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

我们记忆深处珍藏的那个村庄，有一些美妙的画面，有群想念的人，还有一个温暖的名字。

◎一 　　 　　这是三月中旬的一个午后，阳光温暖。我站在卧龙崮半山坡的一座废弃的老宅子前。 　　老宅子用石头做的围墙，石头砌的房子，草顶。老式狭窄的窗只剩下木头窗框。屋顶的草被风掀掉不少，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木梁。院子里有两棵石榴树，枝头上还零星挂着去年结的已经干瘪了的果子。满地的野草枯黄着，其中夹杂着一些野草莓的蔓滕，蔓滕上萌发出的鲜嫩叶芽，让我有些惊喜。一抬头，看到老屋房檐上有残留的燕窝。这个季节，燕子该已经返回了，如今，这个被主人废弃的家园也被燕子放弃了吗？ 　　是的，这里不是我的村庄，漂泊中出生长大的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村庄。此时，站在这个有些残败的老宅前，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安顿下来的渴望。长亭古道，西风瘦马。鞍马劳顿的旅人，倦怠的身心，怎能不渴望一个安放的所在。就是这里了，清除掉院内的杂草，种花种菜，养几只鸡和小狗小猫。炊烟在草屋顶升起来，然后站在爬满葫芦滕的篱笆门口，眺望。那个在桃花园内劳作的男人，何时回家晚餐？有月亮的夜晚，院内石榴树下，品茶吟花弄月听风，还能有多少尘世烦忧呢？有这样祥和平实的日子，那远走的燕儿也该归巢了吧？燕儿的泥巢，稍许修补，又是一个温暖的家…… 　　记得姥姥家也有一窝燕儿。姥姥说：小燕子喜欢在和睦的家庭中筑巢。家里有燕子，是值得骄傲炫耀的事。随着姥爷姥姥相继离世，老宅也荒芜了。燕窝呢？前年去老家，看到老宅几近倒塌，屋檐上残留一点燕窝的泥痕，燕子早就另择居处了。 　　去年初夏时节，曾到此地爬崮。攀到崮顶后又渴又热，看到一片石头叠的房子，只有一户人家有鸡鸣狗叫，就走了进去想讨杯水喝。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妻，据他们介绍说，崮顶现在只有他们一户了，其他人家因崮顶交通不便，由政府资助搬到了山下，那些石头叠砌的古朴房子都被废弃了。他们老两口故土难离，一直守在这里。说话喝茶的当空，听到梁上有“吱吱喳喳”的声音，抬头看，一对大燕子站在电线上，燕窝里有几只小燕儿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啼叫。随意地四处逛逛，看其它荒弃的宅院，虽然房屋完好，但因没有人烟，有燕窝也空着，充满了苍凉味道。在我心目中，一个农家小院，有鸡有狗有炊烟，有两只燕儿一般形影不离的温情，才是一个温暖的家。 　　 　　◎二 　　 　　院落前有一丛竹，青翠着，就有风来让她潇潇起舞。向前看，是各种树木，桃树居多，还有杏树和杨树。果树还没开花，枝头上密密的花苞累累，可以想象再过十多天，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周围的树木虽多，由于此时它们都赤裸着身子，我还是能眺望到山脚下。哪儿有一条小河，在阳光下闪烁着银波，离得远听不到水声，但也能感觉到她的流动。 　　其实去年桃花盛开时节，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是为着节庆而来的，没有此时这样从容宁静的心境。这里以出产蜜桃而闻名，桃树是这片土地的主角。桃花盛开之时，那场面真是很盛大繁华。一朵紧跟着一朵的灼灼桃红，层层叠叠地从山顶铺到山脚，足以淹没所有的忧伤，只有欢乐和笑颜与桃花很协调地弥漫于整个田野。但桃花的艳总是给人一种妖媚的味道，带着野性的诱惑。这种说法可不是我的首创，《诗经》里不是有一句吗？“桃之夭夭”。但桃却是无辜的，只是完成自己的使命，春天开出极美的花、秋天结出甜蜜的果而已，世人如何看待她，她并不在意。那怕人们把一些与情感相关的事，桃花运、桃色新闻等等与她相连。可是世人并不拒绝这样的媚惑，花开时节，涌蜂而至，寂静的山野顿时成了热烈的海洋。可惜桃花的花期短暂，花瓣雨随风飘落，零落成泥，观花的人自然散去。花开年年，观花的人却不再是去年的那一个。所以有了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于是也就有了相遇有了别离，有了相思…… 　　 　　◎三 　　 　　离宅院很近的右侧，是一片小山一样隆起的迎春花包。花开的正灿烂，一片金黄。仔细看，原来是坟地。问过乡亲，知道这是一个家族的墓地，坟包很大的那座，该是这个家族的祖先了。以前，我对于坟墓总是有一种恐惧心理。今天这样近距离地看坟墓，心里不但没有惧怕，反而感到一种温暖宁静。也许是盛开的迎春花冲淡了坟墓的阴冷吧？此时，看着这片披着金黄灿烂的墓地，再看看田间劳作、放牧牛羊的村民，近处嬉闹的孩子、晒太阳的老人……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似乎能够看到地下作古的逝者，与地上生活的人们，有一种息息的相通和无言的交流。那些迎春花的根，扎于泥土的深处，一定是缠绕在逝者的身旁左右。那么，这些繁茂的花朵，以盛开的姿势，是否在向世人传递着我所不解的信息呢？ 　　在村庄随意走，发现村内各处也有披着迎春花的坟墓。坟墓在村庄内，不知是因为村庄向四周扩大，原来属于野外的墓地圈进了村庄，还是人们习惯将逝去的亲人就近安葬相守。这样的村庄，感觉生与死的界限被模糊。死去也不是远离，只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依然可以感受到人间的鸡鸣犬吠、婴儿啼哭、姑娘的欢笑。 　　忽然想到《牡丹亭》的《游园》中一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此情此景想起这句唱词似乎有些不妥，但迎春花的艳丽与坟墓的阴冷相伴，墓地与整个村庄和春天的生机对照，那种颓败阴冷和生命的勃发所形成的鲜明对比反差，像一幅出色画家笔下的油画，寂静无言之中对我的心灵产生了强大的冲击震撼。 　　不由地想起逝去的姥爷姥姥，春天的时候，他们的坟墓也一样爬满了盛开的迎春花，只是他们的墓地在西山上，远离人烟。现在想想，在我们不去探望的时候，他们的长眠之地多么寂寞啊。 　　 　　◎四 　　 　　走近那条远看时闪着银波的小河，看到水波缓缓地流动，没有去年春天看到的水势大。是了，现在还是三月，桃花还没开呢，没到桃花汛，河水还没上涨到欢跃的时候。 　　有村人在河边挖坑植树，走近，看到刚挖出的新土上有一个小东西在蠕动，轻轻拿起放在手心，原来是一只蝉的幼虫。离出土的时节还早着呢，却被从温暖的泥土中挖出，此时正无力地挣扎。也许是害怕吧，它竟然在我的手心里留下点点水滴，不知是尿液还是眼泪。站在刚挖好的树坑旁，等那个村民把树苗放进坑里，埋土时，我把小幼蝉也放到了树根。它重新回到了泥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生长，在夏天按时破土而出，唱出属于自己的歌。 　　转过身，继续看河。河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流，亮晶晶的。在崮下，在这样一个山村，很难想象没有这条河，这里会是什么样子。这条河，是这座崮、这个村庄清澈透明的眼睛。试想，一个没有眼睛的地方，还会有灵性么？ 　　似乎很熟悉这条河流，它同我梦里的那条河几乎没有差别。几只戏水的鸭子，两只相互追逐的水鸟，河边浣洗衣衫的妇人……河边慢慢地走着，心中结痂的伤口却像被河中游戏的小鱼儿啃破，痒痒地疼。我想逃离，踩着河中垫的大石块，走到河的对面。河那边是油绿的麦地和含苞待放的桃林，我沿着高出河面一截的小路走去，却发现，从这个位置，可以视野更广阔地看河。往前走，看到河对岸的的崖壁变得陡峭如削，河水在这里形成一个潭，碧绿幽深。崖壁上有数个大小不一的石窝，最小的石窝也能藏进个小孩。石窝的形状真像燕子衔泥做成的窝啊，却没有燕子归去来。仿佛听村人讲过金燕子的故事，大概就是出于此处了。金燕窝尤在，金燕儿呢？村庄如此温暖祥和，金燕儿没有放弃这里的理由呀？ 　　胡思乱想地漫步，没有了时间概念，不知不觉中太阳渐渐西落，微风拂面。无意间回头，见几道金光从崮顶闪过来，闪过原野、闪过村庄，在金燕窝所在的崖壁前一晃不见了。 　　是金燕子回巢了吗？ 　　忘记说了，这个村庄的名字，就叫燕窝；燕窝村所依靠的崮叫卧龙崮；绕村而过的这条小河，有个更美丽的名字，她叫紫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