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困顿,也会苦中作乐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
表面上自嘲“一生费齿不费钱”,似乎甘于清苦,其实字凝句重,叹息生活的艰难。
在萧德藻的帮助下,姜夔逐渐结识了诸多名重一时的文人,如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并与他们成为好友。生活的天地因而广阔起来。姜夔在和朋友们交往时,也会忘记自己仕途上的苦闷,表现出幽默风趣的一面。据专门记载宋朝轶事的《耆旧续闻》里说,姜夔有一个“妻管严”朋友,叫张仲远。其妻读书识字,颇有文才,但“知书”却不“答礼”,又善妒多疑。但凡有人给丈夫写信,她必然要先把书信拆开,百般追问。姜夔想戏弄一下朋友,就写了一首《眉妩》:
看垂杨连苑,杜若侵沙,愁损未归眼。信马青楼去,重帘下,娉婷人妙飞燕。翠尊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便携手、月地云阶里,爱良夜微暖。无限。风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闻津鼓,湘江上、催人还解春缆。乱红万点。怅断魂、烟水遥远。又争似相携,乘一舸、镇长见。
这是一首送别词,以一个青楼女子的口气记述了情人与自己相爱相别的经历。最后分离时,更是写得魂断烟波,恨不得与情人形影不离,永不分手。
写好后,姜夔故意把它遗落在张家。张夫人一见,果然火冒三丈,对张仲远不由分说施以“家法”。可怜的张仲远不明所以,等看见这首词,更是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只得让夫人抓破脸,连门都不敢出了。
写给一个女人的22首词作
姜夔娶萧德藻侄女为妻是在他30岁出头时。对少年失怙、飘零四方的姜夔来说,一个温暖的家庭无疑是他寂寞心灵的巨大慰藉。在他的笔下,常有“娇儿学作人间字”、“只有乘肩小女随”等关于家庭生活的温馨描述。然而,生计的重担又逼迫他不得不离开妻儿,孤身在外谋生。对敏感而多情的词人来说,情感上的孤独更难忍受。于是,在妻子萧氏之外,他有了一位相知相伴的情人。
一次,姜夔去苏州拜访范成大。范成大身边有一个歌女名叫小红,精通音律。范成大和姜夔相谈甚欢,一时兴起,就把小红送给了姜夔。在带着小红从苏州回去的船上,姜夔写下一句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可见他把小红视为音乐上志同道合的伴侣。
然而,在姜夔生命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既不是小红,也不是萧氏,而是他早年在合肥的一位恋人。
据考证,姜夔一共有22首词作,都在反复回味一段爱情。22首词足足占据他所有作品的1/4,可见此情在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又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首作品中清晰完整地讲述过这段感情,这个女子也没有在史书中留下任何记载。所以800年来,他的这段个人情事始终是个谜,这也使得他的一些词作读起来晦涩费解。王国维甚至有“白石有格而无情”之讥评。直到60年前,现代著名学者、词学家夏承焘才最终考证出来,使这段情缘较为完整地浮出水面,夏先生将其称为“合肥情事”。
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正月,姜夔人在无锡,一心想去合肥而不得,日有所思,遂夜有所梦。梦醒之后,填写了一首《江梅引》,词的上半阕写道: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说起来,姜夔这时已过不惑之年,距离与爱人最初相遇也有20余载,这段感情却仍然让他魂牵梦绕。只是,在极度的相思之中,他连与爱人在梦中相见亦不可得,这是何等的噬心之痛。他只能在词的下半阕黯然神伤地写道:“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没去成合肥,姜夔从无锡返回杭州,转眼就到了正月元宵佳节。那可是宋代的情人节,年轻男女都可以出来赏花灯。街面上游人如织,灯火辉映,笑语欢声不绝于耳。但对姜夔而言,这却是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他也挤在人群中,触目所及的是“花满市”的繁华,感受到的却是“月侵衣”的冷寂,心中排遣不去的仍是年少时的情感记忆。刹那间,忧伤和甜蜜同时将内心填满,却又无法言说,只好轻叹一声:“少年情事老来悲。”
这年正月间,姜夔一下子填了五首《鹧鸪天》词,反复诉说心中的悲伤。其中第四首最为出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姜夔对“合肥情事”最为直接的情感倾诉。他对爱人的思念好像东流的肥水一样控制不住,不由感慨“人间别久不成悲”。这种悲伤,较之此前“少年情事老来悲”的叹息,无疑要沉痛得多,意味着词人勘破情事、告别旧我的一次真正的精神成长。这五首《鹧鸪天》是姜夔作品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大规模地对“合肥情事”的祭奠。
之后不久,他便作出了人生中一个重大的抉择——上书向朝廷求官。
彻底断绝当官的念头
在日复一日的奔走求谒中,姜夔的理想被消磨殆尽。他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彻底断绝当官的念头,全身心地归隐艺术的天地。
生活上,姜夔不得不仰仗友人的资助。抗金名将张浚(音同“俊”)之孙张鉴是姜夔的至交,长期资助他。张鉴曾想出钱为姜夔买个官职,被他拒绝。张鉴去世后,姜夔更加贫苦。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次大火中,姜夔的住宅又被焚毁。晚年的他只得颠沛流离,在杭州、湖州之间奔波。境遇如此艰苦,他仍苦中作乐,在江南的碧水边谱曲吹箫,在西湖的岸堤上浅吟低唱,似乎忘却了现实的窘迫。他不再介怀世事,给人超凡脱俗的出世之感。同时,他也再未提及自己早年的情人。
姜夔最终在杭州一家旅店里过世,无钱下葬,不能殡殓,幸得友人捐助,才被安葬在钱塘门外。随葬品仅有一册乐谱、一把琴、一柄剑和一本《兰亭序》,各代表了他在音乐、书法等领域上的非凡造诣。
笔者少时接触到姜夔的词作,曾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尤其被其矢志不渝的深情所打动。如今年岁渐长,又渐渐觉得姜夔并非一味沉湎于男女情爱。对姜夔而言,面对俗世的肮脏和个人的失意,也许只有心中那段凄美纯洁的爱情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它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事物,是让姜夔免于消沉的信仰,并最终成为他参悟人生苦难的涅槃之径。姜夔的词作,既是对爱情的歌颂,也是对真我的固执;既帮助他抵抗俗世的黑暗,也点亮了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