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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招提寺:千年一寺 十年之修

 李灏 2012-03-21
 
 
 

为期十年的唐招提寺金堂大修,既是对传统工艺的一次考验,也是对古都传统的坚守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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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奈良城中坐电车西行,过法华寺、平城宫遗址,霭霭烟岚中远望见南面三轮山、多武峰、吉野山、香久山与金刚山,都是和歌中时常歌咏的山名。将近五条的地方叫做西之京,人烟荒疏,能看见白云苍梧间的寺塔。自药师寺外墙步行而过,迈过清浅的秋篠川,唐招提寺的正南门就在眼前。

 

暮冬午后,寺内几无人迹。此地远离喧嚣闹市,这座私造伽蓝虽无城中官造寺庙的堂皇,却独有一种恢弘庄严的气度。当平城宫已在千余年朝代更迭中灰飞烟灭,唐招提寺的金堂仍屹立于此。正门内白砂参道直通金堂。澄蓝天色之下,苍松翠柏掩映着弧度优雅的屋檐与肃静庄严的庙宇。金堂正面阔七间,有八根巨大的廊柱。古老的木门在岁月涤荡中显出熟糯温润之色,与洁白墙壁有一种绝妙的调和感。就是这样沧桑迟重的颜色,生出一种古雅幽远的香气。金堂内部须弥坛中央是干漆卢舍那佛坐像。其东侧为木心干漆药师如来立像,西侧为木心干漆千手观音菩萨立像,均为国宝。其余有六尊天部像。天井与正面板扉绘以华彩绚烂的纹样与佛像,美得令人屏息。

 

公元754年,唐天宝十三年,日本天平胜宝六年,鉴真和尚从中国抵达日本当时的首都奈良。他带去的佛经、药材,乃至唐土的花种,皆对日本后世产生深远影响。据《续日本纪》载,公元759年(天平宝字三年),鉴真接受朝廷赐予的新田部亲王之旧宅邸,在此造立伽蓝,寺名“招提”,即私造寺院之意。这就是后来的日本律宗总本山唐招提寺。鉴真去世后,弟子继承其遗志,继续构筑。弘仁元年(公元810年)方始完成。

 

唐招提寺一千多年的历史中,至少有过四次大修:镰仓时代两次,分别是文永七年(公元1270年)和元亨三年(公元1323年)。江户时代一次,为元禄6~7年(公元1693~1694年)。明治大修在明治31~32年(公元1898~1899年)。

 

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过后,金堂立柱倾斜严重,柱顶偏移原位最大竟有12.1厘米,亟待修复。倾斜、坍塌似乎是古代巨大木造建筑的宿命,一千两百年历史的金堂也无法逃脱。1998年唐招提寺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同年成立国宝唐招提寺金堂保存修理事业专门委员会,开始对金堂施以长达两年的细致调查。其后,基于调查结果,在奈良县教育委员会的主导下,从平成十二年(公元2000年)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大修,即平成大修。

 

佛教、建筑、美术、考古诸领域的报刊杂志也都刊发专题报道,从各个角度分析唐招提寺。人们反复探讨修复的技术方案,这座历经一千两百余年风霜雨雪的古寺,到底该恪守传统技法修复,还是可以适当运用现代新技术?究竟该以哪个时代的模样为修复标准,又或者更应重视其牢固程度?这在当时的日本社会引起很大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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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平之甍”到“平成之甍” 

 

本次大修是金堂创建以来最大规模的修理,与其说修理,不如说解体与复原。堂内诸尊佛像均被请出,金堂外部建造巨大的封闭铁骨工棚。

 

2001年4月金堂开始正式解体,每一片拆下的瓦,每一根木料,都被精确编号、分析调查、妥善保存,以期分毫无差地复原。这是一项浩大繁复的工程,奈良县在全日本招募职人,邀来最出色的工匠,共同挑战这一艰巨任务。

 

据调查,遗留到今天的唐代木构殿堂,在中国仅余两处,都在山西五台山。较早一座为南禅寺正殿,另一座是佛光寺正殿。而这两座佛殿又都迟于唐招提寺金堂。南禅寺正殿迟二十三年,佛光寺正殿则迟九十八年。无怪梁思成先生曾道:“对于中国唐代建筑的研究来说,没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鉴了。”

 

金堂大殿正脊两端各有鸱尾一只,井上靖的小说《天平之甍》即由此得名。解体工作从取下鸱尾入手。鸱尾是安装在宫殿、庙宇、观阁等正脊两端的饰物,相对竖立,张嘴翘尾,似龙似鱼,亦作蚩尾。鸱尾源自宫殿建筑,禁止一般住宅任意装置,是一种特权标志。

 

飞鸟时代,鸱尾由大陆传入日本,流行于奈良时代。据载,平城宫的建筑物与寺院的鸱尾均为金铜制成。东大寺大佛殿、近年复原的平城宫朱雀门、大极殿等,均为金属制。因唐招提寺为私人寺庙,不能用金属规格的鸱尾,故用瓦制。平安时代仍有瓦制鸱尾,但保留至今的仅余唐招提寺金堂正脊西侧的一只,历经一千两百年风霜雨雪,已剥蚀开裂。东侧一只为镰仓元亨三年(公元1323年)修理时所更换,其上有当时工匠的名号,比西侧那只要年轻六百岁。但破损程度却更严重,头腹间有明显裂纹。

 

金堂屋顶卸下的平瓦有三万两千块,圆瓦一万两千块,共计四万四千块。其中四成为镰仓以前的物品,四成为江户时代,两成是明治之后。大修需要尽可能有效地利用古瓦,留住天平时代的遗韵。只是元禄、明治时期的瓦质量不佳,大部分都需更换。

 

日本传统瓦技术保存会会长山本清一是此次金堂大修的领头瓦师。他是奈良人,父亲也是瓦师出身,参加过东大寺大佛殿、法隆寺金堂等多处重要传统建筑的复原。此番大修对他最大的挑战是如何复原1.2米的巨大鸱尾。天平时代的工艺今已失传,只能依靠现代工匠的智慧与探索。制作鸱尾最难掌握的是湿度。水分过多则粘度不足,容易崩塌;水分过少则易干燥,烧制过程恐会破裂。

 

山本清一在2006年出版过一本书:《以飞鸟的千年之瓦为目标》。让平成大修新制的一对鸱尾再屹立一千年,是他的目标与夙愿。无数次失败过后,终于研究出最可能接近成功的一组数据。鸱尾从制作成型到入窑烧制,前后将近一月。出窑那日,山本清一着正装,与徒弟从旁默默等待。

 

“这一次,可以算成功了。”看到检测结果,他说。

 

“出炉的那一瞬,真是非常神秘,好像是等待孩子的诞生。”他回忆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年近耄耋,经他手修复的文化遗产已逾百件。他在书中道:“工作要循序渐进。”“工作就是心呀。”言辞朴素,却意外令人感动。如今,他正参与世界遗产姬路城的大修:“并不为什么利益,就是想高高兴兴做出漂亮的瓦。”他年轻的长孙也跟着他学习技艺,可谓后继有人。当年他走上瓦师之路,也正在这样的年纪。

 

 

金堂屋顶

 

2003年秋,金堂木造结构解体完毕,拆下的木材部分约有两万件以上。横梁、立柱等主要构建材料乃是创建之初保留至今。金堂变化最大者是屋顶。创建时的屋顶坡度缓和,与五台山佛光寺正殿顶的斜度基本相同。这种比较缓和的坡度正是唐代建筑的主要特征之一。但元禄时期的修建却将屋顶加高有2.5米之多。

 

金堂建筑之初的斗栱上只用单栱。在日本,到镰仓时代,重栱才被较为普遍地采用。日本建筑史家称之为禅宗传入在建筑上的反映,曰“大佛样”“禅宗样”。这时,斗栱上用重栱,如宋《营造法式》所示,在中国已是通常做法。而金堂正殿上下枋间原来仅用矮柱和一个斗承托。这是南北朝、初唐和飞鸟、宁乐的古风,今已罕见。这样的屋顶构造并不十分坚固,很容易倾斜。到镰仓时代,不得不在立柱之间横贯长木用以加固,天平建筑特有的简洁轻快之风也因之略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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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元禄大修时,金堂歪斜更为严重,遂在侧柱与入侧柱之间添加横木固定。又在大虹梁两侧添加斜撑,如此风格益变。

 

关于屋顶坡度的变化,奈良国立文化遗产研究所所长铃木嘉吉解释,元禄大修加高屋顶是因日本多雨,原有的平缓屋顶排水不利,遂在瓦与椽之间的空隙穿插横木。

 

不过这样的加固方法同时使得横梁承重压力骤增。故而明治大修时复将大虹梁两侧的斜材去除,又吸收西洋建筑技术,在屋顶下方添加钢铁制拉杆。这在当时是合理积极的改修方法。历代工匠在大修中都力求最完美的修理理念。但每一次修整过后,多少会有一些与当时风格相符的东西留下。就这样,一代一代的匠人守住一千两百年前的古老建筑,使今天的我们仍然能领略奈良时代金堂的雄健之姿。

 

明治时期的柱撑式三角桁架撤去后,现场风景为之一变。金堂原本的结构历历可见。古代木材上平滑和缓的凿枘之痕与明治新木材的加工痕迹判然有别。令人惊讶的是,380根椽子中,九成都还是创建时期的材料。

现代文物修复的基本原则是尽量使用原有的材料,极尽可能地接近文物原有的状态。奈良县教育委员会文化遗产保护事务所的植田哲司说:“保护古建不同于建新房,对古代留下来的建材一定要倍加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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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舍弃了原有的材料,就会丧失古建的文化价值。因为每一根木头,都包含着重要的历史信息。如果舍弃了它们,就不需要所谓的修复了。所以,要尽量保留这些木料,以及建筑本身的古老韵味。”

 

解体过程中,专家对每一件材料都进行了细致的观察与认真的研究。这些古老木材被分为“可用”“修复后可用”“不可用”三类。用新木材填补古木衰朽之处,不可有丝毫误差。衰朽程度过重的木材被安放在寺内仓库或讲堂展厅内,为后人保留一段珍贵的记忆。沿用古木是工匠们的原则,没有丝毫误差是他们的底线。这是朴素又执着的信念,不管技术如何更替,必须世代固守。

 

这两万多件木材中,有243件木材被委托奈良文化遗产研究所进行深入研究。约一百五十件可用年轮年代法测定采伐年代。2004年,奈良县教育委员会正式公布,检测结果表示,其中有三根椽子均为公元781年采伐。

 

有关金堂的建造年代历来说法不一。有人认为金堂建造于寺院设立之初的公元759年,即鉴真在世时。也有说法认为金堂建造于公元770~780年、公元782~805年和公元810~823年。而今番所用的现代测定技术则可否定金堂建于781年之前的说法,于建筑史、佛教史均有一定意义。尽管确切的建造与完成时期尚不明确,但综合考虑采伐后的木料不可能长期放置及建筑的整体风格、金堂内佛像的样式等因素,基本可认定金堂完成于公元782~805年,即延历前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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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像修理

 

和辻哲郎在《古寺巡礼》中写到金堂的佛像:“面对卢舍那佛,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感动。实在是迟钝、平凡的作品。安置在这雄大的殿堂内颇有些不合适。但这次近距离观看,却体会到某种纤细的韵律。”

 

此次大修,金堂内三尊佛像首度被请出。端坐须弥坛中央的卢舍那佛高304.5cm,光背有862尊小化佛。修复前,脸颊、腹部的金箔已有残损,裂纹看起来似有痛楚。修复后的状态并无太多改变,只有细看方知金箔增加、泛白的衣物已漆成黑色。

 

卢舍那佛建造之初,曾全身覆满金箔。江户时代修复中,剥落的部分补以金箔,其下涂红漆。如今剥蚀处呈现出暗红色即是江户时代留下的痕迹。这次修理之所以没有将佛身全部覆以金箔,是因佛像身上保留的江户时代的技术,也是需要守护的一部分。要将天平时代的黑漆、金箔与江户时代的红漆、金箔有层次地保留下来,而不是全盘覆盖。这样的修复理念与金堂屋顶大修中保留明治大修时的西洋式结构同出一途。

 

复原并非仅是分毫无误的重建,今天的人们也有责任保留过去每一个时间段留下的痕迹。因为没有谁可以完全复制其本来的面貌。正如六百年前那位在鸱尾上留下自己姓名的瓦师,当时必也竭尽全力,却也未能料到自己的鸱尾并不如一千两百年前的那一只耐得住时间的考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对比、评判只有留待后人。

 

佛像修理中最为困难的要数卢舍那佛左侧的千手观音。像高五米有余,面容慈和,长眉入鬓。手有42大臂,911只小臂。千手观音的形象常以四十二手象征千手,乘以二十五有,成一千之数,为无量广大慈悲之意。而真有千手之数的佛像叫做真数千手。唐招提寺的千手观音是最古老、最大的真数千手。和辻哲郎称之为“手的交响乐”,高潮迭起,引人入胜。

 

修复工作需将千手逐一小心取下。手与佛身相连处有固定用的木钉,为使木钉的角度与方向一目了然,采用X光定位技术,以便测定手的位置与角度的精确数值。X光照射下的佛像满身木钉,看来似有痛感。佛像建造之初用了一些木钉。大正年间修理时,又在松动的手臂上添加固定用的钉子,并在外面涂以干漆。古代以漆混以麦粉作黏合剂,完全干燥需一个多月。在此之前无法完全固定,故而需要钉子固定。如今,在古老的佛像身上再敲钉子,无疑是很危险的事。因而此次修复必要时会以合成树脂作为粘合剂。

 

与千手观音同为木心干漆像的药师如来立像是三尊中受损程度最轻的。令人惊叹的是,药师如来像通身没有一根钉子,干漆层也不算厚,制作工艺几近木雕。

 

这三尊佛像为何放置一处,典籍中并无确凿的依据。也有说法称它们原本不在一起,而是各自从别寺移来,方才聚首。默伫金身莲台之下,仰望佛像的姿容,忽而觉得它们这样在一起,是这样的泰然自若,威仪堂堂。

 

 

“冷清”的故都

 

往昔日本长屋王崇敬佛法,曾造千领袈裟,送往中国供养。其上绣四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天平之甍》中,鉴真以此四句劝说弟子,决意东去弘法。

 

如今,历经十载的金堂大修终于结束。盛大的落成庆典法会后,开始对外开放。四方人们到此,细细分辨大修前后的金堂有何区别。今年年初,寺内举行盛大的大般若经诵读法会,祈祷国泰民安。前去礼佛的一位老人道:“去年各地自然灾害频发,希望招提寺的大佛能保佑新一年天下泰平。”

 

亦新亦旧的金堂一望而去恍如昨日,古老样式的鸱尾在碧空映衬下完美如昔。而仔细查看,也能发现巨大立柱上偶有嵌入的新木,纹理质地虽略有不同,却丝毫不显突兀。这背后是长达十年的艰辛付出。金堂后面的讲堂内展览着这四千多个日夜的点点滴滴,那一对旧鸱尾也陈列其间。人们可以清楚看到它们的裂纹与剥蚀的痕迹。

 

日本最古老的肖像雕刻——鉴真和尚坐像,仍被静静供奉在唐招提寺内的御影堂中。他自唐土带来的舍利子也安放在金龟舍利塔内的白琉璃舍利壶内。每年暮春,寺中琼花绽放如堆雪。及至夏日,戒坛前的莲花亭亭曳曳。不知它们是否还记得千百年前波涛凶险的路途,不知它们是否还保留着在扬州时的姿态。

 

较之京都的千年繁华,奈良要冷清太多。也正是奈良人对冷清的一种固执,形成了它与众不同的“古都气质”:春日山覆满青苔的石灯、街中悠然缓步的鹿群、正仓院的宝物、远远近近错落的寺塔、夜中寂无人声的旧街……奈良人恪守着城市、建筑都与传统风貌完美融合的原则。而为期十年的唐招提寺金堂大修,不过是这一性格的再次展现,在这甘于“冷清”的背后,即是奈良人对传统的尊重和承继,也是古都人沉淀了上千年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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