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当今中国的大导演们拍电影,拼的是投资,是场面,是情色,是演员阵容,是男女绯闻,是营销炒作;已经很少有人能沉下心去琢磨如何更好地通过人物塑造和故事讲述,感动观众,感染观众,震撼观众了。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中国电影进入了“汉大赋”的时代。学过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曾经风行一时的汉大赋,很快就被抒情小诗所取代,其文学价值无法与稍晚出现的“古诗十九首”相提并论,落下一个“字典”的话柄。 中国电影要想跟中国文学一样回归大道,走向抒情言志的唐诗宋词的繁荣昌盛时代,大导演们有必要向古代那些伟大作家们学习,学习他们以情动人的艺术,学习他们塑造人物、讲述故事的艺术。在这这里,我要向他们隆重推荐一位明代的散文作家,归有光。 苏州府昆山人归有光(1507—1571),其散文艺术得司马迁《史记》之神理,能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到感人至深的细节,或片言只语,或举手投足,令人回味无穷。归有光的散文,没有忧国忧民的大道理,没有铺张扬厉的高谈阔论,但是,常能给人以回肠荡气之感。 归有光的散文,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艺术魅力,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音画大师”。归有光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人物的片言只语、举手投足,经过一番不着痕迹的剪裁组织之后,便成为一幕幕的画面;画面中,有声,有色,更有感情。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感慨,是长久的感动。谓予不信,请细读他的名文《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女二二圹志》《项脊轩志》等。限于篇幅,这里仅选其中最短小的《寒花葬志》作个例子。全文如下: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数了一下,这篇怀念一位婢女的文章,总共112个字。古往今来,天下文章,罕见如此短小的。但是,文中不幸早逝的婢女寒花,她稚气未脱的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要读过一遍此文,谁也无法忘记她那“冉冉动”(忽闪忽闪)的双眸,谁也无法不对她的早逝深感惋惜,深表同情。寒花头上的环形发髻(双鬟),身上的深绿色布裙,宽厚善笑的女主人,多情含蓄的男主人,大冷天的火光,冒着热气的煮荸荠……组成的是一副多么鲜活、多么有情趣的日常生活画面!寒花死于嘉靖十六年(1537),当年她20岁,寒花做了归有光十年的婢女;而归有光的第一任妻子、爱笑的魏孺人,1528年嫁给归有光,死于1533年,只做了他5年的妻子。倘若稍加演绎,几年间这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故事,该有多么地凄婉动人! 试问当今国内的大导演们:读了《寒花葬志》这一篇超短文章,是不是也承认,散文家归有光是一位音画大师?倘若他使用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只向演职人员发布命令的扩音器,归有光有无可能也是一位杰出的电影导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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