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漫议李玉声先生之二:《小商河》

 陈农 2012-03-10

漫议李玉声先生之二:《小商河》

来源: 李庆昊的日志

这是李先生武生表演艺术的代表剧目。昔日纯钧出鞘巨阙放光,1989年录制了电影,1990年纪念余叔岩百年诞辰,梅兰芳金奖大赛,均有先生这出《小商河》。想必李先生对这一出还是颇感得意的。

只是,得意未必得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戏曲界兴起评奖热潮。李先生决定以家传经典剧目参加梅兰芳金奖大赛。以怹当时的修为,拿金奖如探囊取物。可惜天不遂人愿,先生练功太苦竟诱发了心脏病……最终只落得提名奖。不过,奖项实在说明不了什么。奚中路是金奖,可他的戏,虽说不错,却绝对不及李先生!

“往事不要再提”,还回来继续说这出《小商河》。

一、渊源

王鸿寿老先生有两套“老爷戏”,一套关老爷一套岳老爷。《小商河》跟《赐绣旗》苦肉计》《金兰会》《洞庭湖》《镇潭州》《栖梧山》《康郎山》《隐贤庄》《长沙王》《五方阵》《荼陵关》《凤凰山》一样,是《岳飞传》中一段故事——杨再兴因天降大雪盖住河面难辨路途,又因冰冻不坚而误陷小商河,遭逢金兵乱箭仍奋勇作战,死后烧出箭镞二升有余。王老先生将此剧传给李洪爷,洪爷又薪火赓续,将其教给王金璐梁慧超张世麟等诸位。玉声先生自然也得家传,规矩地道。

不料酋长下令“史无前例”一下,多年蹉跎日久生疏,这出《小商河》的一些身段被先生遗忘了。昆仲之间复习重温,终未觅得踪影。先生索性另起炉灶,用四个上午的时间重新安排杨再兴的走边开打等,随后又根据浙京的情况改本子,删除了岳飞一方除杨外的其他人物,琐碎的过场以及和牛皋斗口争功的情节,将三场走边一场大战浓墨重彩地保留并丰富起来。此后再演《小商河》,多循先生路数。

二、绝佳的教材

武生戏,总有几出可做教材的,《小商河》即属此列。起霸走边从头到尾是单枪马鞭的造型;圆场、云步、蹉步等,脚底下得稳稳当当;走边时有各式各样的鹞子翻身;开打得讲求个风雨不透的节奏……处处是讲究。若能演好这出,功力修养确会上个档次。

可想演好这出,岂是容易的?

金兀术和岳飞交战,让他魂飞胆裂的大将,两位。一是高宠一是杨再兴。但两位战神却都死得壮烈至极。高宠有出《挑华车》,杨再兴则是《小商河》。

《挑华车》是大武生的试金石,这话不假。这《小商河》却比《华车》还难得多!前面已经说过,起霸走边,《华车》空手,《小商河》却需拿单枪马鞭,想把造型摆漂亮了摆帅了,难;《华车》高宠这边有岳飞牛皋等人陪衬,阵势上先把高王爷托了起来,容易卖身份,《小商河》却是单枪匹马,要走出让金兀术闻风丧胆的劲儿来,难;种种繁难的身段技巧,演得不洒汤不漏水,难;尺寸讲究,难;想脱去“野”气演出大武生的气度,难上加难!

有这个戏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能演得过李先生的,没有!咱就说说怹这戏怎么个好法,当然,仍是我一点管见。

手里有李先生三个版本的《小商河》录像,分别是1989年电影版,李润声先生饰演金兀术,1990年余派汇演版,蓝煜民饰演金兀术,还有就是梅兰芳金奖大赛版。此处不提比赛版本,彼时玉声先生抱病在身,演此戏直如系头颅于腰间,水平必受影响,故而略去。不过仍不得不说,纵使身带重恙,那通身的气派,也拔萃众人。电影版堪称武生表演的经典范本,不过有些删节。舞台版应该是完整版本。但是两个版本的某些具体处理还是有点小区别,一会提到了再细说。

三、记个流水账

梳理一下这两版《小商河》录像以及李先生武生表演口诀在演出中的体现。

金兀术的大帐就不必提了,直接说杨再兴。

场面上起个“挑子”,帘后一声“嘚!马来呀!”便是满堂彩声。

还是那个用地麦的舞台,仍是那个在舞台上威风八面的李玉声,依旧是张嘴就能有好儿,可声音形象却完全不同于之前所述《定军山》黄忠之老生范儿,清脆高昂,如鹤唳九天,就俩字形容:解渴!

“起霸”和“头场边”,舞枪涮马鞭踢腿转灯,没什么高难动作,但款式大气,诚所谓“简而美“,骨子里一派大武生气度,实乃“静而重”“柔而威”的典范。单腿转灯接着走个翻身,身法迅捷无伦。唱《醉花阴》牌子,身随腔动,圆场、翻身、摆腿,尤其翻身时身后四杆靠旗真是“唰”地展成一个圆形,除了帅还是帅!更绝的是唱“探虎穴何足计较”,从大边跑圆场到小边,落腔后抱马鞭旁吸左腿,右腿单腿云步,靴底完全是平搓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右“商羊腿前抬”连打三下马鞭紧连两个翻身,干净利落,绝对是“脆而帅”!但是90年舞台版翻身后没站稳往前扑了一下,白璧微瑕。好在及时补救,一挺身一抖靠旗,照样漂亮!

“二场边”又有绝的。首先说“圆场”,半圈圆场就能看出李先生的基本功是何等瓷实!脚下快得生风,胸前靠绸似是随风摆动一般,但上身稳稳当当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镜头如果只给上半身,估计得有人以为杨再兴跑长安街上阅兵去了,就跟站汽车里似的那么稳当!真是“疾而稳”!唱《喜迁莺》,最后一个鹞子翻身接转灯回过身来勒马横枪,一气呵成!随后和小鞑子们有开打,并没什么花哨的,甚至可以说只是凝立原地出枪击敌而已,但那种火爆劲头无与伦比,堪称“松而劲”。此处电影版和舞台版有些处理不同,电影中打退鞑子后抛枪接枪,跨步翻身亮相,舞台版则将这一身段用在“三场边”打退金兀术时,此处则是大翻身靠旗杆打台板,然后耍一套掖枪花转迎面枪花接打靴底涮枪亮相。一般人耍枪花,速度是慢慢催上去的,李先生耍枪花,起手就快!一杆白枪耍成一团白影也似,非有深厚功力莫办!

“三场边”愈发精彩!连着三个单腿翻身,前一个翻身刚转过来站定,紧接着后一个翻身就起来了,不带丝毫多余的停顿!三个翻身走完,右手“托天掌”左手拉枪左商羊腿前抬亮住,跟着涮枪收在背后收左腿走一个反方向的单腿翻身,立起身来面向大边勾吸左腿,右脚平搓走一弧形路线并随之转向小边,搓时节奏由急而缓,每一步都在锣鼓经里,游刃有余,毫无勉力为之的感觉。然后用枪杆扫去路上的积雪,唱《刮地风》,不喘不嘘,勾左腿双手托枪,翻身,撤枪倒手起个小枪花转身旁背枪亮相,特别整!见金兀术开打,把子是真快!而且打得极严。两版处理此处又有些微区别。舞台版多了个“蛇褪皮”,第N次见识了绝伦逸群的圆场功夫,脚底下太溜了!

陷河这一场,全剧高潮。两个翻身站小边扳正腿劈叉,不必说了。站大边一个“摔叉”,然后接着走一排“跳叉”从大边直到上场门,底下的彩声都炸窝了!中箭后拄枪卧下,起来转身还有一串跪蹉,最后亮“射雁”摔一个单腿“僵尸”。据当年的老观众说:“一场《小商河》下来,观众喊好喊得那嗓子都是哑的。”

四、武生的韵

之前说过,这出《小商河》是先生自己另起炉灶打磨的,技巧安排等均属重新设计。虽然删改,却仍被承认为“传统骨子老戏”,备受推崇。

窃以为,受到推崇不只是因为“移步不换形”,还有技巧安排和表演上对韵味的追求。安排的巧妙,一言蔽之曰“渐入佳境”。从出场到结束,技巧安排甚是合理,情绪表达层次感极好,并非上来就到达“沸点”,而是层层推进节节攀升的。故而头场起霸,并不卖弄,胜在气质和工架。此后二三场边,逐渐推进,逐渐显露高超的功夫技巧,直到最后陷河,用出设计于六十年代的“跳叉”,使全场沸腾,却又绝无草台气息和突兀之感,观众是被演员领着进入艺术之“境”的。表演上,可以说李先生每一处身段每一个亮相均能有连绵不绝的意蕴。令人百看不厌。可若想到玉声先生这种境界,非得有深厚的基本功不可。换言之,先得技术过硬,才谈得到艺术。

我对长靠武生技术过硬的评判标准,有点另类。那便是靠旗飘带和身后穗子。

五、飘带和穗子

从技术层面说,长靠武生戏难,不光难在那些高难度技巧上,还难在这一身打扮上。扎硬靠,得勒紧了不然靠旗背虎什么的会松掉。脚底下是双厚底靴,脑袋上得勒头戴盔头(还大多是硬胎的),还得紧点,不能刚一走鹞子翻身掭头了。要在这一身扮好了的情况下打把子走翻身唱牌子等等,不容易。

但是故老相传的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没听说过“男怕《华车》”,反正我是没听过。《夜奔》可不用扎靠,怎么可怕?

咱不讨论《夜奔》的身段牌子什么的究竟有多可怕,那说起来就没完了。只说一个地方,腰间的鸾带和宝剑的穗,以及“千斤”等所有的“软家伙”们,不能纠缠一处,否则就纠结了——哪有林冲一出场腰里拴着麻花的?

扎大靠的,看似没这个顾虑。却不然,大靠上的“软家伙”也不好对付。胸前是两个靠绸倒没什么,身后有四杆靠旗,每杆靠旗上有条长长的飘带;后背还得左右各系上条穗子。这一来,走身段时更得留神,四条飘带自己个就容易缠一起,还可能挂到盔头上。两条穗子更甭提了,功力不够的话走个翻身俩穗子就能编辫子了。所以很多武生演到开打或者高难度动作时,两条穗子在身后打个十字,下端连到前面固定住,奚中路常常这么干。有甚者,不带穗子了,曰“妨碍表演”,而且这么干的还多数是“优秀青年武生”,也难怪,“人生三十古来稀”!要不,把靠旗也摘了吧。

不过,李先生岂同反响?长靠武生戏身后永远系两条穗子到底,有份儿!而且不管多么激烈的开打,多么繁难的动作,任由它们垂下,除了自身的真功夫之外不采用任何固定措施,丝毫不乱,而且满场飘飘洒洒,煞是好看!去年菊声社三人演《挑华车》,老爷子七十多岁的人了,演《挑车》一场,穗子照样垂着不掖不缝的,照样丝毫不乱!这才是真功夫!

六、下一位战神

这身功夫怎么来的?练的!

练功苦成什么样?我没经历过,不知道。但李先生说过自己练私功的故事。当年在戏校,中午饭后是午休时间,怹拉短打和箭衣戏。晚饭后大家去玩儿,怹去练靠功,中午练功棉裤棉袄让汗溻了,就放在暖气上或者放在太阳地儿,晚上再穿上、扎上靠,练靠功。晚自习后,跟大家一块睡觉,一觉醒来,不知几点钟,偷偷爬起来到主楼去练基本功,穿上厚底练上下桌儿的飞脚、旋子、扫镗等功,练完功回宿舍接着睡,第二天和同学们一样起床上课。茹富兰孙盛云等前辈均赞李先生艺术早熟。

毕业分配到杭州。每晚夜戏散后,先生从剧场跑圆场回到剧团宿舍,约四十分钟的路程,大家入睡之后开始练功。怹练功对自己的要求近乎残酷:练《乾元山》,每个技巧动作都必须顺利完成一百次,不能有一次差错;如果来到九十八次时出了差错,九十八次全都不算,从第一次开始重新再来,要求自己百次得百次成功。等练完功两条腿打软儿,站也站不住,只能仰面躺在地上休息,睁眼觉得天旋地转,恶心难受,只得闭眼在地上躺好半天才有力气上楼回宿舍。

后来,传统戏被“英明”地禁锢了十六年,先生说自己的功是全丢了,大武生戏根本动不了。要重登舞台必须从头练起,但那时怹已是不惑之年,重新找回当年的功,岂是易事?

苦心人天不负,怹真的把功夫找回来了!

1980年除夕凌晨,时年四十岁的李玉声先生扎上大靠,开始练怹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头一遍功,其剧目正是本系列的第三篇要写的——《挑华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