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辛眉赠诗朱季海

丁酉新春，我在上海文庙旧书冷摊闲逛，于一堆乱糟糟的故纸堆里偶然瞥见了“赠朱季海”的字样，顿时留心。从层层叠压的乱纸里小心地掏出来，满满一大张纸，不是宣纸，也不是毛笔写的，但笔迹认真，粗读一下，是五言诗。
　　是谁赠诗给苏州的一代名家朱季海先生呢？由于曾与老先生有过接触，便很感兴趣。
　　再细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用的一种近似透明的复印纸，纸张很脆，钢笔字迹，蓝色墨水，有不少地方已经破了洞，落款处为江辛眉，亦是知名的诗词大家。看日期为1983年4月9日，也是几十年的旧物了。当与摊主论价时却发现，看上去一摊子乱糟糟的旧纸，对方喊起价格来并不心软，几番论价后终于拿下来。带回苏州后，特请江澄波老先生帮忙修补破洞处，老先生品读纸上五言诗时还顺带着讲述了他与朱季海先生早年交往的趣事种种，在免费修补后还不忘叮嘱我说这种纸墨不能装裱，因为不能沾水，最好装个镜框。在与江澄波先生辨认江辛眉诗作时，发现其中用典颇多，且个别字由于洇墨辨认不易，但大部分还是能读出来的，全文十三首五言诗，充满了对朱季海先生学识和为人的敬佩，借古喻今，形象贴切。
　　江辛眉出生于浙江嘉兴，八岁丧父，自幼随母携幼弟流落生活，备尝艰辛。他幼年即师从名家学习诗词古文，1939年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得名师王蘧常、钱仲联指授，国学基础甚厚，曾与同学结诗社于上海，唱和一时。江辛眉诗作出语颖异，格律整严，冯其庸先生尊称其为学长，并称赞其诗文创作“超超乎当世之一流”。江辛眉先后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上海师范学院历史系，著有《唐宋诗的管见》《读韩蠡解》《诗经中的修辞格举隅》等。
　　有学生回忆江辛眉上课，说他“上课时手执卡片数张，掌故、典故滔滔不绝，风趣幽默，妙语连珠，深受同学们的喜爱，将一门艰深的学科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吸引众多学子”。如此看来，江辛眉与朱季海当是志趣相投的。
　　江辛眉的诗文开篇即有：“夙闻朱君贤，读书鄙轩冕。余杭墙九仞，得此万钱选。及观楚辞诂，妥帖无可简。音韵娴且精，立身介而狷。”
　　从诗中可见江辛眉先生对于朱季海学术专业的了解，训诂学是朱先生的本业，直接得益于一代大家章太炎的教诲，章太炎来自余杭，在苏州开门授业，由此才与朱季海结成师生缘分。江辛眉诗中提及楚辞，不禁想起朱季海的代表作《楚辞解故》，朱先生从校勘、文字、音韵、训诂、谣俗、名物等诸多方面，作了精湛且极富创见的探索，此书一版再版，甚至因其深奥难解，被称为“学界天书”。
　　从诗中看，江辛眉对朱先生的性格也颇为了解，狷介、不羁、君子不器、自由操守，这些关键词几乎伴随朱先生一生。朱先生甘守清贫之道，不做无谓的功名之思，是真正的隐士，江辛眉还借用阮籍的《大人先生传》中典故称颂朱先生的高洁德行，自称“梦回思其人，不觉涕出潸。”
　　从江辛眉一生经历看，颇多坎坷，且过早逝世，令人叹息，但他对于国学和诗词的坚持却是自始至终的，给很多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朱季海一生洒脱之外，也不免会有令人忧虞之处，令人欣慰的是其家人给予了极大的包容。对于学术，朱先生也是一生追索，始终不渝。江辛眉诗中言：“新来据皋比，旧学渐荒腆，重子故训书，往往囿誃舛。了翁名籍籍，绠短汲徒屯浅，譬如食犭子。何尝得一脔？”应是对朱先生的为学而有所指吧。
　　从诗中可知，江辛眉与朱季海两位先生应该有过茶酒之交，只是不知详情，“昨从高会上，相逢一笑莞。沦茗尘亹亹，伦学色謇謇。……岂意嘉许深，欣然共酒浅。”
　　面对纷乱尘世，江辛眉于朱季海颇多同情、感慨和共勉之词，“寓稿积未寸，乱来付薪烨。述作盖多难，蕉心不复展。……所思业未竟，复苦来日鲜。”最后江辛眉以“古籍已乱棼，津要畴统绾。曷不留海隅，同心各黾愐。”结束，可见共同的斯文之心。
　　偶读沪上才子陆灏先生主编的“海豚书馆”中的《校雠蒙拾》，才知道江辛眉这部冷僻的学科论著，曾在一个时期成为国内不少高校中的专门教材。查资料知江辛眉于1986年去世，距离写作此诗不过三年，可窥知当时的心境一斑。世事沧桑，不觉江辛眉已去三十余年，朱季海也已驾鹤而去五年余，若是有另外的世界，两位学人必有诗酒交集，沦茗畅饮，再叙江南旧事。
　　□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