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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食中的暴力

 太阳初照 2012-03-06

 

题记:拙作《菜根谭二题》在《随笔》上发表后,《随笔》责编海帆今日转来北京读者刘曰建先生大札,还有一些博友在本博上留言,诚恳地指出本文错讹和有待商酌之处。笔者一要真诚感谢刘曰建先生以及广大读者对拙作的关注,二是虚心接受刘先生和读者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现根据我查阅的文献史料,将这些错讹逐一订正,并将拙作《饮食中的暴力》(修订本)在本博发表,今后选入集子亦以此为准。对刘曰建先生这样热心而严谨的读者,笔者常怀感恩之心,并将在今后的文字中汲取教训,对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严格考证,严肃地对待每一次写作,也恳切期盼更多的读者对拙作批评指正。

 

人们常以“君子远庖厨”来嘲笑孟子之仁的伪善。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种心态其实一般人都有,也是平常心。有人吃鸡,但不敢杀鸡,有人爱吃牛肉,看了杀牛时的惨状却止不住要流泪。这是鳄鱼的眼泪么?也不尽然。

旧时秋决,斩杀刑犯,虽说同是一个死,却别之以轻重,痛快如大辟,一刀下去即身首分离,痛苦莫过于凌迟,用渔网缚住身体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剐,把一个完整的生命肢解得越彻底越好,把一个死亡的过程延续得越长越好。这样的酷刑,连想一想腿肚子也是要打颤的。人或有罪,但禽兽无罪,只因人类想要维系自己的生命,或为填饱肚腹,或为大快朵颐,所以就要它们的命。而让它们怎样一个死法,这就要看人类的口味了。

据《朝野佥载》载,武周一朝,武氏宠幸的张易之、张昌宗、张昌义三兄弟竞比残忍的豪奢,看谁最会搞吃的。张易之做了一个大铁笼子,置鹅鸭于其内,在笼中燃烧炭火,又在一个铜盆内倒入五味汁,鹅鸭绕着炭火行走,烤渴了就去喝五味汁,火烤痛了就在里面打着圈儿跑,直至表里俱熟,毛皆脱尽,肉被烤得赤烘烘的散发出扑鼻的异香,那鹅鸭尚未死心。张昌宗比他老兄更厉害,他把一头活叫驴拴在一个小屋子里,烧起一盆炭火,再放一盆五味汁。这样一头大活驴烤得透么?不知道,现在好像也没有烤活驴这一道菜了。但山西有一种小菜驴,旧时交通不便,一个人想上哪儿去,就去驴市上买一只小菜驴儿,用来代步。如此往返一趟,回来了,这驴子不用了,离驴市不远处就有一家驴香馆儿,卖给他们,还可以吃一顿生剐的鲜活驴肉。生剐,指哪,剐哪,吃屁股还是大腿,客人努一下嘴,妥了。掌厨的取一柄锋利的尖刀,刷!片下一片儿厚厚的驴肉。当人类在这驴身上一刀子划拉下去,“驴便开始大唱”。——这是东北作家王阿成津津有味的描述,把我看得胆战心惊。这也是我读到的残忍而又不动声色的文字。不过,这样的小说家言还远比不上张昌义之辈的残忍。听说易之大哥很想吃马肠,他便牵来手下人的坐骑,一刀刺开马的肋骨,从那血淋淋的窟窿里抽出肠子。直到张易之把马肠吃完了,那马还在凄厉的呼号。它是眼睁睁地看着人类怎样把自己的一副肠子吃完的。死是必然的,但死不瞑目啊。

相比之下,全聚德烤鸭自然也离不开一个“烤”字,同样是活杀,同样是挂在炉子里现烤,但毕竟要仁慈多了。全聚德以“全而无缺,聚而不散,仁德至上”诠释和打造自己的文化。仁德至上,这该成为人类面对一切生命的信仰。据载,全聚德始建于清同治三年(1864年),创始人为河北冀县人杨全仁,开业之初,还是一家“以卖肉为主,烤猪为辅”的小店,而烤猪肉的炉子是敞开的,挂炉式的,这是为了把小猪挂进去烤。后来,杨老板从一家叫便宜坊的焖炉烤鸭店里看到了商机,就在自家的炉子里试着烤鸭子,这一试就首创了色香味俱佳“挂炉烤鸭”。全聚德烤鸭堪称三绝,一是用料特别讲究,选用的是北京填鸭,至少要在一百天内喂到五斤以上才能宰杀,以保证鸭肉的鲜嫩;二是技法日益精进,在烤鸭之前先要经过宰杀、烫毛、煺毛、吹气、开生、掏膛、支撑、洗膛、挂钩、晾皮、烫皮、打糖、再晾皮等一道道工序,尔后,才把鸭子挂在钩上入炉,在烤制过程中又有堵塞、灌水、入炉、燎裆、转体、出炉等严格的工序。吃一次正宗的全聚德烤鸭不容易,做一次正宗的全聚德烤鸭更不容易。

我在拙著《宋美龄》一书中,写到了大西南的一位将军请蒋氏夫妇吃猴髓的情形。一只猴子关在铁笼里,笼上置桌,猴脑从桌上的一个圆孔伸出来,用小钉拳砸开天灵盖,洒上佐料,猴脑袋里那红的血液、白的脑浆涌动着,当人们用汤匙舀着美滋滋地吃时,猴子还没有死,还吱吱地哀叫着,泪水涟涟地从那明亮的眼睛里涌出来。在生物的进货过程中,猴子仅仅只比人类走慢了一步,竟至落得如此下场,悲乎!蒋氏夫妇都是基督教徒,他们被来赴这样一个残忍的盛筵,一开始并不知道实情,这让他们很被动,也很无辜。基督教是仁慈的,基督教也信仰人类有原罪,如果蒋氏夫妇真的经历过这残忍的一幕,他们也许彻底看清了人类的原罪。

移居岭南后,粤菜成了离我最近的菜系,很多原来不敢吃的东西我也都斗胆吃过,连河豚、鱼翅、熊掌也吃过了。岭南食谱之丰富令人咋舌,人道是天上飞的只有飞机不吃,水里游的只有船不吃,四条腿的只有桌椅板凳不吃。这也有些夸张了,但广东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吃。想当年,唐代诗人韩愈被贬至潮州,在他的诗中描述潮州人食鲎、蛇、蒲鱼、青蛙、章鱼、江瑶柱等数十种中原人不吃的食物,这对他都是“异物”,他感到很不是滋味。粤菜中,有一道叫“滚龙抱柱”的菜,也是一道很残忍的菜。“龙”即竹叶青,蛇之一种。柱则新鲜竹笋,去头尾,用山泉水去涩味,不切,将净养后的鲜活竹叶青数条,置于砂锅中,文火煲十分钟,加入笋柱,加盖,改武火煲两个小时左右,蛇已缠绕于笋柱之上。下盐调味即成。这样做出来的蛇窝味道自然是极鲜美的,而那可怜的蛇又受了多少煎熬啊。湘人原本不吃蛇,但也有“滚龙抱柱”这道菜,“龙”是黄鳝、“柱”是蒜苔,有些小家子气了,辅料加得很多,豆瓣、花椒、胡椒、辣椒、生姜、盐、味精一样也不落下,湘菜味道浅薄,入不得深境界。泥鳅钻豆腐,是一种家常菜,大抵也是以上的原理,总之,不让你死得痛快。

近读商务版《印卡王室述评》一书,读到了这样一个描述了印地安人宰杀公羊的场面:“……让它头朝东方,前蹄和后蹄均不捆绑,而让三四个印第安人抓住,祭司从左肋活活开膛,伸进手去,把心脏连同肺脏以及整个胸腔内的器官一起掏出,不能拉断,必须从腭部起整个完好地掏出。”他们用棉花对着阳光取火,这是太阳神亲手赐予的火,烤食羊肉,无论是印卡王公还是酋长和平民百姓,大家人人有份。吃饭时他们不喝酒。进餐之后,再上大量的酒供人们开怀畅饮。——这是一幅人类早期的生活图景,无论是年轻而血气方刚的美利坚,还是古老而雍容大度的中华古国,都曾经有过这样古朴、残忍而血腥的岁月。

人类至今犹特别崇尚和热爱一个极美丽的字眼:鲜活。这是一个文明的词语,但这“鲜活”的文明背后恰恰就是残忍的真相。这也恰恰证明了人类告别野蛮的时间还不长。奥克兰动物保护人士弥尔斯说,他看见将活甲鱼的甲壳剥下,或把田鸡的皮连血扯下,忍不住就冰透了脊背。如果有一种更凶猛的动物,把人也当作鲜活的食品,那又该是一种怎样的残忍和痛苦呢?因此,孟轲先生的那一种伪善,也是一种非常必要的伪善,毕竟也是一种人性的进步了。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也特别喜欢鲜活,但也希望我们的手艺高超的厨师们手下留情,让那些“无罪而就死地”的生灵死得痛快且安乐一些,尽管它们只是畜牲。

陈启文2011年7月19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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