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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季海:终生守着章太炎

 雏菊花开22 2012-01-16

州观前1号,与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一墙之隔。冬至前夜,在这座民国建筑里隐逸七十多年后,96岁的朱季海安然闭目。

邻人鲜有人知他是章太炎最后一位弟子,精通英、德、日、法等多国语言,通晓梵文、藏文。儿女们回忆:“前些年他还叮嘱我们给他订了几年《西藏日报》。”

1916年出生的朱季海,原名学浩。1932年,章太炎应金松岑、李根源等邀请到苏州讲学,16岁的东吴大学附中学生朱学浩前去听课,由此成为章门弟子,与黄侃、鲁迅、曹聚仁等同门。后章太炎为其取名“季海”。朱季海悟性颇高、兴趣甚广,深为章太炎器重,被誉为“千里驹”。

抗战期间,朱季海收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时清华大学并入西南联大,朱季海没去昆明,他选择了东吴大学,读化学专业。1935年,章氏国学讲习所创办后,朱季海担任主讲人。

东吴大学搬离大陆,正是章太炎国学讲习所红火之时。朱季海本已买好随部分同学出行的船票,由于章太炎妻子汤国梨的挽留,继续留守办学。

此后,他终生守着章太炎:每天10点至12点,他准时出现在锦帆路章太炎故居旁的双塔公园内。一个布袋子,里面一本书、一杯茶,朱季海每天提着步行至此。慕名而来的人们时常在这一时间、地点找到他。

在自己20平方的陋室里做了一辈子训诂考证之学,朱季海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医保和社保。每月由苏州市委宣传部发放的四百多元生活补贴,近年刚刚涨至600。朱季海将这笔补贴称为“车马费”。这是他所有的生活来源。

老屋是其父朱孔文留下的,几乎保留了它的原貌。黑漆木门森严地关闭着,褐色砖墙刚刚粉刷过,窗口铁艺雕花已经有了锈迹……肃穆的暗色墙体透着当年大户人家的威严。可惜屋子的大部分已经卖给他人,门牌上写着“清州观前2号”。“爷爷去世时分家,那一部分是叔叔的,叔叔家的房子已经卖了。”小女儿朱广瑛回忆。

朱孔文少时游学日本,就读弘文、早稻田等法政诸校,与杨度同班;后入同盟会,与黄兴成挚友。归国后,曾任广东、江西两省法官,一度任铨叙部代理司司长,因秉性耿直,不能曲事上官,遂辞职。

朱季海大约是继承了父亲的禀性。1946年他曾在南京国史馆工作,因不满官场黑暗,愤然辞职。他的一生只任过短短两年半公职。

建国后,朱季海先在苏州第三中学任教,后被聘为苏州铁道师范学院文学、史学和美术的学术带头人,“只接受学术咨询,不上课,不带学生”。

上世纪90年代,匡亚明任南京大学校长期间,试图请他出山,老人的答复是:每月薪水由他定,“不能少也不能多”,“每节课只上20分钟,因为我没有水分”。南京终未成行。从此朱季海再也没有主动去找工作。

这位“隐于市”的老人拒绝几乎所有社会活动。1997年,苏州市委宣传部牵头为朱家整修老宅,试图以此让朱季海在媒体抛头露面。宣传部安排他到教育局下属一招待所,明知要接受采访,朱季海却穿着拖鞋、衣冠不整地到来,毫不客气地点菜吃饭,宣传部发现老人的装束无法亮相,只得作罢。

清州观前1号的小门通向一条局促的过道,经过搭建在外的洗手间,是一段被白蚁吞噬过的木楼梯,最后几级台阶是水泥砌成的。那是一段70度仰角的楼梯,楼梯尽头就是朱季海生活起居、读书写字的地方。几个书架已经空了,几乎所有的书被老人作为最大的遗产分别托付给了他人。朱季海20岁即已写就的《楚辞解故》书稿摆在书架上,这本书很快将由中华书局再版。

朱季海显然拒绝现代化。93、94岁那两年,他曾连续中暑,“中暑之后又拒绝住院,打个针都要大闹医院。”儿女于是悄悄在门顶装了一台空调,“这样他进门也看不见。开空调必须瞒着他,或是在他入屋前先打开,在他进门前关掉。”

学过化学的朱季海对现代食品始终不信任,“水果长得太好看他说是转基因的,长得歪瓜裂枣又说品种不好。”他对环境非常挑剔,晚年总抱怨“空气不好,屋外吵闹”,只有双塔公园能够让他闭目安神。

老人离去前的10月27日,中华书局推出他的3本新书--《说苑校理》、《新序校理》、《初照楼文集》。当日,曾任苏州市副市长,现任全国人大常务委员、民进中央副主席的朱永新抵达发售现场,说:我今天是来还债的,在苏州的十多年我没有照顾好朱老,感到愧疚。

 朱季海与木心

章太炎的老末拖(苏州方言,最小)学生朱季海先生走哉。

也好。

也罢。

朱季海先生在双塔公园的院子里吃茶,其他茶客在室内吃茶,有人觉得院子里信可乐也的,想把桌子椅子搬外面去,迅速被茶馆女工作人员制止。有人不服气,女工作人员说:“不一样的,他是朱季海。”

在苏州民间,在地方政府看来缺乏文化——需要重建、改造与拆迁的地方,常常有文脉灵光一现。在苏州民间,而越是所谓的苏州底层或者底层人,在我看来,倒真正有对文化的敬畏,尽管这敬畏肤浅,有时甚至无礼,骨子里还是朴实,没有企图的,他们不知道如何表达,或者表达得不好,这也正是底层的活力,苏州两千五百年文脉不断的根源。

后来,双塔公园的茶馆停业,但茶馆工作人员每天会继续烧好一瓶开水,让朱季海先生独往独来院子里吃茶。直到去年朱季海先生卧床,这只热水瓶才被茶馆工作人员归拢到桌子底下一堆热水瓶中,现在也和光同尘了吧。

据说是朱季海先生晚年讲的一些话,我有时会在饭桌上听到,私下认为他不会这样说了,他早应该一刀两断。

前两年,我在因果巷里走路,要去大鸿运吃生煎馒头,突然有辆山地自行车横在面前,他跨在车上问:

“你是不是车前子?”

我说是啊,看他出相,不免警惕。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自己姓名,然后口齿伶俐地报出地名(他的居住地,言下之意是他地盘,在那一带他是无人不晓的),然后又报出自己在江湖上的绰号。然后,他说:

“我读过你的诗,问个好。”

然后,右手撮起两根手指,太阳穴旁边一晃,别转车头,撅着屁股走了。

我看到他的腰眼里插着两把刀。

苏州人看似柔弱,其实是带刀而行的。

而读过一点书的苏州人,腰眼里不一定插着两把刀,脑子里也会有一把刀的,随时可以一刀两断。

所以在我看来,像朱季海先生这样的文化老人,他早一刀两断了,或许传话有误,或许他以指作刀,或许他以意作刀,我看不懂。

这几天,木心先生也走哉。

有关木心先生,我想起李商隐的两句诗: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其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2012年将到,那些名人走得也“二”,像是成双成对走脱,或正邪相克,或兰蕙并凋。

朱季海先生与木心先生,套用民国年间的一句话,我记忆不清了,大概是评价周作人与钱玄同的,说周作人是经师,钱玄同是文人。周作人与钱玄同都被算作章太炎学生的。

这里插一句,我只是听说,说章太炎认为他之后只有两个人的文章写得好,一个是鲁迅,一个是周作人,有人问好在哪里,章太炎说这弟兄两人有魏晋气味。

套用民国年间的一句话,朱季海先生与木心先生, 一个是经师,一个是文人。

虽然中国正在大踏步地进入老龄化社会,但文化老人从此绝矣。差不多从此绝矣。

也好。

也罢。

万紫千红,无一不可爱

  ▲章太炎弟子朱季海。  (资料图片)

  ▲章太炎弟子朱季海。  (资料图片)

  ▲今年11月,中华书局推出朱季海著作集。(资料图片)

  ▲今年11月,中华书局推出朱季海著作集。(资料图片)

  朱季海先生旧作《楚辞解故》也将推出修订本。(资料图片)

  朱季海先生旧作《楚辞解故》也将推出修订本。(资料图片)

  ▲朱季海先生部分著作。(资料图片)

  ▲朱季海先生部分著作。(资料图片)

□ 许石林

朱季海先生没有熬过2011年冬至,在冬至的前一天晚上,以96岁高龄仙逝于苏州

就在前几天,有朋友从微博上转来中华书局出版朱季海先生著作集的新闻发布会视频,先生精神矍铄,在镜头前面很激动,说了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万紫千红,无一不可爱!”我看了视频,立即遍告诸友,深为老先生高兴,以为虽历尽坎坷,结果总算功德圆满,先生一生的著作可以出版,沾溉学林,造福文化,真是一大幸事!

可是,没等样书出版,先生就溘然长逝,天下事多不完满,令人感喟万端。电话咨询苏州琴家徐云鹤先生有关先生临终前事,徐先生说,老先生还说过一句话:“黑夜总算过去,白天就在前头。”以此推测,先生走的时候,内心应该是不痛苦的。况且以朱先生的性格,不一定非要看到样书。

朱季海,生于1916年,名学浩。1932年,章太炎先生应金松岑、李根源等邀请到苏州讲学,16岁的东吴大学附中学生朱学浩前去听课,由此成为章门弟子,成为黄侃、鲁迅、曹聚仁等人的同门。后来,章太炎先生帮他取的名字“季海”,被朱先生沿用至今。朱季海深为章太炎器重,被誉为“千里驹”。1935年章氏国学讲习所创办后,朱季海担任主讲人。朱季海精通英、德、日、法语和训诂考证之学,1946年曾在南京国史馆工作。传奇的他一生只任过2年半公职,1949年在苏州第三中学教书。20世纪90年代,曾为苏州铁道师范学院文学、历史、美术等专业的学科带头人指导讲学。有《楚辞解故》、《庄子故言》、《南齐书校议》、《南田画学》、《石涛画谱》等著作。

我与朱先生有一面之缘——

去年十月休假期间,我应邀和中华吟诵学会徐健顺先生、陈琴老师一起到苏州太湖大学堂,拜访南怀瑾先生,并对南先生的诗文吟诵进行采录。从南先生处出来,我提议去苏州寻访朱季海先生。朱先生在苏州,没有任何联络方式,只能通过吟诵界的朋友找。苏州吟诵家魏家瓒先生慨然应允,让我们往苏州赶,他去联系朱先生。魏先生通过苏州琴家徐云鹤先生,帮助我们找到了朱先生。徐先生带我们穿行在苏州观前街一带的闹市街巷,来到了苏州百年老字号采芝斋门口,他说:看看我们的运气吧,要见朱老只能在这儿碰他,他一般中午到采芝斋二楼,休息、喝茶、吃点心。

我们在二楼大厅见到了朱季海先生。先生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恬静淡然地闲坐着,徐先生过去用苏州话介绍,先生闻言,目光更加明亮,满脸笑容地招呼我们坐下。我观先生面容,是一个形象极美的老人:目光明亮有神,寿眉很长,表情有一种老人特有的羞涩感,衣着素洁,望之蔼然可敬,也分明透出一股不屈的内在力量。

我们请先生介绍少年时跟随章太炎先生读书的情况,先生说,没什么可介绍的,好多年了。他说章太炎先生是会吟诵的,但他已经记不得老师吟诵的声调了。我们请先生用自己读书的方式读一段古文,先生连连摆手,并说:都是过眼烟云、过眼烟云。

说到读书的方法,朱先生说:读书没有什么方法,读就是了。我们理解先生所说的没方法,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便捷之途,不可有取巧之心。

我们请教先生,就先生自己的经验,吟诵是否可以帮助记忆。先生说: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反正书读一遍就记住了嘛!举座闻之骇然惊叹。

朱先生的确是天才读书人,据介绍,在一般人看来极其难读的典籍,在朱先生来说,迎刃而解。这种天才人物代不乏人,也想必凤毛麟角。据云其少年从章太炎学,章太炎先生在台上讲课,嘱数位学生记录,待章先生讲完,笔记呈上,以朱的记录为第一!朱所记笔记,章先生随即署名在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不增删一字。章先生的夫人汤国■晚年曾经说过,“先生有些弟子徒有虚名,靠先生的招牌吃饭。倒是年纪最小的朱季海最用功,有真才实学,像个读书人”。

我们向朱先生请教读书话题,近两个小时,怕耽误先生午休,即告辞。与魏家瓒、徐云鹤茗谈,话题都是围绕朱先生的。有关朱先生的传奇逸事,坊间已多有传说,此不赘述。先生有的话,词约意丰,反复品读,觉得深意无限,比如他说:孔子没有改变一个小小的鲁国,但孔子却影响了整个世界。

惟一令人揪心的是朱先生以耄耋之高龄,却没有较好的经济来源。朱先生一直居住在苏州的祖居中,一辈子是“三无”人员,即无职业、无钱、无社保。他每月只有当文史馆顾问所挣的数百元钱,还要养生病的女儿。他写得一手好字,对书画的鉴赏有超凡的修养和眼力,却从不以此为谋生赚钱手段,从不卖字,晚年给任何地方都不题字,连名都不签。徐云鹤先生说:苏州曾经修复一处牌坊,请朱先生题写匾额,朱先生坚决不写,问得急了,老先生说:“我自己要看的呀!我自己从牌坊下面路过要看的,我的字过去可以写,现在老了,写不好了,不写!”

朱先生一直得到苏州各方面人士的关照,但他却从不给任何人以世俗理解的面子。据徐云鹤先生说,某老板曾经托经常照顾朱老的另一位晚辈朋友,请朱老帮助其鉴定一幅吴湖帆的画。朱老很高兴地看了画,确定为真品。画主十分高兴,提出请朱老给画上题写几个字,作为书画过眼跋语、以示此画经朱老品鉴过。朱老说什么也不写,原因仍是自己老了,字不好,不能写。后来画主退一步,希望他能与朱老连同那幅画一起照个相,并说要给朱老两万块钱。朱老听了,很生气,拂袖而去。

听了许多关于朱季海先生的故事,最集中的感觉这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学界人论朱季海,随便到哪个一流大学都能当个学术带头人,而他却几次与著名大学无法合作。匡亚明先生曾经力邀朱先生到南京大学教书。朱先生提出几个条件,堪比陈寅恪先生那著名的三条,朱先生提出:一,上什么课由我自己定,不听学校的,而且每堂课不长,只讲20分钟,多了无益;二、薪水给多少由我自己定,多给了不行,少给了也不行;三、不参加任何教学之外的学习与活动,不填任何表格。一代教育家匡亚明也爱莫能助。

魏家瓒先生曾任苏州市政协副秘书长,为了照顾朱老,他让文化局将朱老吸收为市政协委员,以便给他在经济上有所照顾。文化局劝了一个半月,回复:朱老说了,自己不懂政治,去了不能发挥作用,浪费一个名额,坚决不干。

朱季海先生先前常常去苏州的一个公园闲坐,公园管理处对他十分照顾和爱护。后来觉得离家有点远,才改到每天在采芝斋小坐。采芝斋主人同样十分欢喜地照顾朱老。朱老经济的确异常拮据,据说在公园闲坐的时候,常常中午饭都没有吃,附近居民有的会给老先生送一点吃的。朱老先生就是在苏州这个风温水软的古城,依靠着水乡小巷里那仍然流淌着的人情温暖着年迈的身体。

我和徐健顺、陈琴两位老师商量,给朱老捐助一点钱,以表达我们的心意。徐云鹤先生说:那你们可要想一个好理由,朱老哪怕一分钱没有,也不随便拿别人一分钱。尤其不能让他感到你可怜他,有施舍救助他的意思,钱还不能多,多了他会问,你答不上来,就露馅了。我们最终商量,每人捐一千块钱,委托魏徐两位先生交给朱老,我们编的理由是这是国家专门给的钱,每一位接受采访的老人都能拿到这点儿钱。

很多人不理解朱季海先生,是不奇怪的。

古今士君子读书人中,很多人是不善治生的,这种不善赚钱治生的读书人常常被浅鄙者讥为无用。在以往,一个保存着士大夫阶层的时代,尚且有或多或少、或薄或厚的养士机制,世道人心也传承着一种默契,即给读书人保留一点颜面,使这些寒士不至于饿死。但是在士大夫阶层消失,人心尚利轻义的时代,不善治生的读书人,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多数人折节屈从流俗,在所难免。像朱季海先生这样极其罕见的人,难免被人目为怪物。

先生是那种“行己有耻”、“君子不器”、性格狷介有操守的古代士大夫,即便身怀绝艺,也不会放下身段,屈服于流俗,以艺换钱。士君子洁身好义,遇沮则退,容易受伤害;不似流俗小人,忍耻求利,虽击之亦难去。历代朝廷,均以消磨辜负士君子为社会运转的能量,一代代端方正贞之士,明知坚持节操就是赴死,却一代代前赴后继地接续那种不屈的品行。

朱季海先生内心最脆弱的是怕受屈辱,忍受屈辱而获俗利,那是他受不了的,所以宁愿困厄以洁身自好。他不写字换取润笔,貌似不通人情,其实他通的是千古大人情!字为人之千里面目,在别人的谅解中勉强写字,自己都过不去,有伤品格,君子不为;再者,即便为了稍稍换口饭吃,在这个商品时代,人家愿意买老人的字,可老人却不愿意屈服于金钱,不屑于交易,如颜之推所云:字为人赏识,一旦开笔,则人情纠缠,以年迈身体,不免辛苦于笔役之劳,这是智慧的朱季海先生不愿意做的。他之所以坚守了一辈子的操守品节,为的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下,保持他自己心中认可的万世不易的士大夫价值。至此,似乎可以理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怎么一回事了。

纯粹的学者真正的名士

那次与朱老长谈,我一个很深刻的感觉是他具有绵远宏阔的家国情怀。文化人的自信是计长远而不是谋眼前。因此,他们为了传承中华五千年的文心学脉坚苦自守不畏贫穷,箪食瓢饮自得其乐。后来也有记者问到朱先生现在社会上又有读书无用论,对此您怎么看?朱先生说:“孔子没能改变鲁国,可是我们拉长一点时间来看,他却能影响世界。”

国家概念的内涵,可以包括一片疆域、一种文化、一族或多族以血缘联系的人民、一个政权等四个方面。而文化在国家概念中具有核心价值的地位。犹太人丧国几千年还能回到自己的家园,是因为文化。中国历史上几次外族入侵,最后能融合为56个民族的中华大国,也是因为文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寇侵凌,中国的读书人弦歌不辍,也是坚信只要文化还在,中国就不会灭亡。

朱先生一辈子的公职生涯只有两年半的时间,这就是1946年到1948年在国史馆(驻地为南京)的两年,和1949年在苏州三中的半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成为任何一个行政或者事业、企业单位的员工。虽然他在回答别人的疑问时说:“那时候还可以做事情,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时间。以前一个星期有三次的政治学习,从‘文革’之前就这样,这样就没有自己的时间。这是一个选择,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从他这些话语中,我们不难读出,在“生活保障、行为约束”和“经济贫困、思想自由”这样对立的两种组合中,朱先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不自由,毋宁死”,只要有“自己的时间”、“还可以做事情”——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传承民族文化——贫穷一点,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乎,朱先生几乎每天带着一个实际上是玻璃罐的茶杯,穿着破旧的衣衫,到离家二里地的双塔公园去读书、思考,晒太阳、或者“补睡”……而他的《南齐书校议》等,就是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下完成的。“于时藏书荡尽,偃息在床。事比课虚,功惭经远;愚者一得,未必有当于斯文,亦各言其志云尔。”(《南齐书校议》自序)

从旁人看来,朱季老满腹经纶,完全可以过一种很体面的生活;尤其是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那年我见他时,身体也很好,学者的言说尺度也比较宽松;他可以像很多人一样,到各地讲学,上电视论道……这样,不仅可以改善生活状况,而且可以给他带来很大的名声。可是他不!他仍然做他那些难有经济效益的、冷僻的学问;或许他认为,这种学问对文化传承不可或缺,如果他不做,能做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我就在想,这不就是中国古代“士”的气质,中国读书人的文化担当么?!这种气质,这种担当,在中国承袭了几千年。然而,这“郁郁乎文哉”的东西,在近几十年里,已很少见到。而朱先生却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一位“古代”的“士”,才有这样的担当和气质。当今语境下,能是“国学大师”不容易,做个“古代”的“士”恐怕更难。朱先生能兼二者而并有之,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朱季海先生遗世独立,秉持中国古代“士”的节操,坚守学术的纯洁,不随时俯仰,不曲学阿世,令人钦佩。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96岁的朱季海先生走了!他同时带走了一个时代……

朱季海:

有点痴有点迂

有点怪有点狂

有人说,在苏州,朱季海资格最老、学问最大、脾气最怪,是个“有点痴有点迂有点怪有点狂的高人”。还有人说,朱季海长期清贫,是一位“无钱、无劳保、无人照顾”的“三无人员”。这位老人,就是章太炎的关门弟子——朱季海。其著作《楚辞解故》因深奥难解,被称为“学界天书”。

朱季海,1916年生,上海浦东三林塘人。自幼承继家学,又熟习国故,青少年时期,即在余杭章太炎先生门下就学,有“千里驹”的美誉。朱季海是“章氏国学讲习会”的主要发起人,并任《制言》半月刊主笔,宣传国学,间或在京沪苏杭等地游学。章太炎去世后,朱季海与其他弟子整理先师遗著,成《太炎先生著述目录》,并就职于“太炎文学院”,与朱希祖等担任主讲教师。1946年,朱季海进入南京国史馆工作,两年后辞职返苏,间或在苏州九如茶馆设席讲学。1949年后,朱季海任教于苏州第三中学,并继续其《楚辞》及先秦文史的研究。“文革”中,朱季海潜心读书,隐而不出。20世纪80年代初,朱季海参加了中国训诂学会,并任名誉顾问,从此时起,朱季海又开始全面从事书画理论的研究,并有《海粟黄山谈艺录序》、《朗润园读画记》、《南田画学》等多种论文著作问世。

2011年11月,《朱季海著作集》中的两部《初照楼文集》、《说苑校理·新序校理》由中华书局出版,著作封面题签是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并在苏州举行首发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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