见这首词,更是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只得让夫人抓破脸,连门都不敢出了。


  写给一个女人的22首词作


  姜夔娶萧德藻侄女为妻是在他30岁出头时。对少年失怙、飘零四方的姜夔来说,一个温暖的家庭无疑是他寂寞心灵的巨大慰藉。在他的笔下,常有“娇儿学作人间字”、“只有乘肩小女随”等关于家庭生活的温馨描述。然而,生计的重担又逼迫他不得不离开妻儿,孤身在外谋生。对敏感而多情的词人来说,情感上的孤独更难忍受。于是,在妻子萧氏之外,他有了一位相知相伴的情人。
  一次,姜夔去苏州拜访范成大。范成大身边有一个歌女名叫小红,精通音律。范成大和姜夔相谈甚欢,一时兴起,就把小红送给了姜夔。在带着小红从苏州回去的船上,姜夔写下一句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可见他把小红视为音乐上志同道合的伴侣。
  可惜,清贫的生活没有让这段感情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姜夔贫病交迫,衣食难继。他不愿小红跟着自己受罪,打听到一位富人想娶妾,便让小红嫁给他。小红掩面流泪,苦求留下,姜夔都不肯答应。最后,小红只好离去。好友苏泂(音同“窘”)在姜夔死后依然为二人的这段悲事叹息不已,作了首挽词,云:“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然而,在姜夔生命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既不是小红,也不是萧氏,而是他早年在合肥的一位恋人。
  据考证,姜夔一共有22首词作,都在反复回味一段爱情。22首词足足占据他所有作品的1/4,可见此情在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又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首作品中清晰完整地讲述过这段感情,这个女子也没有在史书中留下任何记载。所以800年来,他的这段个人情事始终是个谜,这也使得他的一些词作读起来晦涩费解。王国维甚至有“白石有格而无情”之讥评。直到60年前,现代著名学者、词学家夏承焘才最终考证出来,使这段情缘较为完整地浮出水面,夏先生将其称为“合肥情事”。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姜夔在鄱阳应试后曾到合肥居住,与一对擅长弹奏琵琶的姐妹相识,并与其中的一位相爱。然而姜夔生计无着,被迫离开合肥,致使二人无法厮守,抱憾终生。就是这段少时情事,始终埋藏在词人的内心深处,无论何种境遇,都从未忘怀过。
  我们知道,古代男性在妻妾之外,可以逛青楼、狎歌妓。这是社会认可的行为,甚至对文人雅士而言,与歌妓交往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因此在两宋文人的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婚姻之外的男欢女爱,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莫不如此,姜夔也是这样。但他又有所不同,夏承焘认为:“姜夔用情之专之深,在两宋文人中只有陆游可与之相比,这也使得姜夔的词具有极为感人的品质。”
  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正月,姜夔人在无锡,一心想去合肥而不得,日有所思,遂夜有所梦。梦醒之后,填写了一首《江梅引》,词的上半阕写道: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说起来,姜夔这时已过不惑之年,距离与爱人最初相遇也有20余载,这段感情却仍然让他魂牵梦绕。只是,在极度的相思之中,他连与爱人在梦中相见亦不可得,这是何等的噬心之痛。他只能在词的下半阕黯然神伤地写道:“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没去成合肥,姜夔从无锡返回杭州,转眼就到了正月元宵佳节。那可是宋代的情人节,年轻男女都可以出来赏花灯。街面上游人如织,灯火辉映,笑语欢声不绝于耳。但对姜夔而言,这却是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他也挤在人群中,触目所及的是“花满市”的繁华,感受到的却是“月侵衣”的冷寂,心中排遣不去的仍是年少时的情感记忆。刹那间,忧伤和甜蜜同时将内心填满,却又无法言说,只好轻叹一声:“少年情事老来悲。”
  这年正月间,姜夔一下子填了五首《鹧鸪天》词,反复诉说心中的悲伤。其中第四首最为出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姜夔对“合肥情事”最为直接的情感倾诉。他对爱人的思念好像东流的肥水一样控制不住,不由感慨“人间别久不成悲”。这种悲伤,较之此前“少年情事老来悲”的叹息,无疑要沉痛得多,意味着词人勘破情事、告别旧我的一次真正的精神成长。这五首《鹧鸪天》是姜夔作品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大规模地对“合肥情事”的祭奠。
  之后不久,他便作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抉择——上书向朝廷求官。

  彻底断绝当官的念头
  年过四十的姜夔已经厌倦了漂泊的生活,于是,他给朝廷上了《大乐议》和《琴瑟古今谈》两份书,建议整理国乐,试图引起上层的重视而获得提拔。然而,建议书如石沉大海。姜夔并不死心,两年后,他再度上呈《圣宋铙歌鼓吹十二章》,终于引起朝廷关注,破格允许从未中过乡试的他直接参加进士考试。然而命运又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在随后的考试中,做了充分准备的姜夔又失败了。
  在日复一日的奔走求谒中,姜夔的理想被消磨殆尽。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彻底断绝当官的念头,全身心地归隐艺术的天地。
  生活上,姜夔不得不仰仗友人的资助。抗金名将张浚(音同“俊”)之孙张鉴是姜夔的至交,长期资助他。张鉴曾想出钱为姜夔买个官职,被他拒绝。张鉴去世后,姜夔更加贫苦。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次大火中,姜夔的住宅又被焚毁。晚年的他只得颠沛流离,在杭州、湖州之间奔波。境遇如此艰苦,他仍苦中作乐,在江南的碧水边谱曲吹箫,在西湖的岸堤上浅吟低唱,似乎忘却了现实的窘迫。他不再介怀世事,给人超凡脱俗的出世之感。同时,他也再未提及自己早年的情人。
  姜夔最终在杭州一家旅店里过世,无钱下葬,不能殡殓,幸得友人捐助,才被安葬在钱塘门外。随葬品仅有一册乐谱、一把琴、一柄剑和一本《兰亭序》,各代表了他在音乐、书法等领域上的非凡造诣。
  笔者少时接触到姜夔的词作,曾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尤其被其矢志不渝的深情所打动。如今年岁渐长,又渐渐觉得姜夔并非一味沉湎于男女情爱。对姜夔而言,面对俗世的肮脏和个人的失意,也许只有心中那段凄美纯洁的爱情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它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是让姜夔免于消沉的信仰,并最终成为他参悟人生苦难的涅槃之径。姜夔的词作,既是对爱情的歌颂,也是对真我的固执;既帮助他抵抗俗世的黑暗,也点亮了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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