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
据说是因为“自《肉蒲团》之后，过去二百年中，没有出现过好的汉语情色小说”，所以剽悍青春作家冯唐要自己写一本。
《不二》的性描写没有让期待这部书的人失望。之所以期望，一是仰仗冯唐此前树立的偶像风范，粉丝芸芸，没道理不热盼；二是江湖上老早就传说这将是一部癫狂、颠覆、颠倒的“杀人之书”，所谓杀人，武器只有一个，即性。我想，两种期盼之人等到了热烘烘散发着阵阵肉味儿的《不二》出现时，都不会说失望的。粉丝叫好，符合期望之声。
与其说《不二》涵盖了大量的性描写，不如说《不二》试图用“性”来建立自己的天地人生。冯唐用性活动、性趣味充盈了所有人物，故事的世界观与起承转合也与此有关，这种要为性重新开拓一片天地的作风，相当剽悍。
很显然，冯唐并不想到性为止，他的目的是要建立一堵宏大的背景墙。天地万物皆在性中，从佛祖到皇上，从大和尚到发明交欢椅的木匠，从良削发为尼的名妓到大文豪韩愈，他们无不活在性的国度里。
作者曾表示过，过往的黄色小说大多属于地摊文学，不入流。作者欲一部以性爱为主题和内容的小说写进文学史或者达到一定文学高度的心思应是题中之义。从小说的宗教背景到古朴精致的语言，冯唐绝对称得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但这仍然不是一本好书。读《不二》的过程中，我觉得一点都不带劲儿。带劲儿这个词，稀松平常，幼稚粗浅，却是一种不会骗人的生理体验。有与没有，存在严重不同的分界点。《不二》通篇充盈性符号，不惜躲在禅宗背后谋划这场有关性的浩大革命，但从“带劲儿”的标准来看，它并未达到及格水准，也就是说，《不二》没有让人感受到带劲儿的情绪、引起必要的生理反应。
《不二》里的女性被描写得足够美艳，但缺乏人间烟火气，甚至她们在“美”这件事上都有着惊人的相似点，比如“光滑肌肤”、“长发”，不知道是作家一时词穷，还是刻意让这些天上来的仙女远离地气儿。性爱孤零零光秃秃地站在中国古老的院子里，只有风风火火的大干一场，再大干一场……各种角色登场，其中迷乱人眼的角色也并不缺乏，但这一切，缺乏事件背后的逻辑梳理，更无强烈人性的指向。
如果非要将《不二》与一部当代华语作品作比较，那只能《废都》。不管《废都》在文学性艺术性上的缺陷，但起码《废都》在性描写上是接通了地气的，贾平凹用膝下足下的人间之气盘活了整个故事以及内在逻辑，但在这方面，《不二》始终凌空蹈虚，整个故事是飘在空中的无根之花，尽管开得美艳，尽管讨巧般找到了禅宗作故事背景，但这株无根之花还是让人找不到任何借机抒怀的理由。
冯唐试图用性来解释这个宇宙的全部。《不二》里要说明的，就是人类的一切幻灭得失皆能在性活动中找到根源和渠道，性就是碗中饭、杯中茶、床上被；不仅如此，与现实具体物件相对应的精神世界，也全部在性的包容和解构里消化殆尽。空灵般的美好隐藏在一次次卓越的男女交合之中，但这里的所有一切都让人找不到北：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人的一切都能够用性解释，其中逻辑在哪里？不知道作者是无力解释这些，还是不屑于阐明原委，
冯唐最终将此明明白白应该解释的问题放进了所谓的空灵虚幻之中。《不二》里，情节上的魔幻没起到神来之笔的作用，非物质世界的灵通亦不能直通人性，作家此时不像是在创作，而像是在考验他的读者，将所有问题的解释建立在“灵性”基础上，也就是说，读者理解了说明读者有灵性，读者不理解作者我也无需解释。
而读者无非分两种，一种是站在作者的角度去读书，一种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读书，两种读者都能照顾到的，无疑是好作家，但《不二》只能给前一种读者以各种追随和赞美的理由，却没能给后一种读者以必要的阅读享受。
在冯唐组建的故事人物谱系里，大和尚、老和尚、小和尚、唐朝皇上李治、大文豪韩愈等与名妓（也是尼姑）玄机构成了一幅春宫图，他们一方面不断发生肉体关系，另一方面则在心念和精神上有着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交往。至少作为读者，我是看不出来他们交往的理由何在。玄机美艳动人，懂得调动一切让男人满足，但这些表层的描写之后，并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和逻辑供人揣摩主人公之间的性爱密码。他们悬在空中，是绝缘于你我日常生活想象的产物，他们诞生于想象，也灭亡于想象。
一部小说中，不管是性爱还是仇杀或是基于表达人性的日常生活、非寻常事件，大概都需要一条可寻的逻辑来控制故事走向，但《不二》除了要表达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关于美好性爱的主题，读者看不到这一切发生的必要。
不管是掺入了禅宗的思想和古中医的玄学，还是将原本与大地关系最为密切的性爱写成半空中吊儿郎当的玩意儿，我觉得这都并非作者故作玄虚的结果，而是冯唐无力去安排故事发生、发展的动机—所谓眼高手低。
书中，玄机与云茂的一段长达三页纸的放肆告白，是整体描写的高潮，玄机借助云茂高超的发明，将肉体与发明融为一体，各种体态的美好达到了非现实的高潮，但无论就书中人还是书外人来说，压抑者只能更加压抑，快感了然于胸却又瞬间化为蒸汽，让人无法触摸。这种止于语言美好的境界贯穿全书始末，凌空蹈虚式的性爱描写看起来更像是科幻作品，你清楚知道人类根本无法享用。
《不二》中，语言是冯唐的长项，甚至比之前提到的“古朴精致”这两个形容词更美。当代华语作家里，语言称得上古朴并有庄重之美的不多，在我狭隘的阅读视野里，缪哲（不服气的可以看看《祸枣集》）、张大春（《离骚》等短篇超乎想象地幽深明净）都是语言大师—以此标准来衡量，《不二》里的语言一项，表现出色。
但即便在古朴精致的语言为整本小说加分的情况下，患得患失的结构、不得要领的构建、有始无终常常半途而废的故事仍然让《不二》看上去像一面四处漏风的墙。冯唐试图用《不二》搭建宏大的时代背景，但这份野心过早地暴露并失败了。
冯唐自己说：“《肉蒲团》服务于手淫，《不二》服务于意淫。”我的理解是，“意淫”说明此情此景只可远观而无法触摸到甚至把玩，它只提供一种境界，一种并非肉感的具体实物。在我看来，《不二》那种以虚无为能事的劲头正是体现在过于幻想而非现实的故事情节中，美轮美奂得让人呼吸不到人间的气味儿。它像大型模特网站提供的美女图片，PS、特效、光学等种种至美手段之后，美人于是成了幻境。一部小说，在卖弄了数不清的奇淫巧计之后，居然连让读者“意淫”的目的都实现不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