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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水:小镇诗人的四张面孔

 didito 2012-02-27

辰水:小镇诗人的四张面孔

——辰水诗歌简析

 

                                              □吴永强

 

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我回到故乡即胜利。”另一位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也说:“一切诗和艺术,都是乡愁的一种形式。”故乡记忆(很多时候类似于童年记忆)成为很多作家文学创作的起点,经过漫长的升华之后,最终作为归宿又回到起点。对于故乡记忆的追述,有人选择直接呈现,将一个完整的故乡以文字的方式表达;有人选择推陈出新,故乡仅仅只是一个空白的画布,凭借自己的天马行空便可将这块画布涂抹出不同的风景。

更多时候,我欣赏这样的作家,他们一方面在做着完整呈现的努力,另一方面又有着独特的视角,他们不会跪在乡村脚下做顶礼的膜拜,也不会以高傲的余光睥睨脚下的土地,做虚伪的悲悯者。他们或满腔热情,以童年视角来观察岁月的流逝;或极度冷峻,理性之光统领他们披荆斩棘,将一个小小的村落规整得井井有条。

在我的目力范围之内,辰水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诗人。

几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辰水的诗有着不动声色的表现力,他的‘乡下’不是无足轻重的田园牧歌,亦不是沉重悲凉的苦难境地,不是城乡二元对立的产物。质朴与现代的紧密结合,乡村唯美与历史感的重叠构成了辰水诗歌立体性的美学结构。”

有人将辰水定义为“小镇诗人”,著名诗人黄灿然就曾提到:“两三年前,有一期《天涯》诗歌栏以头条刊发一个叫做辰水的青年诗人的几首诗,我非常喜欢,问李少君,才知道他住在山东一个小镇上,那几首诗是自由来稿。”辰水本人似乎也在不自觉地做着这方面的努力。

其实,“小镇”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在城乡二元结构夹缝之中,小镇既不是华丽的都市,也不是纯粹的乡土,它既有城市的最初形态,又有着乡村社会基本的面貌。可以这样说,小镇是从乡村世界通往都市的必然过程,以小镇的视角回望乡村或者遥望都市都有着独特的感受。

 

一、冷峻与温情并存的乡村叙事

所以,辰水的意义就显得特殊起来。他的乡村完全从一般意义的乡村中超脱出来。诗人江非说辰水的诗是“对乡间生活的温情观望”,其实在温情观望的基础上,辰水还有着诸如“戏剧性”、“冷峻与温情并存”、“独特的力度”等特点。

在这里有必要提到诗人李少君提出的“草根写作”概念,李少君对草根性的理解:“一、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针对西方化,它强调传统;三、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感受;四、针对公共化,他强调个人性。”在诗歌写作经历了各种尝试,从“与国际接轨”的败途中回归现实,回望本土的当下,草根写作不失为一种很好的尝试。当经验和文本创新不足以关照当下,不足以改观诗歌现实,更加人性的“草根写作”便具有了很强的生命力。

辰水的诗歌,与李少君提出的概念有着天然的契合。草根视角、乡村叙事、少年经验,辰水很巧妙地将三者有机结合,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歌世界。为了割到更多草而挥动镰刀四处逡巡的少年,春夏之交奔波在通往北京的铁路线上的民工,乡下的天气、马车,甚至山坡上的少女墓,当我们走近辰水的心灵世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个的乡村代码,甚至那些青草、天气、马车、坟墓都通了灵性,以文字的形式向我们问好。

“在乡下我常常为了割到更多的草/会尾随着那些茂盛的草来到河边/河的众多分岔向四下里流去/通常我会知道它们流向哪儿/或者是在哪儿因干涸而死掉/在这些河滩上还有那么多的坟墓/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哪些是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平时我为了尽快地赶回家去/就会抄近道穿过这大片的坟墓/这时我会比平常走地更快些”。(《在乡下》)这首诗是辰水早期代表作,短短十行,意蕴却无限丰富,我们进入了一个唯美而又神秘的村庄,随着少年追赶青草,其实追赶的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尤其是那些坟墓,它们是村庄的历史,却以现实的形式存在着,当“我”面对乡村广袤的历史,“我”的决定是怎样的?为什么会比平常走地更快些?可以说,这是一首外延无限丰富的诗作,其成功之处就在于,你从诗句中似乎得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却会做长久的思考,不知道为什么而思考,诗人的聪明就在此。

另一座坟墓却又把诗人内心最细密的情感拽了出来,在《少女墓》的结尾,辰水写道:“难道只是缘于和我素不相识的女子/所以我要小声地抽泣起来”。情感的一远一近,一个冷静到极限,一个感性到手足无措,在读者看来,远的其实就近在眼前,近的仿佛就贴在自己身上,“小声地抽泣起来”的除了诗人自己,还有读者。

辰水很会利用巧妙的文字排列来麻痹读者,看似不经意的文字组合,等到通篇读完,回头再读却又有着不同的感受。《麦浪》中写到“平原上万头麦穗攒动的情景”,父亲淹没在割麦的人群中,成为村野间的一道风景,这个风景是流动的,充满了诗情画意。诗的末尾,辰水笔锋一转,突然写道:“在我年幼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割着割着就找不见了/在我开始担心父亲被麦浪吞没的时候/父亲又会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辰水没有在大量铺垫的前提下继续升华,而是出人意料地抛出一个绣球,小说化语言的准确运用,使得诗歌一下子有了灵性。

 

二、虔诚悲悯的城市解构

乡村是辰水诗歌的母体,一切元素在乡村的大背景下向外延伸,于是辰水不仅仅只是一个“小富即安”的诗人,他的视角随着生活的向前发展而不断变化,而每一个变化又是前一个变化的结果。

小镇一头连接乡村,另一头自然是城市。书写城市,很多诗人都在做这个工作,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城市化的时代,一个看似以农村为中心实则是以城市为目标的时代。然而当下的很多诗人,面对乡村世界有着无限的话语,但当笔锋触及城市,却又陷入了先入为主的怪圈,想当然地批判城市化或者为悲悯而悲悯,于是就写出了大量不成熟的诗作。

从小镇延伸到城市的部分,带有泥土芬芳的空气吹到城市,其实以生活背景论,作为乡村派往城市的一个“特使”,生活的无所适从首先击中了辰水和他的诗歌。他甚至发出了“我将被这个世界删除”的叹息,“一个生活中毫无目标的人/在网络里却轻松地操纵着未来”。其实辰水叹息的,是很多和他有着类似生活的人的共同心声。无数被命运剥夺了某一条生活道路的人,以自愿或被迫的方式来到城市,他们的世界被无数人左右,同时他们又成为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某一个链条,牵一发而动全身。辰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将林林总总的情绪进行第二层次、第三层次的再思考,在思维的顶点戛然而止,然后以最为感性的方式一涌而出,给读者强烈的心灵共鸣和思想共鸣。

听一个无足的人卖唱,辰水写道:“他唱着唱着声音就哽咽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他的表演天赋/还是我内心里的矫情被他点燃了”。同病相怜的感触,语言组合的独特,一下子抓住读者的眼睛。辰水将视野对准县城里的鱼,“怕被我吃过的生灵找我寻仇/也害怕自己哪一天也要变成桌上餐、碗中肉”;对准公园里虚构的假山和真实的长亭,“公园里十多年来修修补补、栽来栽去/未来却似烟蒂仍捏在手中”;对准穿制服的疯子,“他早已是我心中的朋友/也是我心中那个早已失散多年的弟兄”。辰水的悲悯不是俯视的,更不是仰视的,而是平视的,他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和流浪汉称兄道弟,将自己的命运假设为被人任意宰割的鱼、街头的疯子。

难道说,这些城市的角角落落,不是农村的延伸?当诗人熟悉的村庄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城市,却统统变了模样,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当机关算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消失了的流浪汉,成为诗人久久的牵挂。是的,疯子消失了,小梅也不见了,是否说明事业和爱情统统不知去向?这难道不是我们共有的城市物语?

以上简要分析的,是作为小镇诗人的辰水的两条路径,此二路径相辅相成、相互依存、互为补充,共同构成了城乡二元结构背景下诗歌写作的典型范本。评论家王光明的话一语中的:“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中国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有谁像辰水那样通过熟悉的情境传达转型时代的戏剧性?”(《2002——2003中国诗歌年选》序言)

 

三、情感磅礴的怀亲诗作

辰水的突破并不仅如此,如果说从乡村到城市的不断思索使辰水具备了作为优秀诗人的品质,那么他在另外两个方面的突破则使他足以在当代诗坛拥有一席之地。这两个方面是:对父亲的追思,以及对乡村历史的思索。

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一遍又一遍阅读辰水的祭父诗,诗歌中透露出来的充沛的情感一下子攫住了我,使我陷在其中不能自拔。我仿佛看见失去父亲之后的辰水是如何一个人默默流泪,在他的村庄(同时也是父亲的村庄)里四处搜寻父亲留下的痕迹,最终他发现,父亲踪影全无,父亲无处不在。

怀念亲人一直是诗歌写作的一个母题,无数诗人在这个命题之下写出了无数佳作,但通观当代怀亲诗,无怪乎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怀亲之名,书写岁月的流逝,典型的是朵鱼的《高启武传》,这首书写爷爷一生经历的诗一经出现,便轰动诗坛;另一类是单纯的思亲之苦,这一类最多也最难写,曾经接触过的某著名诗人的此类作品,其感情不可谓不充沛,而且有着旁人没法超越的修辞,使诗歌乍一看让人无限思索,却有着致命的缺陷:情感过于充沛而陷于虚假。很显然,辰水的怀亲诗属于后者,但却没有后者的虚假感,属于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辰水说要给在51岁时去世的父亲写51首诗,以表达自己的怀念之情。辰水的祭父诗饱含深情,催人泪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儿子真挚的内心世界。“我又像小时候一样/一次次倚门而望/或许你会出其不意从背后而来”;“父亲,现在我也一直害怕会死去/死亡像一个黑洞/巨大的吸引力深深地吸引着我们/我们都是浮游的尘埃/命中注定要落到地上化为泥土”我们读着这些诗,眼前浮现出的是一对父子深深的骨肉亲情,是无限的心灵世界展露给人的纯美的天堂结构。辰水变了,他的风格没有了,诗属于他的就只剩下了“父”和“子”这两个字。父亲给辰水的,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心灵之痛,是无限延长的精神财富。

如果说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是现代怀亲诗的优秀代表,这首诗以其磅礴的情感成为怀亲诗中的长江、黄河,那么辰水的祭父诗则是从长江到黄河之间的无数条细流,这些枝蔓丛生、声声不息的河流,从辰水的笔端流出来,流进父亲矮矮的坟头,流进每个读者的内心深处。

 

四、特色鲜明的乡村文化剖析

很长一段时间,我最欣赏辰水的祭父诗,然而,当我通读了他近期的新作之后,我的判断开始有了新的变化。

我一直相信,以乡村文明为背景的个人读史,对于当下有着超越于文学本身的意义。历史从来就不只是官方文本呈现的干瘪样子,而是由无数个普通个体组成的庞大的组织。近期,辰水将自己诗歌的笔触伸向乡村的过去,个人经验与历史事件紧密结合的一个又一个个体,不得不说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创新。

其实,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乡村背景,又不断摸索题材和语言创新的诗人来说,辰水选择的路径有其必然性,对乡村文明的不断思考,一方面使他构建了一个情感世界的乡村,在这个基础上,文化意义的乡村开始浮出水面,辰水适时抓住这个跳跃于脑际的思维火花,是很有必要的。

辰水的诗,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能够给人以强烈共鸣,而不同题材的诗作产生的共鸣又有所不同,相较于祭父诗准确而又狠狠地击中读者情感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对乡村文明的执着追述给人带来的则是强烈的文化共鸣。

《民国时代》可以看做是辰水乡村历史写作的开山之作,为了表达对这首诗的喜爱,全文抄录于此:

已经在教科书上远去的民国时代

如今又活在谁的口中

那根还未割断的辫子

一生在外祖母的父亲的心中摇晃

他这个清朝的遗子

在日军赶来前弃村逃亡

他的衣裳还被泡在前朝的雨水里

一年复一年

竟然变换了颜色

他的弟弟参加中央军

至今未归

几次寄来书信

民国的钞票还在流通

民国还在信中

国破后人还在

只是口音已各不相同

这首诗为辰水的乡村历史写作奠定了基调,宏大叙事之下的平民往事,或者说建立在历史框架之下普通人参与历史的典型案例。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岁月在乡村的脸上、背上掠走了无数痕迹,掠走了无数乡村儿女和物质(包括粮食以及各种对城市的补贴),留下的除了乡村本身,还有就是一系列淹没于历史的的人物和往事。这些人和事经过筛选,出现在诗人笔端,一方面是作为乡村的遗物存在,另一方面又是乡村本身。

曾经的时代,留给乡村的,似乎踪影全无,可是,“那根还未割断的辫子”、“民国的钞票”,一系列的往事聚焦在某几个永恒的镜头之中,我们怀念它,却又无从怀念,我们怀着探寻的心情去摸索,摸到的,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的心情,与古人无关。

辰水的乡村历史写作,如果放在一个大的环境之下,放在他所生活的鲁南山区,以意识形态的名义存在的沂蒙山区,则具有了划时代的意义。我曾经在很多文章中提到,作为意识形态存在的历史,其实是不完整的,而作为以人为本的个体,他们的爱和恨、迷茫与执着,才是最值得后人聆听和铭记的。在这个层面上,辰水完全抛开了他的前辈,并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前辈。他的乡村历史,不再负担“革命”、“意识形态”等重负,而是在“人”和“人性”这个概念之下,无限蔓延的历史责任和文化背负。就此而言,辰水首次将个人读史和集体记忆区分开来,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诗歌写作空间。

但我们不得不看到,个人读史已经在中国遍地开花,放在一个大的范围之内,辰水的意义可能会大打折扣,毕竟,他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然而,如果细读辰水的乡村历史文本,则会像阅读他的其他诗作一样,很容易进入到他的世界里面去。诗歌《山河梦》,写一个曾经的中央军士兵,国共内战之后流落台湾,故乡在他心里成为了一个符号,“他把家乡藏在一张地图里/用红笔圈出时时揣在怀里”,辰水只是用白描的手法,写到大陆和台湾两边的亲人,写到他的子孙满堂和日渐衰老,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在这里,曾经的主义和领袖都已经不存在了,唯有岁月的沧桑和时代的流逝依旧在老人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那些乡村的地主们,勤劳又节俭,然后被历史淹没。那些曾经支前闹革命的乡亲,他们存在过吗?在《村庄史》里,辰水细数安乐村的现在、历史,然后是文革时期的武斗、建国前的兵痞、马子,人和人的争斗已经化为历史,仅仅留下了一个乡村的名字而已。寡妇杨氏的悲惨命运,只不过是乡村过去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如今依旧在照着现实。被战争和主义弄昏头脑的乡村书生,选择了与村庄为伴,不问世事,他的历史足以彪炳史册,却踪影全无。

历史终归淹没于历史,每一个家族、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二十四史》,当无数王侯将相被历史淘汰,我们的父亲和祖父们,我们的乡亲们还剩下什么?历史始终是胜利者的纪念碑,什么时候成为老百姓的纪念堂?我们挖掘过去,实际上是在挖掘我们自己,挖掘我们仅存的、生存的尊严。

于是,进入乡村历史写作阶段的辰水,就有了足以和以前的辰水划清界限的资本。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此辰水非彼辰水,以前的辰水是属于经验写作的,和很多以乡村写作为专业的诗人没有本质区别;如今的辰水,一下子就和别人划清了界限,进入了一个自我否定和自我前进相结合的阶段。

 

可以这样说,无论是乡村叙事还是城市叙事,无论是祭父诗还是乡村历史写作,辰水在自己设定的每个“局域网”中都有着不俗的表现。从童年视角到草根写作,从情感的无限勃发到理性思维的不时闪现,汉语语言在他的笔下产生的灵感的火花,使他完全进入到当代汉语写作的佼佼者之列。

其实,在这个人人争相“抛头露面”,多数人浮躁不堪的社会,辰水的价值还有待挖掘。埋没于小镇,苦苦写作的辰水,在经历了几年甚至十年的“潜伏”之后,势必会释放出其耀眼的火花,给当代汉语写作注入一股新鲜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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