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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都是为了孩子

 大闲人 2012-01-19
 

走不走,都是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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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片说明:地处四川盆地的百花村,大部分时间被雾气和阴雨笼罩,孩子们脚上草绿色的“解放鞋”几乎一沾地就成了灰泥色,穿着又潮又冷。
  • 图片说明:破旧的课桌椅,还在教室里“坚守”着。百花村小学,教具、文具以及孩子们上体育课的器材用具,都异常紧缺。
  • 图片说明:电子琴的白色琴键上,黑色数字标识着“哆来咪”的音符。自学成才的老校长用“一指禅”弹电子琴,给孩子们上音乐课。
  • 图片说明:想了很久,小女孩写下新年愿望:“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到外婆家玩”。对留守儿童来说,一家团圆过年,有时候也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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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片说明:每年回家,陈其伟都要和孩子拍照。一年不见,孩子长高了,又有些新的变化。可真摆了pose后,父子俩的表情仍有些不自然。
  • 图片说明:春节前,我们跟随百花村小学校长李兴均去老杨家家访。当村里人大多盖了砖木结构的新楼,这户四口之家还住在解放前建造的老屋里--石块和沙土垒成的房子没有窗户,家里唯一一只灯泡不足5瓦,还不及用于取暖的柴火亮。老杨的妻子说,老杨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得省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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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片说明:四个人的“全家福”。刘兴勤的袖套里,裹着受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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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片说明:百花村小学的作息与村校特殊的背景有关:早晨9点半上课,因为不少孩子需要在五六点起床,上山砍柴、摘菜,给家里干农活——父母双双外出打工,“留守儿童”自此成为不少家庭重要的劳动力;下午3点半放学,学校雇不起厨师,也没有供180多名学生用餐的厨房设备,所以到了这个点必须放孩子们回家“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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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图片说明:时隔多年,老婆的嫁妆--一个大木柜子,虽然早已废弃不用,但至今仍放在学校里。学校说,等将来有条件了,考虑把它作为校史的一部分收藏起来,杨应轩听后笑言:"对不起老婆呦,当年实在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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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将近,10个大学生的到来,打破了一个小山村的平静。

      跟随一支名为“千里草”的大学生支教队,我们也走进了这座位于川滇交界处的乡村小学——四川省宜宾市珙县王家镇百花村小学。

      村里人都说,家乡是美丽的。村后的四里坡是原始森林,春天里,满山的珙桐树上开满白色的花,像无数白鸽站满枝头。可村里人也知道,“留在家乡是没希望的”。出于生计,年富力强的男男女女都背井离乡,进城务工,留下了一大批孩子。

      百花村小学就读的180多个孩子,八成以上是村里的“留守儿童”,走近他们,足以管窥中国5800万留守儿童的现状、孩子父母的无奈,以及乡村老师坚守讲台的艰难。

      住在百花村,记者看到,有孩子“留守”多年,已不再盼望父母归来。有谁,会去惦记陌生人?

      即便孩子追着火车跑,当爹妈的也不能回头。为了明天的生活,必须放逐骨肉亲情。

      见过太多留守儿童变“坏”,也有爹妈不敢双双离开,而是选择当“年末夫妻”——“留守儿童”成为教育的失败案例,届时赚来钱财有何用?

      “留守儿童”、师资紧缺、经费有限……一系列与“偏远地域”相关的连锁反应需要村校去面对,不过,坚守的老师挣得一个真正的“教师”资格也有难度。

      春节前的百花村,是它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打工者归来,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然而,热闹背后的心酸与纠结,或许只有体味了留守与分离的村里人,才真的能懂。

      

    1 过新年,只记得“两个鸡腿”

      人物 留守儿童陈正义

      新年愿望 奶奶身体健康

      外出打工的父母是否已经归来,一看孩子的衣服便知。这几天,班里的一些同学已穿上了颜色鲜丽的羽绒服,女孩子甚至穿上了在这个山区里少见的牛仔裙、打底裤。读二年级的陈正义,还是一件满身污渍的运动外套裹身——爸妈今年不回家,陈正义并不想念。谁,会惦记“陌生人”呢?

      1月10日。四川宜宾市珙县王家镇百花村二社,11岁的陈正义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盼着雨停。

      因为下雨,家门口的那条小路更加泥泞、湿滑,阻挡了他“东玩西玩”的脚步。在这个小男孩的心目中,同学家、邻居家都比自己家好玩多了。“在别人的家里,有电视看,还有电话。”而陈正义的家里,一间瓦木结构的旧房,电线只连接着一只照明的灯泡,和他相依为命的是奶奶,还有小自己两岁的妹妹陈正兰。

      “今年过年,爸爸妈妈回家吗?”

      “不回。”

      “你会想念他们吗?”

      “不会”。

      兄妹俩的回答一模一样,语气里没有怨怼。他们对爸爸妈妈的印象是模糊的。

      虽然想念儿子,可老人知道,回家团聚是有成本的。

      生怕触痛孩子,记者不敢再往下问原因,不料陈家奶奶接了话茬,替孩子们“补白”:儿子和儿媳离开百花村外出打工已经十多年,儿子在浙江一个砖窑烧红砖。为了省钱,夫妻俩有时连续几年不回家。

      大约十几天前,儿子把电话打到邻居家,报了平安后随即告知老母,今年过年车票难买,不回家过年。

      “他们去年已经回来过了。”陈家奶奶很体谅儿子。回家过年,意味着一笔高昂的支出:夫妻俩往返的交通费就近3000元,外加返乡后的人情费两三千,给亲戚家孩子的压岁红包等等。如果儿子不回家,这笔费用就顺理成章地省下来,作为陈正义兄妹来年读书、生活的经费。

      陈正义兄妹心里,隐约还有关于父母回家过年的回忆:“一点都不好玩。”

      去年一家团圆的情景,陈正义还记忆犹新。从浙江赶回四川老家的爸爸妈妈只给两兄妹带了一样新年礼物:两个鸡腿。哥哥分一个,妹妹分一个,陈正义不到五分钟就把鸡腿啃完了。

      “他们回来,一点都不好玩。”关于父母的回忆,让陈正义的情绪多少有了一些波动。陈正义最好的朋友,是同班的一个男孩,虽然家境和他相差无几,但是每到周末,总能看到爸爸陪着一起看书、一起玩。他常听好友嘴里挂着“我爸爸说”,心里不是滋味。

      陈正义能听“我爸爸说”的机会,一年里屈指可数。偶尔,他会被叫到邻居家,去接父母从浙江打来的长途电话。除了最近那次通告“不回家”消息的电话,陈正义的印象中,再上一个电话就是好几个月前了。即便电话接通,说上两三句,也就续不下去。“有开心的事情,我跟好朋友说;遇到坏的事情,就不说了,或者跟自己说。”

      自打懂事起,孩子对家庭主心骨的认识,更多的不是父母,而是祖辈——这是农村留守儿童和城里孩子很不一样的地方。

      作为小学校长,李兴均看得很明白:这些孩子与父母在感情上的疏离,正给学校的课堂教育带来棘手难题。

      例如,和环保教育比起来,学校开展感恩教育和国学启蒙教育,就要费力得多。“要告诉孩子们爱父母、爱家人,然后由近及远地去爱他人、爱社会,可他们会反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爱我呢,为什么要离开呢?”老师经常语塞……

      也有时候,老师上课不经意间讲到家庭温暖,抑或父母对孩子的关爱。这时,弄不巧就像捅了马蜂窝。“只见教室里‘轰’的一声,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肇事的那个孩子对老师讲的内容反感,就去惹前后左右的同学,打架闹事发泄情绪。”毋庸多言,这类肇事学生都是留守儿童。情绪大爆发的时候,有人在地上打滚,有人把书本撕得粉碎、把课桌全部掀翻,连老师都难以靠近……这些激烈的场面,李兴均都见过。孤僻、暴躁、偏执、甚至喜怒无常,是很多留守儿童共同的性格特质。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兴均知道,远在他乡的父母,才是这些孩子获得心灵“救赎”的解药。

      

    2 不一样的明天

      人物 早期打工者陈其伟

      新年愿望 回乡发展开网店,有空带儿子

      18岁就离家外出打工的陈其伟,从没想过这辈子要留在百花村。十几年个人拼搏,陈其伟对家里最大的贡献,是盖起了一幢气派的新房;可眼下,比起外出赚钱,他却更想回乡发展。大儿子就要上初中了,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自己带……

      百花村二社,另一户陈家。

      31岁的陈其伟,买了一张飞机票,1月8日就从广东佛山启程,赶回了百花村的老家。比起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人,他回家过年的时间早了不少。

      “想儿子了呗。”陈其伟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儿子陈正冰在百花村小学上四年级,小儿子两岁半,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

      今年过年,陈其伟带着他的“宏伟”发展计划,准备向父母汇报。或许,明年他将告别打工仔的漂泊,回家乡搞实业,自己给自己打工。

      14年前就离家外出打工的陈其伟,从没想过这辈子要留在百花村。可眼下,“回家”发展事业的动因,却紧紧地和大儿子的年龄联系在一起。

      十几年个人拼搏,陈其伟对家里的贡献是盖起了一幢新房;眼下,儿子的教育问题比家庭经济收入更让他心焦。

      陈其伟家里,年味十足。老父老母正观望着躺在地上的年猪,足有300多斤。宽敞平整的水泥门檐、气派的客厅,甚至是烧煤的取暖火炉(家庭条件一般的,基本用烧柴的火炉取暖),这户在百花村算得上“一等一”的人家,每个细节都无形中述说着陈其伟的个人成功奋斗史,以及外出打工的“必要性”。

      1998年,在成都读完电子技校的陈其伟就趁着找实习的机会,从东莞一家工厂开始了打工者的漂泊生活。最穷的时候,他和工友凑5毛钱合买一包方便面填肚子,买菜经常要向人借钱。

      转机,出现在2001年。其时,陈其伟离开东莞,到浙江的一家油漆厂找到了工作。厂里有20几个大学生,老板因欣赏陈其伟的稳重和务实,留这位只有技校文凭的年轻人做事。但几个月后,陈其伟毅然辞职了。“油漆厂进货,货品上标注的那些油漆颜色、型号,都是用英语写的,我根本看不懂,这活干不长久。”陈其伟不久后在一家模板厂找到一份工,不需要学历和技术的工种往往意味着出卖体力。劳作之余,他时而想到油漆厂,这份经历给了他重重一锤:没有知识和文化,就算好工作到了面前,也挑不上肩。

      >>>一张电脑学校的广告纸,适时落在陈其伟手里。从小没认真读过书的他,做了一个决定:学一门能吃饭的技术。从零起点开始学电脑,陈其伟一下子砸了1万元学费,其中4000元还是外债。为了“理论联系实际”,他经朋友介绍,到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工,虽然工资重回每月一千元的水平,但算是谋得了一个平台,锻炼自己的电脑技能。

      正是亲身经历,让陈其伟对“知识就是力量”深信不疑。教育孩子,他也看得越来越重。“儿子上初中后,我一定要亲自带他,一定要想办法让他读书、让他读上大学。”

      “儿子四个月时,我就出门打工了。等他一岁的时候,我老婆也出去打工了。等我们回到家,孩子4岁了,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陈其伟的儿子陈正冰,出生于2002年。此后四年,也正是陈其伟从打工仔开始转型的关键期。他从浙江一路回到广东,涉足采购和电子商务,娴熟的电脑技能使他找到了一份收入相对较高的工作。

      但是,亲生儿子不认识爸爸这桩事,始终让陈其伟心里不踏实。

      “2005年以后,我每年过年都回家,平时经常给孩子打电话。”孩子大了,有点懂事了,脾气却开始“坏”了。陈其伟记得,有一年父亲打电话告诉他,陈正冰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陈其伟一听就火,让儿子接电话,不料儿子二话不说,直接把电话给挂了。陈其伟气得冒烟,让老父亲带话给儿子:“若不接电话,以后休想再用爸爸一毛钱。”第二天,儿子给陈其伟发来了道歉短信。陈其伟气是消了,但也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的父母都已年迈,常年宠着孩子,难免骄纵惯坏了他。

      其实,外出打工这些年,陈其伟好几次想把孩子“接出去”。但是工友的前车之鉴,让他不敢拿自己的儿子冒险。

      “打工的生活很不稳定,一直在流动。大人可以今天在这里干活,明天换个地方做工,可小孩读书就难了。”陈其伟就看到过不少工友,把孩子从老家接出来后又无奈送回去的“悲壮”。在很多城市,外来务工者的孩子并不被当地公办学校接纳,不得不送进私人办的学校读书。语言不通,学费高昂,有的孩子不适应新的环境,渐渐自我封闭……等父母这头留不住,再返回老家读书,等待孩子的命运就是留级——这是一种雪上加霜的打击。

      “就算两夫妻都在一个地方打工,很少有人能把孩子带在身边。”陈其伟算过一笔账:如果现在接上孩子住在广东佛山,一家人的生活费,加上孩子的学费,一个学期下来怎么都要1万元。这几乎意味着,两夫妻要过“月光”生活,不可能有积蓄。

      从陈其伟家走到老杨家,步行距离10分钟不到,可老杨家的房子和陈家的新宅比起来,似乎差了50年。经济实力,有可能决定着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未来。

      比起18岁就背井离乡、如今已可筹谋给自己打工的陈其伟,54岁才结束务农、出门“寻机会”的老杨,前途更为飘渺。

      老杨家的房子,过去是村里生产队用来储存粮食的保管室,据说房子是解放前就盖好的。走进这间逼仄的居室,一片昏暗中,只见得取暖用的火炉里冒出的火光——这是老杨家最重要的家具。两张长凳,几个锅碗瓢盆,外加两头猪,11只鸡,一家人的全部“财产”,触目可及。

      “过两天,他就该回来了。”46岁的晋文荟是老杨的妻子,夫妇俩育有两个孩子。姐姐杨邦玲在百花村小学读二年级,弟弟杨邦友刚上一年级。姐弟俩的衣服,似乎永远有洗不干净的污渍,连作业本也经常沾满污垢。

      校长李兴均无奈地摇头:孩子们做作业没地方,一般都是坐在地上,把作业本放在长条凳上。李兴均不忍心再往细处想:百花村地处山腰,秋冬时节基本是雨季。“以地为席”的两个孩子,和村里很多没有父母在身边照料的孩子们一样,膝盖以下的裤管永远是潮湿的,鞋子是进泥水的。可为了暖和身体,他们总是相互打闹,奔奔跳跳,时而发出欢笑声……

      极度贫困,令晋文荟对老杨的念想十分简单。“只要多带回一点钱就好,不回来(过年)也没有关系。”晋文荟希望,老杨这一年出去能积下一些钱,趁早凑足资金盖房子。至少,要让两个孩子在亮堂的屋子里写作业。

      一年多前,老杨跟着村里一个老乡,到浙江一个小作坊里吹塑料薄膜,开始打工生活。在百花村里,许许多多的打工者最初外出,都是跟着老乡的步子,从这种纯卖苦力的工种干起。如果没有老乡“带”出去,到了晋文荟这样的年龄,离家最远也就是到10里外的镇上去赶集。

      “只要来钱快,我们有时顾不得一份工作可能给身体造成的危害。”陈其伟很清楚同乡人“走出去”的路径。作为一个在外面“混”出一点样子的年轻父亲,望着自家的房子,他许下一个心愿:一定要为孩子将来接受更好的教育创造条件。“我的孩子,以后就算要出去打工,也绝对不能做那种纯卖苦力的活了。”

      

    3“年末夫妻”:为了孩子,“割裂”夫妻

      人物 小学校长李兴均

      新年愿望 增加一倍师资,开齐所有的副课,最好再弄个篮球架(操场上的三分线已经划好了)。

      缺乏管教、学习动力不足、定期收到城里打工父母“汇钱”,小学校长李兴均一直担心,父母双双外出的“留守儿童”会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惯,日后进城务工还可能“扰乱社会治安”。在看过了不少“留守儿童”的失败案例,他和妻子决定做“年末夫妻”——夫妻一方留守“教育孩子”,一方外出打工“挣钱”,家庭的情感纽带由此发生着微妙变化。

      

      距离年三十还有大半个月,李兴均不必担心女儿的“两撮小辫子”每天被梳得东倒西歪了,他在福建打工的老婆回来过年了。

      2009年,在百花村小学任教多年,李兴均出任校长。他统计发现,在这所拥有6个年级、180多个学生的乡村小学中,80%的孩子是“留守儿童”,父母双双外出打工。而他就读一年级的女儿,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非留守儿童”。

      女儿的“幸运”,实则源于他,作为一个乡村基础教育工作者多年观察后的经验:不能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他和妻子当“年末夫妻”——由妻子负责进城打工“挣钱”,他留守家乡“管教”孩子。

      面对“外面的机会”和“孩子的教育”这对矛盾,一些乡村家庭开始过上“年末夫妻”的生活,尤其是乡村教师的家庭。他们说,看到了留守儿童太多的失败案例,不敢走;但又迫于生存的压力,想要“走出家乡、外出打工”,“年末夫妻”由此出现。

      

    “打工”为孩子

      “干得最辛苦,收入也最少”,知识欠缺的弊端给进城务工者留下深深的烙印,为此,他们更努力打工,目标是“让孩子有知识,别再像父母一样卖苦力!”受此鼓动,村里外出者越来越多,“留守儿童”也越来越多。

      在李兴均的记忆中,“留守儿童”的出现与“打工潮”的兴起几乎在同时。

      “之前出去打工的人,带着成坨的钱回来了!”这是村里人对“进城打工”的最初印象。在百花村,当乡亲们的年收入至今还以“800公斤”、“500谷”等粮食单位计算时,这个消息无异于原子弹爆炸之于城市人。

      在这个以种植玉米、土豆为主要作物的川南山区,务农者一年的收成约是2000公斤玉米,加上农闲时打些临工,一年至多可赚5000元左右。而如果夫妻双方都去城里打工,每年可以积攒下3、4万,相当于在家务农6年的收入。

      当然,村里人走出去,不仅仅为了“挣钱”。“撤点并校后,孩子们读初中就要跑到镇上。我们村和镇上没通公路,孩子走路上学来回得走4个小时山路,于是很多孩子选择住校,或借住镇上的亲戚家,这样尽管初中是义务教育不收学费,但食宿等生活费每月需要两三百元。如果家里有两三个孩子,加之日后去县城念高中的费用,很多务农家庭都无力负担。”村校里的老师说,供孩子读书是乡亲们愿意背井离乡的最大动力。

      更何况,没学历、没技术,空有一副力气也能赚钱,这对一辈子务农的村民而言是颇具鼓动力的。如同在中国大地上无数个山村发生的情况一样,带着对“外面世界”的种种幻想和半信半疑,村民进城了。

      2005年左右,“打工潮”在百花村达到高潮,用当地人的话说,“除了小孩和老人,能跑得动的都跑出去了。”

      作为一个留守者,李兴均体味着“打工潮”给村里带来的细微变化,比如历来难以推行的“计划生育”工作突然好做了。“大家觉得与其多生,不如把一个孩子培养好,供他读书,最好一直读到大学,将来有了知识,不用像他们的父母一样靠出卖低级劳动力为生。”

      “干得最辛苦,收入也最少”,知识欠缺的弊端给这群进城务工者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努力打工供孩子读书的动力,也变得愈发强烈。结果,村里的“留守儿童”越来越多。

      

    孩子却“坏”了

      家长走后,缺少父母管教的孩子,成了当地最大的教育难题。村校老师们编了一个方程式:“5+2=0”——5天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好不容易养成的行为习惯和基本礼仪,到周末2天在家,随着老人对孩子的娇惯而抵消了。

      百花村有村民千人,其中大部分学龄期孩子进入了百花村小学,而“留守儿童”的父母大多在浙江、江苏、上海等沿海地区打工。

      “他们主要从事垃圾分类、烧红砖、餐饮行业等。”李兴均说,村民从事的工作以“低级劳动力”为主,但收入情况还不错。不过,如此形成的“留守儿童”群体,给当地的教育带去难题。他发现,“留守儿童”喜欢说谎,“两边骗”。“他们大多由爷爷奶奶带大,老人家比较好骗,也比较宠孩子,结果他们就一边骗老师,一边骗家里的老人,然后自己偷偷溜出去玩。”

      村里老师甚至将此归结为:“5+2=0”。“孩子一周5天在学校上课,接受的教育,一到周末两天回家,随着老人对孩子的娇惯,又抵消了。”

      镇上中学老师印证了村校老师的担忧,他们说,由于自我意识与行动能力更强,“留守儿童”到了中学更难管,沉迷于校外网吧、游艺厅的不在少数。一些孩子甚至把学校的窗户防盗隔离栅栏弄断,钻出去玩游戏。

      “家长不出去,挣不了钱;出去了,孩子却学坏了。”村校老师的共识是:最好留一个家长在家乡,不然孩子或多或少会有问题。他们发现,“留守儿童”不仅在教学上难以管理,在心理上、性格上也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他们太过于自由,结果走上了歧途,长大后还会怨恨父母,‘当初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

      已经有乡亲意识到这个问题,个别家长开始把孩子“带出农村、养在身边”,岂料又发生了更严重的问题。

      2002年,年轻教师杨应桥加入百花村小学,他记得班上曾有个极端案例:一个村里的“留守儿童”被父母接到浙江打工处上学。为了跟上当地的教学进度,这孩子当时就留了一级。本以为可以一家团聚,岂料孩子的父母打工较忙,并且工作还有流动性,孩子竟有长达两个月的时间独自在家生活。“孩子是如何度过这段独在异乡的生活的,不得而知;这段经历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也不好说。一个结果是,孩子出现了精神分裂的迹象,又被父母送回了百花村小学,平日由老家的爷爷奶奶照料生活。”

      如今,这个14岁的孩子还在念五年级——因为外出一年荒废了学业,回来后他又留了一级。

      村校老师说,很多孩子跟着打工父母,在城里不停地“转学”,不少人最终又“转回”到了百花村。“家长在外打工比较忙,无暇照顾小孩。而且在不少地区,外来孩子徘徊在教学比较混乱的民办学校,结果又因无法适应当地的学习生活被送回家乡,来来回回的折腾给孩子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

      更无奈的是,由于学习跟不上,70%-80%“留守儿童”的学历大多在初中阶段“定格”,此后就随父母外出打工,延续父母“低级劳动力”的命运。

      

    走还是不走?

      为了孩子不成为“问题留守儿童”,不少教师选择留守家乡,并由此形成一个逐渐壮大的“年末夫妻”群体。但与此同时,这个在乡村相对“高知”的群体对城里的机会与诱惑又有难以名状的向往,并且他们的家庭情感纽带也因此接受着“分居两地”的考验。

      李兴均一直很担心,缺乏管教的“留守儿童”会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日后进城后总想着不劳而获,会扰乱社会治安。也因为有这一层担心,他决心“留下”,为了乡里乡亲的孩子们——和许多农村一样,百花村里以“李姓”、“杨姓”等为大姓,乡里人彼此多少有些亲戚关系,村校老师很多是在给“自家孩子”上课;当然,更是为了自家的孩子。

      和李兴均一样,许多乡村教师由此选择了“年末夫妻”的生活方式,为了不让孩子“留守”,他们成了“留守丈夫”或“留守妻子”。这个注重教育的群体,时常把“知识改变命运”放在嘴边,这几乎成了他们选择留守的信念。

      但另一方面,这批乡村教师面对城里的机会与诱惑又有难以名状的向往。杨应桥说,一到过年,他的心理会失衡。“出去打工的同龄人都回来了,挣到钱了,心里滋味难受啊。”这感觉李兴均也曾有过。妻子在福建打工十多年,年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李兴均。“别人会说,老婆混得比我好,有时感觉自己挺没用的……但事业上无论多成功,也无法弥补孩子教育的失败。这些年,我看过太多留守儿童学坏了。”李兴均很矛盾。

      “年末夫妻”给家庭予以了明确的分工,一人负责教育孩子,一人负责赚钱,但家庭的情感纽带也由此发生了改变。李兴均需要在女儿寻找“妈妈”时,哄骗她,“妈妈在城市里赚大钱,给你买好东西。”可这样一来,孩子会不会逐渐把“妈妈”等同于新衣服、新玩具的运送者——每年回家,看见女儿与自己需要一段“熟悉时间”,李嫂总有这样的担心。

      对选择“年末夫妻”而言,每当家庭的情感纽带遭遇考验时,他们总会这样告诉自己:“失败一个孩子,就是失败一个家庭”。

      

    4手残了,才能当回守护孩子的母亲

      人物 “不幸”的打工者刘兴勤

      新年愿望 尽快康复,回城打工,为孩子赚学费。

      “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会走的。”刘兴勤并不后悔出去打工。过去,她受了委屈,最想做的事情是给儿子打电话,“收获”的往往是寒心和失望。现在,手残了,她终于有了机会“收复”两个儿子的心……

      

      1月11日一大早,李兴均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36岁的刘兴勤是李兴均的堂嫂。

      从江苏镇江赶到百花村的老家过年的刘兴勤夫妇,今年捧回了6万元现金。对他们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巨资”,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赚”得多。但只要看到刘兴勤右手上绑着的袖套,就没有人敢再继续说恭维的话。

      刚刚过去的2011年,可能是刘兴勤当打工妹的最后一年。新的一年,能够宽慰她心灵的唯一理由或许是:她又可以回到孩子身边,当个照顾孩子饮食起居的母亲——尽管,她内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

      刘兴勤手指的功能,最多只能恢复到原来的70%。可她知道,来年,她的打工收入可不止“打七折”这么简单。

      炉火把刘兴勤的脸烤得通红,她的脸上,还有微笑。

      “明年,我该怎么办?”刘兴勤摘下了袖套。一块白纱布包裹着她的右手,还看得见五根手指的形状,但指甲的部位已经模糊成一片血肉,伤口还在感染、溃烂。

      这是让她至今都不寒而栗的回忆:4月的一天,在镇江一家塑料厂的刘兴勤,作业时一不留神,右手卷进了加工塑料的滚筒机器。高温烤焦了她的5根手指头,右手无名指保不住了,前两个关节已经截肢。

      经过半年的治疗,医生告诉刘兴勤,她的手指功能最多只能恢复到原来的70%。可刘兴勤知道,来年,她的打工收入可不止“打七折”这么简单,她的右手不再能提重物,根本使不上力气。“别说打工赚钱,照顾好自己、过正常人的生活都难。”

      塑料厂的老板在垫付了7万元医药费后,和刘兴勤“私了”了:连下半年的工资以及工伤赔偿和营养费,1万元一叠的现钞,一共6叠,交付到刘兴勤手上。

      平生第一次“赚”这么多钱,心情竟沉重得难以复加。“都怪我自己不小心”。刘兴勤说到这里,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忍住了。她不愿意把坏心情留给坐在身边的儿子——毕竟,快要过年了。

      经济压力迫使刘兴勤一步步放逐着自己和孩子的感情。以前出门打工,两个儿子追着火车跑,拼命喊着“爸爸妈妈,不要走”,刘兴勤不敢回头,还是走了。

      外出打工10多年,刘兴勤和丈夫堪称一对“冤家”,小吵三六九不断,共同的话题只有孩子。比起经济负担,夫妻俩更担心的是孩子的成长环境——“天高皇帝远”,儿子要是一步走歪了,做父母的该怎么管教。

      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两个孩子,已经到了让父母操心的年纪。刘兴勤知道,孩子的很多问题,都属于“留守并发症”。比如,孩子的性格和品质。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年我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陪孩子,他们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做母亲的,最见不得自己的孩子不好。可刘兴勤坦然承认,小儿子的性格已有些古怪:高兴的时候,他能把大人都哄得很高兴;可一旦不高兴起来,他会让家里的每个人都很伤心。

      最让刘兴勤揪心的是:小儿子不怎么愿意听父母的话。但她知道,这不能怪孩子。

      刘兴勤的脑海里,接连出现了几副让人心酸的画面:小儿子两岁到五岁时,他们夫妻外出打工一直没回来,回到家时,孩子根本不认识爹妈;等孩子稍大一点,每次他们出门打工,两个儿子就追着火车跑,拼命喊着“爸爸妈妈,不要走”,刘兴勤不敢回头,还是走了,虽然这种离别的伤感会纠缠她几个月;等两个孩子读初中寄宿了,和父母的感情已经寡淡,在外打工的刘兴勤每次受了委屈、想打电话给儿子说说、寻求心理安慰,十之八九“收获”的都是失望。

      那个害她落下终身残疾的工厂,并没有令她痛恨。相反,她至今仍认为,能在镇江的塑料厂工作是“幸运的”。

      回想当打工妹的“苦日子”,刘兴勤觉得,那是一段美好岁月。“刚开始到广东的五金厂打工,每个月就700块工钱。后来一点点增加,看着手里拿到的钱过了1000元,然后是2000。”前些年,两夫妻好不容易攒下一些钱,不料大儿子得了病。一场手术做完,两年积蓄全没了。

      拼命想赚钱的刘兴勤夫妇,终于在镇江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在厂里,刘兴勤夫妇一天工作约十三、四个小时。他们就像开足马力的机器,你累了我上,我累了你顶。因为老板有言在先:如果他们能扛下厂里的活,就不再多招工人,给他们赚钱的机会。

      “差的时候每个月能拿到8000元,好的时候1万左右吧。”也正因此,刘兴勤很快有能力给家里寄钱盖房子。而这份恩情,甚至让她在遭遇工伤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有律师在医院里跟我们说,如果去起诉,至少可以获赔20万;但是我想想,老板已经付了医药费,还付我6万,就算了吧。”

      需要钱,“喜欢”钱的刘兴勤夫妇,恪守着农民的朴实和本分。

      对着记者的镜头,四个人站在一起拍全家福时,刘兴勤站在中间,两个儿子起初的站位,离爸爸妈妈有些远。丈夫努力把孩子往中间拉了一把,四个人紧挨在一起。新的一年,拉近与孩子的心灵距离,将是刘兴勤“奋斗”的目标。

      

    5“倒霉”的乡村代课教师:30年换不来一个“教师”资格

      人物 杨应轩,30年教龄的代课老师、百花村小学前校长

      新年愿望 当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

      儿时的意外,让杨应轩留下了残疾。过去30年,他每天一瘸一拐地走在去往百花村小学的山路上,给孩子们送知识。不过,初中毕业的他至今还是个“代课老师”。和中国许多偏远地区的学校一样,这所村校的大部分教师,学历“达标率”较低,多为初中学历,有的高中毕业或肄业,近年来,有的通过函授获得大专文凭。但正是这个在教育资历上有些“跛足”的教师群体,支撑起了那些汽车难以到达地区的基础教育。

      

      我们在学校采访时,一个返校的孩子突然发烧了,大学生准备送孩子回家,但因“语言障碍”(村里孩子的普通话普遍不太标准),路上有些波折,幸得杨应轩指点,找到了孩子的家。我们由此认识了这个百花村小学前校长、村校任教时间最长的老教员——杨应轩。

      尽管曾任校长,尽管在这所村校教了近30年书,杨应轩至今仍是个“没有编制的代课老师”,每月拿着800元的工资。在这个有7名教师的乡村小学里,比他小好几茬的公办教师,有几个还是他的学生,月薪是他的三四倍。

      有人说他“倒霉”,忙活了大半辈子,就为撑起这个村校,最后自己却沦为“村里最穷的人”,连自己的儿子也不得不在高中辍学,16岁外出打工。

      杨应轩对此讪讪一笑,“我是不后悔的”。

      

    不再存在的群体?

      2006年,杨应轩“不知什么原因”没通过代课老师转正考试。为此,这个坚信“当年没钱,没法打通关节”的老教员不止一次跑到镇上、县城、省教育厅“讨说法”。有人说,国家从2006年就开始清退全国的代课老师,或许杨应轩已经被视作“不再存在的群体”。

      杨应轩今年49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一脸的皱纹,头发灰白相间,背还有些驼,像个老农民。

      1966年,一次秋收后,村外小煤厂出了意外,杨应轩的父亲跑去救人,结果不幸遇难。彼时,不到3岁的杨应轩急着跑出村外找父亲,不料边走边哭,竟跌入沟里,摔断了腿,自此留下了残疾,走路时一瘸一拐。

      父亲的过早离世给这个农村家庭带去致命打击,经济状况一落千丈。1982年,在完成初中学业后,杨应轩辍学回家。

      “母亲无力负担我的学费,何况我还有三个弟妹。”彼时,年轻的杨应轩打算就此在家养猪务农。他没想到的是,离家一箭之遥的村校——百花村小学给了他另一条路:教书。

      这所解放后才兴建的村校能容纳250名学生,承担了百花村十几个生产社的基础教育任务。

      地处山区,百花村距离所属乡镇王家镇的10多公里山路,至今还没有通公路,更没有开辟往来客车。因此,自建校起,这所村校师资的紧缺状况已经可见一斑。村校的老校长见杨应轩是个“好学的孩子”,“既然爱读书,就来学校当老师吧,不仅能看书,还能教别人。”杨应轩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1982年,这个初中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回到校园,并走上三尺讲台,成为“民办教师,即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的教学人员。这是当时农村普及小学教育、补充师资不足的主要形式。

      这一年,杨应轩有了生平第一份收入:月工资18.5元。

      由于师资紧张,当时,百花村小学实行“包班上课”,一个老师承包一个班级的课程——这种形式延续至今。为了弥补知识缺陷,杨应轩就此养成了研究翻阅教学参考资料、教育类报刊的习惯。“不过,我还是最喜欢较数学,我读书时就喜欢理科。”他笑着告诉记者。

      1984年,教育部为提高基础教育的师资质量,开始逐步清退“民办教师”。不过,不少农村因贫困招不到公办老师,师资空缺仍需临时教师来填补,“代课教师”应运而生,杨应轩就此加入“代课”队伍。

      在他任教期间,不乏比他优秀的公办教师来到百花村,不过,很快他们又离开了这个距离县城有4个多小时车程的落后山区。

      1989年,一直守着百花村小学的杨应轩,当上了校长。拿着每月二三十元的“代课工资”,尽管生活依然清贫,但他很快乐。“我打心眼里喜欢当老师,‘人民教师’很光荣!”

      不过,2007年,杨应轩的快乐心态发生了转变。当时,县里传来消息称“代课老师”可以转正,收进事业编制。这对杨应轩来说是个十足的好消息,在通过了一系列准备与初选后,他参加了县教育局、人事局组织的“转正考试”。不过,在等待了数日后,转正名单公布,没有他的名字。

      杨应轩后来打听到,他们片区有28个转正名额,在“转正考试”中,他考到了第24名,似乎“转正”有望。但,除了考试,考核人员还把“教职工龄”、“学历情况”、“思想品德”等列入加分范围。杨应轩说,他可能在“加分”环节不如人,但他又认为,落选是因为自己没钱,“没有打通关节”。

      在转正通知下达后的三周,杨应轩不止一次跑到镇上、县城,找领导“讨说法”。直到遇到一个领导在了解他的情况后回复,“这次没转成没关系,明年再转,你在村校坚持任教了几十年,到时候一定优先考虑你。”杨应轩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但第二年,他没有接到任何关于转正考试的消息。“他们再也不让我参加转正考试了。”如同说不清“他们”到底是谁一样,杨应轩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不能转正的原因。

      有人说,杨应轩因为有两个儿子,“超生”了,所以被取消转正的资格。也有人说,从2006年起,为提高教学质量,教育部就要求全国清退“代课老师”,或许杨应轩和当时全国44.8万“代课老师”一样,已经被视作“不再存在”的群体。

      

    “村里最穷的人”

      1995年,作为村校校长的杨应轩经历了办学最艰难的时刻,一度学校连课桌椅都紧缺,为此,“不孝”的杨应轩拆下了自家的房梁,打了几幅桌椅板凳,供孩子们读书用。但与此同时,作为村里的“老知识分子”,他再也无力培养儿子上学——两个孩子高中辍学,16岁外出打工。

      2009年,镇里指派了学校里另一位教师李兴均担任校长,杨应轩卸任,但他没离开百花村小学的讲台。作为学校里唯一两名“代课老师”之一,杨应轩目前任一年级的班主任,每月拿着“临时性教员”性质的800元工资。和他同批参加“转正考试”,并成为“公办教师”的教员,月工资已达3000元。

      “头几年,心里一直很难过,我把家里许多优秀教师的奖状烧了大半,留着有什么用?”因为“找领导说理”,这些年杨应轩前后花掉了两三万元,几乎是筹到几百块的路费就进城去。为此,他还两次跑到成都的省教育厅,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县城以外的城市。

      有人提醒他,“别老给领导惹麻烦”,他也察觉到,自从“到处讨说法”后,曾多次获评的“县级优秀教师”、“镇级优秀教师”等荣誉,他再也没评上过。不过固执的他表示,讨不到说法,不会放弃。

      老杨“讨说法,求转正”的事情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们说,老杨并非特别看重钱的人。

      百花村小学原本是一个“土屋子”,“屋顶上铺着瓦片和稻草,墙壁是大石块和泥土垒成,所谓窗户,就是一个洞。冬天山里的西北风吹得人发抖,老师们就带领学生拿纸把洞给糊上。”村里老人告诉我们。

      1996年左右,杨应轩经历了办学最艰难的时候,一度,学校连桌椅板凳都紧缺。为此,杨应轩做过一个“不孝”的举动:拆自家的房梁,做课桌板凳。杨应轩清楚地记得,拆梁那天,老母亲站在卸下的梁子上,哭着骂他,“这是祖上的东西,不能拿走啊……”此后不久,为了给教师一个摆放教学资料的地方,杨应轩又把老婆的陪嫁——一个大木柜子搬到学校当“书架”。

      “那时候,还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学校办学经费很紧张,村里孩子经常交不起学费。”李兴均记得,以前每年开学前,杨应轩会带着教师走访很多家庭,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劝他们把孩子送来学校,别让孩子辍学在家;而寒暑假前,这批教师又组成一个队,去孩子家里“收钱”。“收不到钱,就无法上交镇里统一调拨,我们一年的工资也发不出了。”

      1999年,土坯结构的学校又由于年久失修成了“危房”。于是此后三年,杨应轩每到春节“杀年猪”时,舍不得吃自家养的猪,而是卖了换路费,去村外“找关系”修学校。

      “杀年猪”,是这个川南乡村的重要春节习俗之一。每逢年三十前,家家户户都会邀请村里世代相传的“杀猪人”到家里来杀猪,劈下的猪肉就是除夕夜的主食,吃不掉的就做腊肉风干,可以吃到第二年夏天。

      这些年,为了支撑学校,杨应轩省吃俭用,好多次还拿出工资给贫寒的学生“垫学费”。只是,他没想到,儿子最终重复了他的命运:辍学了。

      “两个孩子在高中很拔尖,可我供不起了。”1995年,杨应轩作为“代课老师”的月工资是55元,而他在镇上念高中的儿子每人每月生活费要100多元。

      因为“辍学”,孩子的高中校长甚至找到杨应轩家,让他再想想办法,临走留下一句,“可惜了你的娃。”

      不过,没等杨应轩想到办法,16岁的大儿子悄悄踏上去大城市的“打工列车”,此后,小儿子也跟着走了。“孩子是不想给我增添负担,他们走后,我连续40个晚上没合眼。”说起儿子辍学,杨应轩不愿多谈,“反正就是对不住孩子啊。”

      有人问他,“你给班上学生垫的学费,为什么不拿来供自己的孩子读书?”他两手一摊,苦笑,“这些钱付小学的学费还够,高中就远远不够咯。而且我的孩子已经读到高中了,基本的生活技能都有了,可这些孩子连小学都没读过。”

      好在此后不久,全国普及义务教育的“普六”、“普九”计划,以及“两免一补”等配套政策先后推至百花村,学校的经济状况逐渐改善。2008年汶川地震后,学校的老楼受损,广东钢铁研究所出资万元,又盖了一栋新楼,小学也由此改名为“广东省钢铁研究所希望小学”。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如今,杨应轩的不少学生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并且凭借知识谋得了一份好前程,而杨应轩的“教师”资格还没有解决。有人问他这辈子后不后悔,他说,“我年轻时辍了学,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让孩子们有书读。”

      眼下,学校经济状况有所改善,杨应轩逐渐把精力分出一些给自家的儿郎。经过近10年的打工生涯,两个年轻人的“事业”渐入佳境:一个在温州私企当上了主管;另一个刚从部队退役,由于业务出色,2010年还参与上海世博会的安保工作。

      “起初孩子会怨我,这些年他们慢慢转变态度,认为我把他们养大已经不容易了。”杨应轩有些释怀,但很快又连连叹气,“多读书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们没有遇到一个好父亲。”

      儿子的辍学给这个教了大半辈子书的乡村教员留下了一生的愧疚感,但他也认为,这一生的坚持是对的。这些年来,他的好多学生走出了乡村,谋得一份更好的前程。“村里考上重点高中的、考上大学的,80%是我教过的学生。”他总这样自豪地说。

      近年来,县里会时常派些“公办教师”填补百花村小学的师资缺口,岂料这让这所村校成为了“教师客栈”——个别老师只看了学校一眼就走了,大多数人呆了一年就离开了。

      目前,学校里仅存的7个教师,6个是本村人。面对180多名学生,他们自觉“底气不足”。“虽然是包班教学,但能开的课十分有限,其实就是上两门课——语文和数学。英语和科学只能六年级开,到时候应付升学考试,老师就边学边教孩子们。”

      杨应轩深知村校师资资源的紧张,他总是尽可能地劝学生“回来任教”。一个学生在高考填志愿时,打电话征求杨应轩的意见,杨当即让他选择“教行”,孩子不顾家里反对,听了老杨的话。如今,这个学生在县初中任教。

      “我年轻时辍了学,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让孩子们有书读。”杨应轩说话时,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丢手绢”,这是他们最喜欢的游戏,也是最可实现的游戏,一个废弃的塑料矿泉水瓶作为“手绢”,他们就能在操场上尽情地奔跑,笑声传遍山谷。

      现在,杨应轩的日子依然清贫,但不至于揭不开锅。他说,开春了,打算再去一次省教育厅“讨说法”,但即便没法转正,他也不会对乡村基础教育事业灰心。“我也打心眼里喜欢当人民教师,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为祖国的乡村基础教育,流干最后一滴血。”兴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言重了”,杨应轩说完这话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采访快结束时,这个老教员乐呵地告诉我们,今年儿子回家过年,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一是,他们打算给全校换上新锁。另一个消息是:“儿子承诺我,哪怕我一分钱不赚,他们也会资助我,让我坚持在这个讲台上教下去。”

      

    6除夕夜睡在学校“保卫电脑”

      人物 最年轻的代课老师李顺宏

      新年愿望 百花村小学能获得更多好心人的帮助

      近年来,百花村小学陆续收到外界的捐款捐物,有意思的事情也发生了:在师资紧缺的情况下,这所请不起司机、厨师、会计的村校新设了一个“保管员”岗位,“保卫学校贵重财产”,即城里送来的捐物。没有结婚的年轻老师李顺宏接下这个“重任”。

      

      临走前,我们老套地向村校老师打听,“春节准备怎么过?”意外得知,一个老师要在学校“守岁”。他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也是唯一的两名“代课教师”之一的李顺宏。

      今年春节,这个26岁的年轻教员有项特殊任务:睡在学校“保卫电脑”。

      近年来,由于村里的进城务工者“牵线搭桥”,一批好心人带着外部世界的资源涌入这所乡村小学。尤其在过去一年,经某公司的公益行动,学校有了一台液晶电脑,以及1000多册、总计价值6万元的图书。这成了学校建校以来“最贵重的财产”,以至于在师资紧缺的情况下,这所请不起司机、厨师、会计的乡村学校,却新设了一个“保管员”的岗位,6个老师外加1个校长“民主商定”由没有结婚、且最年轻的李顺宏老师临时担当。

      李顺宏的学历并不高,初中毕业,但就人生阅历而言,在全村算是丰富的。这个年轻人有10年的外出打工经历。“16岁就出去打工,什么都试过。”他算是村里较早的一批外出务工者,去过四川广元、云南昆明、广东、浙江、贵州,打工足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因为“老乡带老乡”的关系,他从事过包装、印刷、家具,垃圾分类、餐饮等等彼此没有丝毫关联的行业。

      “在外头开销大,基本每个月工资都会用光。”李顺宏说他曾经喜欢光顾城市里的网吧,“最长一次在网吧里连续呆了16个小时,打游戏。”在外出打工将近10年后,没攒下什么积蓄的李顺宏,回到了百花村,并成为百花村小学的一名“代课老师”。

      李顺宏说,父母希望他稳定下来,所以找到了校长,在家乡谋得一份教职。回来后,这个学历并不算高的年轻人,走上三尺讲台,并发现,“之前那么多年都虚度了,教育这份工作意义深远。”

      让他同样觉得很有意义的,就是“保卫学校贵重财产”。有意思的是,由此我们又发现,学校的贵重财产除了刻意被安排在学校顶层——二楼最靠边两间教室里的1000多册图书和一台电脑外,还有一台电子琴、一些篮球、羽毛球拍等音乐、体育器材。可惜的是,校长李兴均告诉我们,没有音乐老师,所以音乐器材暂时还闲置。而学校操场上,篮球场的边界线已经画好,独缺篮球架,据说,村里有个进城务工者正在城里“联系有钱的好心人出资兴建”。

      这些年,学校陆陆续续开始接受到不少资源,这是学校乐见的。当然,为此他们需要解决一些新问题,比如教师需要担起新的责任、兼任教职之外的岗位;学校也需要为此付出一些额外开支。比如这次寒假大学生支教志愿者到访,李兴均连夜购置了8个节能灯泡、4个插座和一些锁具,共计开支287元——这约是这所学校“六一节”给学生购置奖品的费用。

      “我们平时能省则省,原本这里不安灯泡,经费有限,但怕大学生嫌暗。”1月10日中午,学校一楼的教室里(用作教师开会、厨房、储藏室用),李兴均指着一个新安装的灯泡说。

      文汇教育周刊2012-01-19A-C版图片均本报记者樊丽萍、唐闻佳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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