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 ◎局限 赵振江 译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我再也不能记起, 有一条毗邻的街道,我再也不能迈进。 有一面镜子,我照了最后一次, 有一扇门,我将它关闭,直至世界末日降临。 在我图书室的书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会打开——现在我正望着它们。 今年夏天,我将满五十岁, 不停地将我磨损啊,死神。 ◎梦 飞白 译 当子夜的钟把慷慨的时间 恣意挥霍 我将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远. 进入梦的领域——人的记忆 所不及之处。 我只从那水下领域带回一些残余,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穷尽: 朴素的植物学的草, 各色各样的动物, 与死者的对话, 远古语言的词, 有时还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昼给予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比拟。 我是人人,我是无人。我是别人, 我是他而不自觉,他曾见过 另一个梦——我的醒。他评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南方 王三槐 译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 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镜子 王央乐 译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今天,在变化万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烦恼的流浪岁月的末端, 我自问:是什么命运的乖张, 使我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镜子? 金属的镜子,桃花心木的假镜子, 在它那红霞夕照般的迷雾里 朦胧地显现了一张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脸。 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 永恒的根本的执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为, 无法睡眠,带来劫数。 它们在令人昏眩的蛛网里 延长这个空洞的不隐的世界; 有时候到了傍晚, 被一个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镜子窥伺着我们。要是卧室 四壁之间有面镜子在张望, 我就不再孤独。有一个人在。 黎明时,反复默默地演出了一台戏。 在这种有照人镜子的房间里, 什么事都发生,什么事都不记下; 我们在里面被魔法变成了拉比 现在从右到左地念着书。 克劳迪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至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 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 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 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费了大力气 设计这个无法可及的建筑, 让每个黎明从镜子的反光 让黑暗从一个梦里,构造而起。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猫 王央乐 译 镜子没有这么更加沉默, 透进的曙光也不这么更为隐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样, 只能让我们从远处窥视。 由于无法解释的神圣意旨, 我们徒然地到处找你; 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还要遥远。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条斯里的抚摸。你, 自从早已遗忘的永恒, 已经允许人们犹豫的手的抚爱。 你是在另一个时代。你是 像梦一样隔绝的一个区域的主宰。 ◎白鹿 王央乐 译 从哪一首青春的英格兰的乡间谣曲, 从哪一幅波斯的镂刻版画,从哪一个 关闭住我们昨天日日夜夜的秘密地区, 来了这只今天早晨我梦见的白鹿? 它显现了一秒钟。我看见它横过平原, 在黄昏明亮的黄金里消失。 这是个用一点记忆,用一点遗忘 做成的轻捷的小东西:只有一个侧面的鹿。 我也是一个瞬间即逝的梦,只比 草原和白颜色的鹿多几天的梦。 More: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二首) 王央乐 译 威胁 这就是爱。我不得不躲藏或者逃避。 它那牢狱的墙越长越高,如同在噩梦之中。美丽的面具起着变化,然而始终只有一副。我的护符还有什么用:那种舞文弄墨,那些糊涂学识,刚学会的北地人用来歌唱海和剑的语言,安谧的友谊,图书馆的走廊,普通的事情,常穿的衣裳,我母亲青春的母爱,我祖辈的功勋武荫,没有时间的夜晚,毫无味道的睡梦? 与你在一起或者不与你在一起,是衡量我时间的尺度。 水罐已经在水泉上破碎,人们已经听着鸟啼声起身,从窗户里窥探的人已经幽暗不清,然而阴影却没有带来宁静。 我知道,这就是爱:听你的声音时那种渴念和宽慰,希望和回忆,以后再活下去的恐惧; 这是带着它自身的神话的爱,带着它自身的无用的小小魔法的爱。 有一个街角,我不敢走过。 兵士们已经向我走近,一群狂暴之徒。 ( 这间房间不是真的;她没有看见。) 一个女人的名字把我出卖。 一个女人使我浑身痛苦。 看守 亮光进来,我想起我自己,他是在这里。 他开始告诉我他的名字(如今明白了)也就是我的名字。 我回复到那经历了七个十年还不止的奴役。 他把他的回忆强加于我。 他把每天的苦难,做人的苦难,强加于我。 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濯足。 他从镜子里红木家具上,橱窗前对我窥视。 这一个或别一个女人把他拒绝,我就得分担他的沮丧。 现在他把这首诗念给我听,而我却不喜欢。 他勉强我去学难学的央格鲁撒克森的话。 他把我变成了死去的军人的偶像崇拜者,也许我未能跟这种人交一语。 在楼梯的最后几级上我觉得他是在我身边。 他是在我的脚步里,在我的声音里。 我想方设法地讨厌他。 发现他眼睛几乎看不见,我暗怀高兴。 我是在一间浑圆的牢房里,无限的墙越来越紧。 两个人谁也不欺骗谁,然而我们都说谎。 我们相知太深,是不可分离的弟兄。 拿起我的杯子喝水吧,吞下我的面包。 自杀的门开着,但是理论家们断言,在随后而来的 另一个王国的阴影里,等待着我的还将是我自己。 (载《现代世界诗坛》89年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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