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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良古寺巡礼

 西方无朔 2020-02-21

       奈良是座小城市,即使在最繁华的街道也能看见山岳,常人此时都难有感触这里就是昔日的大和国都平城京。

奈良街道

去往唐招提寺,若是坐电车,会经过平城宫遗址,乘巴士的话,则是沿三条大路西行再南折, 至五条街再由东往西,穿过秋篠川即到寺院地界。

奈良平城宫遗址
唐招提寺境内示意图
唐招提寺南大门外

早晨八时抵达之时,唐招提寺尚未对游客开放,暂且在南大门外等候,周遭林木葱郁,各种鸟鸣之声此起彼伏,管理寺务的老先生在山门的台阶来回打扫,望过去地上仿佛连灰尘都没有,老者还是很努力的在慢慢清扫,此景仿佛有种朴素而高妙的玄理,让人心生崇敬却又有点愧疚,只能抬头佯装瞻仰寺院匾额。

南大门所悬寺额,后世复制品

木质寺额上的招提寺四字以细笔行书双钩镌刻,这明显带有王羲之书风的四字传说出自孝谦女皇之手,其为日本历史上第四十六、四十八代天皇,是圣武天皇与光明皇后之女,天平胜宝元年(749)即位,她治下的时代正是奈良时代的全盛期,而这寺额,乃天平朝保存至今的珍贵原物。

唐招提寺天平时代木质寺额,高148厘米,宽116厘米

《唐大和上东征传》 记载:

时有敕旨,施大和上园地一区,是故一品新田部亲王之旧宅。普照、思托劝请大和上(鉴真)以此地为伽蓝,长传四分律藏……以持戒之力,保护国家。和上言大好,即宝字三年八月一日,私立唐律招提名,后请官额,依此为定……所立寺者,今唐招提寺也。

可见规划建造之初,寺院即以唐招提为名,寺名中的唐当为东土大唐,而招提,是梵文caturdisa省译,《续高僧传》云:“世依字解,招谓招引,提谓提携,并浪语也。此乃西言耳,正音云‘招斗提奢’,此云四方,谓处所为四方众僧之所依住也。”古代寺院除了等级规制有所区别之外,其主要功用也不尽相同,唐招提寺最初应该还是一座供来自四方求法问学的僧众留宿学习的伽蓝。至于出家僧众营造寺院奏请天皇赐予官额,此种做法源自于中国北魏时代,这对于方外丛林是极为重要的事,因为只有如此,寺院才能得到皇室和官府的承认和保护,从而避免在长远的时间里来自各方的威胁,历史上的不少著名寺庙,虽一时恢弘壮阔,又多有名僧住持,但难免不会有被没收的危险甚至拆毁的结局,另外,也只有在获得赐额之后,寺院才更易获得田产、财物等,经济上至此有所保障。唐招提寺有幸大体留存至今,南大门处悬挂的这块斑驳陈旧的寺额,功劳可谓赫赫。

寺额

山门开启时,在寺院之外其实就能望见金堂,不过只有走到近前才能瞻观到有名的“天平之甍”。

唐招提寺金堂

所谓的天平之甍,指的是唐招提寺金堂屋顶正脊西端原先安置的鸱尾,这件瓦制鸱尾烧制于金堂初建之时,历经千年风雨雷电屹立迄今,现时作为国宝,与正脊东侧的另一件镰仓时代烧造的鸱尾,一同保存于寺院的宝藏馆。

金堂鸱尾,平成大修时新烧造

鸱尾为用于古代建筑正脊两端的建筑构件。屋脊的两端本是建筑物屋面较为薄弱的地方,为避免漏雨或损坏,所以多用瓦叠层垒加固,另外,为使屋顶具有轻许上扬之势,从而减少建筑物整体给人的沉重和压抑之感,建筑物屋顶正脊两端和垂脊末端之下有所加高,这在大量东汉时期的画像石、砖、陶楼明器,以及一些汉代石阙上表现的是相当清晰的。

河南密县出土东汉二层灰陶仓楼屋面正脊垂脊加高形象

然而,实在无法确定这种压角加高的瓦件就是鸱尾的起源,鸱尾的功用,应该还是在汉代崇尚仙灵观念的影响下,用艺术的手法取其寓意,以其为灭火之祥瑞,与汉代在殿堂的屋脊上装饰朱雀(凤鸟)以为吉祥相类似。

唐招提寺金堂建垂脊下瓦叠层垒加固加固局部
临漳出土东魏或北齐时代鸱尾,通高39厘米,厚22厘米

2007年河北临漳出土一件东魏或北齐时代的模制泥陶鸱尾,立面大致呈C形,体现的正是鸱鸟尾部上扬之态,这不仅证明山西九原岗北朝晚期壁画墓中的鸱尾,以及甘肃敦煌西魏大统纪年285窟中的鸱尾图像,是当时鸱尾真实的描摹,更说明长江中下游出土的三国西晋时期瓷瓶上的鸱尾,是表现得相当准确的,也由此可见,至迟在三国时代,在建筑物屋顶上安置鸱尾已成流行,其表现的并不是鱼尾或鱼鳍。

南京出土三国东吴时期魂瓶之建筑物上鸱尾形象
山西九原岗北朝晚期壁画墓中的鸱尾(上),甘肃敦煌西魏大统纪年285窟中鸱尾图像

隋唐时期的鸱尾实物多有出土,结合同时期壁画、石刻等资料来看,北朝后期的鸱尾,其上扬羽尾部分逐渐缩小(更容易误以为鱼尾或鱼鳍),法隆寺藏飞鸟时代玉虫厨子上的鸱尾同样也是这种形态 ,尾尖纤巧上扬,略内弯,造型挺拔而秀丽 。

隋仁寿宫(唐九成宫)出土鸱尾及其线图
唐太宗昭陵献殿出土鸱尾
甘肃敦煌莫高窟220窟初唐壁画之建筑上鸱尾形象
西安慈恩寺大雁塔门楣佛殿石刻中鸱尾之形象,石刻刻于652—704年之间
唐大明宫含元殿出土鸱尾残件
长安西明寺遗址出土鸱尾
日本奈良法隆寺藏飞鸟时代玉虫厨子之鸱尾形象

唐招提寺金堂鸱尾虽然形制与汉地鸱尾大体相似,然而风格可谓迥异,最明显者是其上扬的尾尖略近浑圆,全无纤巧挺拔之感,可见这天平之甍并非唐式鸱尾的忠实摹造,事实上,日本飞鸟奈良时期的建筑,无论总体布局外观,还是细部构造,都与中国隋唐时期的建筑有着一定的区别,有心者应当不会贸然混同吧。

新宝藏馆藏金堂天平时代鸱尾,高120.4厘米,重185.5公斤
新宝藏馆藏金堂镰仓时代鸱尾,高117.4厘米,重237.6公斤

日本奈良时代建造的木构建筑有多座,唐招提寺金堂是其中唯一的一座寺院殿堂建筑,宽敞的前廊, 深远的出檐,雄大的斗拱、粗硕的金柱,以及内部须弥坛上三座超过3米的日本最大的干漆造像,进出殿宇之际,唯有瞠目。

唐招提寺金堂正面示意图
金堂断面及平面示意图
转角铺作
前廊
金堂前廊金柱
金堂须弥坛上造像
金堂天花平棊
主尊卢舍那坐佛,高3.7米,夹苎干漆法造像
千手观音像,高5.6米,木心干漆法造像
药师如来立像,高3.36米,木心干漆法造像
夹苎干漆法造像及木心干漆法造像工艺示意图
多闻天,广目天
增长天,持国天

让人震惊的其实是金堂的所有构建,包括堂中的造像,都曾完全解体修缮,现在所见,无一不是复原之物。

唐招提寺金堂在历史上至少有过四次大修,其中以江户时代元禄年间(1693—1694) 的维修改动最大,屋顶比原先加高有两点五米之多,这种加高并非是金堂个案,法隆寺飞鸟时代的金堂在江户时代重修之时,其屋顶同样有类似变动。

金堂建筑构造变迁模型示意图,从上至下为初建、元禄重修、明治重修

有学者认为这种加高屋顶的改造,为的是让平缓的屋顶坡面变得陡峭,有利于雨日屋面排水,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中国古代建筑文献中,屋顶的高宽比例称作“举”,“屋顶最上端的脊槫(檩)以下各架槫(檩)相比于直坡时略作下降的高度,称作“折”,单纯地提高“举”,将屋顶一味变陡,却忽视“折”,不把屋面做成略为向下内凹的曲面,其实并不能更为快速的排水。

建筑屋面举折示意图,虚线为脊槫(檩)到橑檐枋直线距离,实线为略为下凹的实际屋面
坡面落物示意图
金堂屋顶坡面陡峭,屋面内凹弧度微小

正因为江户时代维修时的改动,整个屋顶的重量随之大大增加,金堂内的立柱受压增大以至于出现内倾现象,1995年的阪神地震更使建筑内部各部件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故而自2000年始,唐招提寺金堂开始了为期十年的平成大维修,建筑内部的全部塑像皆移置别处,所有建筑构件, 包括四万多片瓦片和两万多块木料,一一拆卸落架修缮。

金堂落架前移出造像
千手观音拆卸修缮
金堂整体落架大修
金堂门扉
重修后的千手观音像
国宝讲堂
唐招提寺讲堂原为平城宮朝集殿
国宝经藏和宝藏

唐招提寺中建筑国宝尚有讲堂、鼓楼、经藏和宝藏多座,每一位前来巡礼的参观者,未必都是世尊的信徒,可亲临之际,面对这些历经千年,超越宗教的国宝,最后都会向早已化为此间泥土的鉴真和尚,致以无上的敬意!

唐招提寺鉴真大和尚灵庙

佛教信徒有心皈依,必须遵从严格的佛门戒律,受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五戒为居士,受十戒为沙弥或沙弥尼,只有受250条及348条具足戒才能真正出家为僧尼,同时,受戒之时,须有得戒师、羯摩师、教授师,以及其他七位德高望重的和尚在场见证。另外,传戒的仪式也有着繁复的规定。佛教自6世纪上半叶传入日本后迅速发展,在短时间内竟成为国家宗教,然而直到8世纪初,日本还是未能建立起严格的佛教戒律制度与宗派,为此,天皇派遣使者入唐延请精通戒律的大师。天平五年(733,唐开元二十一年),平城京兴福寺僧荣叡、普照奉命渡海寻师,天平十四年(742,唐天宝元年),在唐土求学已逾九年的荣叡、普照抵达扬州大明寺,恳请当时已名满天下的著名律师鉴真东渡传授戒律。此时的鉴真和尚已55岁,无视跨海的艰辛和异域的隔阂,欣然应允赴日,然前后五次东渡,为时十年,均告失败,大和尚仍坚持不懈,终于天平胜宝五年(753,唐天宝十二年)第六次东渡成功,以67岁高龄抵达平城京,为圣武太上皇、光明皇太后、孝谦天皇等四百余众受戒,之后筑造戒坛,规范受戒制度,又兴建唐招提寺,开创东瀛律宗。

鉴真渡海示意图

然而,这样一位将生命托付于伟大信仰的无惧无畏者,竟也有流泪之时。第五次东渡,在海上三度遭遇暴风巨浪,航船漂流到遥远的海南岛,鉴真与徒众弃船登陆,经崖州、雷州、桂州等地赶回扬州,途中的苦心焦虑使大师患上了眼疾,最后完全失明,在经过端州(今广东肇庆),历经艰辛但从不退悔,以坚固之志求请鉴真东渡的日僧荣叡,在途中染病圆寂,另一位日僧普照也决意不再东返而赶往明州,临别之际,目盲的大师拉着普照之手,泣然垂泪。

唐招提寺藏重要文化财,镰仓时代《东征传绘卷》卷二浪沟浦遭遇海难
《东征传绘卷》卷三荣叡圆寂

之后翻越大庾岭,从虔州到吉州(今江西吉安),鉴真和尚最优秀的弟子祥彦又不幸辞世。当初鉴真决意东渡时曾问坐下弟子谁愿一同前往弘法,众皆沉默不语,唯有祥彦回复:“东渡日本,须远涉重洋,生命亦无所保障,加之众之修业未圆满,故而难以作答。”和尚朗声道:“以为弘法,何惜身价性命,若众人不愿前往,吾将自往之!”祥彦随声应道:“若大师前往,小僧亦随行之。”十多年前后多次东渡,有多位弟子坚持不了信念而离开,只有祥彦一直追随鉴真左右,可无论拥有怎样强韧和坚定的信仰,生命却是无常,未成夙愿的祥彦往生之际,大师恸哭不止,声声呼唤着“阿彦呀!阿彦呀!”

鉴真早已是参透生死的得道高僧,为传法大愿而不惜性命,即使目盲也不曾绝望,可为什么还是会落泪?是为荣叡的为法忘躯,葬身异国而悲泣?为祥彦的盛年早夭,传灯无人而痛哭? 这样的落泪其实就是有情,而有情者才有道心。

天宝字七年(763,唐广德元年)春,弟子忍基梦见唐招提寺的讲堂的栋梁折断,领悟到大师可能即将归寂,于是忍基与众弟子共同模制和尚尊形,以夹苎干漆法作像,是年五月六日,鉴真坐化,而这尊夹苎真身像,一千二百五十多年来,一直安放在唐招提寺的御影堂内成为圣迹,每年大和尚忌日时,开启门扉供大众瞻仰。

唐招提寺御影堂中国宝鉴真像,障壁画为东山魁夷作《涛声》
唐招提寺开山堂前松尾芭蕉诗碑

1688年,在鉴真大和上圆寂九百多年之后,松尾芭蕉来到唐招提寺,在大师御像之前惶恐拜之,诗人以赤子之心吟诵道:“愿以青青叶,拂尔泪盈盈。” 这满含敬仰的歌咏似乎告诉后来者,先师其实并未远去,依旧还眷顾着我们。

如今,人们把芭蕉的俳句写在木牌上立于唐招提寺开山堂前,不是每一位前来参观者都能见到天平时代的国宝造像,然而,只要有情,终究会在这千年古寺中得到“千山万水终相见”感动,拜别之际,唯愿大和上依旧照耀我们,在黑暗中行路,保佑善良的人,秉持自我,不失正直,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美好即便永远不能实现,也一定会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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