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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宋诗见风骨

 秦小文 2012-02-29

最是宋诗见风骨

        ----《宋谋瑒先生诗词选》读后感

 愿效贾生论贮积,耻同宋玉赋悲秋。此“宋诗”非彼《宋诗》,而是宋谋瑒先生的诗。先生在其《感奋二首》中的这两句应该说是自勉,也是谋瑒先生为人作文,做诗明志的写照。

谋瑒先生去世十年了,201012月先生的生前友好、同事与弟子自发地举行了宋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在长治这个不大不小的太行山城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有学者称为“宋谋瑒现象”。我与谋瑒先生在一所大学校园共事近二十年,虽非相知,却也久识进而敬仰。因为工作的关系,先生时常到我们办公室走动,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先生常常好为人师,亦足可为人师地高谈阔论一番直到兴至,因而我视其为师长而尊之。先生去世时我即写有一小文《大树-小草》以悼,俟十周年纪念活动时,我又斗胆做诗作书,以为怀念先生。

早知谋瑒先生是诗词大家,至少在太行山上这个小城无出其右者。记得先生偶有几次,曾在我办公室手拿《中州诗词》中的好诗,或《诗刊》上发表的他的诗作,眉飞色舞地朗读起来。他那一口湖湘普通话并未全听懂,只得求取过来一看才晓其意。其时年轻,我对诗词尚不大在意,就未用心请教。及至先生去世之后,我也年过不惑,又经生活历练,冥冥中竟也对做诗有了兴趣,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常为不得诗词格律精要而苦恼,便悔不当初能向先生多多求教,今日后悔却已迟了。

得到新出版的《宋谋瑒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文集----轶才最可思》后,有幸拜读了附录的《宋谋瑒先生诗词选》,不禁惊呆于先生的人中风骨,诗间真情,叹服于先生的谐趣生庄,陋俗归雅。宋诗中所流露出的思想性、形象性、情感性特别是突出的论战性以及其语言上的犀利、风趣、通俗、调侃,无不显示出先生认识社会的深刻独到、丰厚的学养、稔熟的用词和驾熟就轻的语言功力,也反映出先生所处时代的独特生活和其特殊的经历。宋先生是大学者、红学家、古典文学专家,旧学功底深厚,又历经两戴“右派”帽子,当选过全国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境遇坎坷,世事洞明。且与许多名人大家多有交往,视野开阔,胸怀坦荡,不卑不亢,重情重义。做起诗来也就信手拈来,触处成诗,而且流畅大气,高昂潇洒,还不时地伴有轻松的调侃和幽默,充分地展现了先生不仅激奋而且活泼的天然个性。就如其学生李仁和教授所说的,宋先生身上具有那种独特的“永远单纯率真的童心精神”。童心可能很多人具有,但要成为一种精神且自然而然就难能可贵了。

说谋瑒先生认识社会深刻独到,世事洞明,并非虚言。先生在1971年做的《有感》中写道:

九月新霜满上林,短衣看射二毛侵。

平居未改逍遥志,抚卷长怀慷慨心。

蝇矢何曾污白璧,燕台端合重黄金。

中原将帅犹堪倚,不信神州遂陆沉

在《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感事》中亦云:

衮衮中原又弈棋,十年回首是耶非?

龙蛇久蜇交游尽,魑魅长逢感慨稀。

要知道,当时谋瑒先生正是“劳动改造”之身,仍“未改逍遥志,长怀慷慨心”,多么弥足珍贵!“中原将帅犹堪倚,不信神州遂陆沉。”“衮衮中原又弈棋,十年回首是耶非?”又看的是何等透彻,何等锐利!

宋先生一生历经坎坷仍不改其志,钻研学术始终不渝。在《自山西大学下放潞州任教》中可见一斑:

校雠册府期刘向,点染秋容忆范宽。

饮啄何曾关气数,青毡回首望长安。

在此艰难之际仍以西汉目录学者、文学家刘向和宋代山水画家范中正自励,先生风骨犹有可观。

谋瑒先生其人好交,也因其豪放直率,人也多愿与其交。有文坛名家,有教授学者,也有为官从政者,无论怀念之作还是唱和之诗,或庄重,或恢谐,随意洒脱,十分工巧。先生写过的挽诗就有聂绀弩、丁玲、吴世昌、萧军、陈次园、荒芜等文学大家。其句有:“论文《倾盖集》,低首散宜生。”;“丁玲原不死,不死忆丁玲。”;“何期四悔艰难日,秋雨潇潇又哭公!”诗句不仅情深意重,而且写得意趣横生。如“沪上春桥曾丧胆,延安秋月总伤神”,“春桥”与“秋月”,利用汉语一词多义的特点使姓名入诗,双关他意。妙趣盎然,又不着痕迹,浑然天成。“打鬼常存心耿耿,封侯终欠面团团”,圆融谐体,得来自然。

在与校长、教授、学者甚至与医师交往中,常用诗直抒胸怀:“北国初逢鬓已霜,湘音依旧老周郎。”;“城北徐公东道主,天涯廋信故国宾。”;“对话连床喜不禁,感君高义识君深。”“誉我空群吾岂敢,知君经术已先谙。”在与政界交往中亦有:“清远醇醪能醉客,只缘市长是诗人。”你看,因为市长是诗人,先生一样能同声相求。

谋瑒先生诗作中尤能体现出他的为人为文的是其虽历经磨难仍敢言敢当,敢作敢为,这在其改革开放以来的诗词中显得欲加奔放、恣肆,甚而嘲讽的率直可爱,也最见先生为人做诗的风骨。

水浒群雄未足多,金瓶诸艳欲如何?

风流场上新名士,争为西门唱赞歌。

 

先生你算哪条葱,红学何曾路不通!

毕竟关公战吕布,虎牢关下有威风。

你瞧瞧,,“先生你算哪条葱”,调侃的自然。这也敢入诗,不是创了旧体诗的新路又是什么?

特别是在宋诗的《杂咏二十七首》中,对当代文坛现象逐一点评,俗语雅词对仗工巧幽默,挥洒自如,坦坦荡荡,嬉笑怒骂,洋洋洒洒。比如“第一条根韩少功,《爸爸爸》闹哄哄。”;“做爱全凭霹雳丝,麻风染上美滋滋。”;“一枕《红粱》叹逝川,香蕉大便贴标签。”;“自从得了神经病,西望长安《太白山》。”;“安排马粪填焦大,准备金牌奖凤哥。”;“金钱十万奖奇文,满纸淫哇满眼春。”还有:

诺贝尔金狗抢屎,弗洛伊德乌穿花。

何人敢惹新生代,满嘴填他马粪嘛!

“诺贝尔金”与“弗洛伊德”对的多么精妙,又多么谐趣!“安排马粪填焦大”、“满嘴填他马粪嘛”,以不羁之笔,俗言而诗,新成一格,独为一体。宋先生早年以杂文获罪,做诗也仍未改其杂文笔法。依我看,谋瑒先生诗如杂文,杂文入诗,似谐而庄,似冷实热,乃其天性使然。不信再看《某公》画的多么惟妙惟肖:

惯会窥方向,生平善卖乖。

英年矜马列,垂老恋牛排。

胃口生来大,节操何有哉?

所嗟根底浅,东倒复西歪。

其中的“牛排”对“马列”不仅不会感到有所亵渎,反而感觉贴切,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

即便是盛情相邀,谋瑒先生也直言不讳:

会称红叶费疑猜,县委聪明别有才。

贸易搭台诗唱戏,万方商贾笑颜开。

 

傍海南来渡海归,罗浮山下稻粱肥。

惠州吃罢广州去,一伙蝗虫四散飞。

从这两首绝句中可以看出,老先生的“童真气”又是多么率真与可喜。谁敢如此自嘲,谁又会这般自嘲的巧。对自己,先生也认识的很清楚:

犊鼻不逢杨狗监,儒冠空误楚诸生。

东门倚啸疏狂惯,孤负深期愧老成。

宋先生有学问,有诗情,更有豪气,有血性。隶事抒怀,俱臻化境,有“大内瞬消玄武变,华林无复夜枭鸣”的一腔忧国忧民之情。“欲回青史问长天,峰火冈峦劫几千?”如此豪迈发问者,如宋先生者有几人乎?

千古奇冤悲叶项,弥天大勇起陈刘。

辉煌前程波涛阔,莫谓征路有尽头。

 

忧乐关黎庶,灵魂系国家。

一声石壕吏,愧煞贾平凹。

 

篝火燎原转眼空,休将成败论英雄。

陈王若能客吴广,亭长何由唱大风。

其景其情,先生如磐忧思在心头的风骨心境在诗作中屡屡闪现,警世骇俗,足以载道。又如:

世人都道神驱鬼,恶鬼欺人反仗神。

但愿此神长不醉,从今不许鬼欺人。

这诗一针见血,惊心动魄,可令鬼者耻,人者哭。

说起来,我还是喜欢宋先生的游兴风物诗,淡雅清新,有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道。其《题画竹》云:

东园有竹好书诗,正是潇湘春雨时。

望断云天归未得,一枝一叶总相思。

其它如:

把玩常怜采撷时,感君珍重寄相思。

多情自古无虚掷,换得群贤一卷诗。

 

   忽闻清唱“遍天涯”,猛忆当年鬓未华。

北望家山千里外,轻舟溯浪向飞霞。

即使先生在难以想象的苦境中,也并未十分的酸楚,而是以微笑和情趣来看待生活,描摹社会,反映其对艰难生活的别样认识和通透看法。这从其《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往太原西山植树,村居兼旬,赋六绝句记实,录五首》中可见:

支部夜来新布置,墙头高唤起身忙。

谷苗已长须锄草,细雨晴时好插秧。

这样诗情画意地描写劳动生活的诗,在先生的诗作中虽不多见,却也足现先生以诗意来怡情艰苦生活的情怀。

催台锣鼓闹堂堂,割麦归来梳洗忙。

女伴相呼邀看戏,前村新演李双双。

先生可能少有所爱,终因坎坷未成。到老来始能成婚,所以宋先生儿女情长的诗作极少。象上面这首小绝反映劳动困苦之余女伴仍整妆看戏的情景,写来这般动情, 也可见先生对生活的热爱和情趣了。

及至宋先生晚年患癌病重之后,仍坚持授课,坦然面对病痛,“行年七十三,即此非短寿。”“一切不管它,且饮杯中酒。”“但求病少瘥,留此看热闹。”透着淡然,透着乐观,足见先生的胸襟之广。

正如王蒙先生所言,谁说读书无用,至少可以用来打趣自己的噩运。

谋瑒先生早年就参与组建诗社,一生又研究和讲授诗词曲赋,颇得诗中三昧。上世纪八十年代就与聂绀弩、舒芜、荒芜等诗词大家九人合出有诗集《倾盖集》,因此,我以为,英雄相惜,同气相和。宋谋瑒先生的诗与如今蜚声诗坛的聂绀弩先生的“绀弩体”如出一辙,别有一格,读来同样地令人吃惊,耳目一新。四川大学的周啸天教授特别推崇宋谋瑒先生生前说的这句话,“有的人写了一辈子的诗,却不知什么是诗味。” 谋瑒先生的诗给我们以一个全新的诗味,一读便能深深吸引住你。如果说宋先生做诗做的好,莫如说先生首先是做人做的直,虽困苦而不悔,于患难见真情,敢言敢为,直来直去。正如其弟子总结的,在宋先生身上始终体现有:万死不悔、追求真理、上下求索的精神;怀疑一切、独立思考、不步后尘的彻底的自由创新精神;永远单纯率真的童心精神。唯其如此,宋先生的诗才做的好,做的巧,做的真,做的有情有趣,做的有韵有味!

前一段,我恰巧购有一套《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作者侯井天先生以一人之力集聂诗全编,并以几年之功注解聂诗,其心其力叹为观止。“井天之工作,实具墨子精神。”(程千帆语)惊叹聂诗及侯注之余,我禁不住感慨,宋谋瑒先生的诗散佚不少,尤是动乱年代的诗作恐已难觅。姚奠中先生在《代柬宋谋瑒》中写道:“不见宋生久,轶才最可思。漫天风雨霁,拭目看新诗。”宋先生已去久矣,焉有新诗可看,就算旧作又能找回多少呢?谁又是第二个侯先生呢?!

最是宋诗见风骨。愿先生诗风侠骨绵绵不绝!

 

二零一一年元月一日凌晨作于敏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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