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称上官仪的诗,承袭梁陈余绪,沿续江左风格,这也是初唐诗坛的总格局。而他的作品,“绮错婉媚”,典雅华腴,更出众人之上。严格地说,这位领衔文坛的诗人,形式上的完善至美,是足够的,内容上的沉重切实,就欠缺了。不过,话说回来,作为御用文学,只要好看,就不怕浮浅,只要好听,就不怕肉麻,只要应景,就不怕扯蛋,只要上口,就不怕空洞。一句话,只要主子满意,也就算得上是恪尽厥职了。而上官仪要稍高于同辈文人者,他,到底是个有学养,有涵养,有修养,有素养的高级文化人啊! 但是,等到李治正经八百,明媒正娶,要册立武昭仪为皇后,就不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地马虎过去。既然要堂而皇之地册封,就不能不考虑这个女人的妾身不明,来路不正,就不能不考虑整个社会的纲常伦理,礼教规范。着实使当朝待诏的御用文人们,伤透了脑筋。
我一直相信册立武后的这份诏书,为上官仪手笔。因为,在高宗的心目中,要解决这样一个意识形态上的棘手难题,非上官莫属。第一,他的官位摆在那里;第二,他的文名摆在那里;第三,或许不无重要的一点,他的人品摆在那里。可以肯定,为草拟这封册立武氏为后的诏书,李治把上官仪找来。“爱卿是先帝的笔杆子,也是朕的笔杆子,这份诏书就拜托阁下了!” 上官仪的脑袋,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第一,你不能否定过去她是太宗女人的这段史实,又不能改变如今她是高宗的女人这个事实;第二,既然事实不能回避,要怎样才能以正视听,既然历史不可改写,那么该如何乔装打扮呢?这份诏书真是好难做好难做的。 上官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笔一挥,一字千金,把那个废物皇帝看傻了: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真不愧为大师啊!连高宗对他琢磨出如此奇思妙想,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说法,父子聚麀的宫廷秽闻,成为慈爱恩渥的舐犊嘉话,既然李世民早就将武则天赏赐给他,也就不存在“蒸”,不存在“以下奸上”,不存在“二次使用”上的任何道德问题。而且,还找到历史上的先例,汉宣帝就曾把内宫的王政君,赐给太子,后来太子继位为汉元帝,王也顺理成章为皇后,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呀!也难怪高宗要格外倚重他了。于是,本是唐太宗的小妾,如今成了唐高宗的媳妇。历史就是这样,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经不住推敲的,许多解不开的谜,也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所以鲁迅先生说过,“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是很有道理的。 李治虽是李世民的儿子,但最不像李世民。唐太宗何等英武?可他这个儿子,至少患有神经关节痛,高血压,视网膜脱落,美尼尔氏综合症多种疾患,基本状态是:第一,懦弱,第二,无能,第三,多病,第四,最可怕的,惧内,也就是特别的怕老婆。碰上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残忍凶悍,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武则天,只好将大唐王朝的最高统治权,拱手相让,由她来统治这个国家了。 但是,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女人染指最高权力,绝对是件可怕而不幸的事情。第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之中,“牝鸡司晨”,从来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所以,处于权力巅峰之上的女性,永远生活在这种精神上的被迫害感当中。第二,在满朝文武悉皆须眉的男性世界里,势必要面对这种超强势的性别压力。 武则天和李治,爆发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冲突。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可李治,还没张嘴,武则天把他的牙全给薅光了。 这事发生在公元664年(高宗麟德元年)秋天。 “初,武后能屈身妨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上不胜其忿。有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尝为厌胜之术,宦者王伏胜发之。上大怒,密召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议之。仪因言:'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上意亦以为然,即命仪草诏。” 册封皇后的诏书,既然是上官草拟的,那么,废掉皇后的诏书,高宗自然要派上官来草拟。这个上官仪,作为御用文人,与我们后来理解的御用文人,有相同的地方,还有不同的地方。同的是这些人被御用的工具作用,不同的是上官仪还保留着更多的非御用的文人性情。第一,他无法拒绝高宗交办的这项案子。第二,上官仪虽御用文人可并不低三下四,虽体贴上意可并不无聊无耻,虽巴结讨好有之,但正直善良更有之。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反对皇后,而不是当骑墙派两边讨好。 上官说得干脆利落,那就把这个婆娘休了。高宗正在火头上,拍着御案说,朕也是这个意思。爱卿啊,你就起草这纸休书,送她回山西文水去。 武则天是何许人,能不布眼线于这个窝囊废的身边么?李治与上官还未密谋完,小报告早打过去了。“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诏书犹在上所,上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犹恐后怨怒,因绐之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 我们这位大唐王朝第一御用文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个怕老婆的家伙,尚未交锋,先竖白旗。尤其卑鄙可耻,出卖部属。这个废物皇帝背过脸去,厚颜无耻地嫁祸于人,就是这个上官教唆我,我才……我才……出此下策的呀! 武则天能放过这个背后给她下刀子的上官仪吗?“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谋大逆。十二月,仪下狱,与其子庭芝、王伏胜皆死,籍没其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 从此,发生了御用文人上官仪满门抄斩的悲剧以后,高宗李治基本上就是一个近似植物人的废物点心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