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趣,是诗趣美中一束别致的鲜花。 唐司空图《诗品》中有“疏野”一品。 《休斋诗话》云:“人之为诗,要有野意。”① 《随园诗话》云:“凡作诗文者,宁可如野马,不可如疲驴。比如士大夫者,宁可在官场有山林气,不可在山林有官场气。”②也约略透露出些许野趣美的消息。 刘熙载在《艺概》中更是说得直截了当:“野者,诗之美也。”③ 法国著名美学家狄德罗甚至认为:“诗需要的是一种巨大的粗犷野蛮的气魄。”④《论戏剧体诗》 呈野趣美的诗,是对正统典雅诗宗的补充,也是对诗歌国风的丰富。 如果把所谓“典雅”一类的诗,比作正宗的国花牡丹,那么,富于野趣美的诗,则欺辱郊外道旁摇曳的野菊花——她的美,正在于她的野香野味,野情野韵。 常食传统老菜,以及正宗佳肴,偶用山珍野味,甚或田间野菜,也会感到别有一番美味。 久居深城闹市,春暖花开之际,假节闲适之时,人们总还想去领略一番野外风光。我国素来不就有“踏青”、“郊游”之习俗么?那实际上正是去享受大自然的野味美啊! 野趣诗,是把大自然之“野”诗化了的艺术品,她本身也很繁富,繁富的如同呼伦贝尔草原的野花,藏北高原的野草,大兴安岭的野木,吐鲁番盆地的野葡萄...... 这类野趣诗,或写山野的一石一壑,或写原野的一草一木,或写旷野的一虫一鸟,或写天野的一星一月,或写活动于荒野中的一人一物,而每每表现出一种疏朗、空旷、高远、悠长的野意、野味、野韵来。 在这里,诗人是以对大自然之“野”的特殊偏爱,以及自己特有的美的胸次、气质、情思,去观察、感受、熔铸与抒写某一物象,从对这一物象的抒写中,揭示出物的神气,物的灵魂,物的涵义;同时,诗歌又反过来表现出诗人的人品、胸次、气质、情思、趣味。 唐代韦应物的《滁洲西涧》,一向被视为极富野趣的佳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诗歌为我们展示了一幅荒山野渡的美丽画卷:山涧幽雅,丰草争荣,一片碧绿,望断在山回涧转;佳木葱茏,枝叶繁茂,鸟鸣于林荫上下。这里车马不至,尘埃不染,好一个幽美的所在。是为野境。 诗人把这里的美发掘出来了,大家似乎并不注意它,只有诗人欣赏它,所以诗的开头特别地冠之以“独怜”。一个“独”字,传出了诗人与这种野境相通的恬静情趣。是为野味。 更值得注意的是末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般来说,无人之境多与空寥寂寞的气氛相关,但韦诗却是以无人之境来表现生机勃勃的图景。一叶孤舟,任凭雨打潮袭,它横卧岸边,悠然自得,与大自然浑成一体。这里,“无人”非但不影响画面的生机,反而显得更富意趣。是为野意。 野境,野味,野意,就这样水乳般交相浑融了,形成了全诗的野趣美。因此,吟读此诗,我们不仅领
略了诗中荒山渡口的野境,更悟彻到了诗人寄寓于此境中的情性和志趣。 传说,北宋宣和年间,画院曾以“野渡无人舟自横”为题考试画画。应试者大豆画了一个幽静的古渡头漂一空荡的船儿,表明“无人”。独一人别具匠心地于空船头上添一小鸟,结果中选。这位画师的高明,就在于他不仅表现了野渡“无人”,而且表现了无人之境的野趣。这正是韦应物的诗意所在。这是以“画趣”表现诗趣(我国绘画也讲究画“趣”,约先于严羽的南宋宋迪就最早提出了作画的“天趣说”)。 古来有很多诗人深谙“野趣”之妙。《休斋诗话》说:“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⑤陶潜不甘染高洁于“僚泽”,而在大自然中寻觅到一片闲和虚远的天地。他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正表露了他甘愿放情山野的悠然情趣吗? 南朝谢灵运《初去郡》云:“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晴夜旷野,秋月朗照,天高地阔,沙岸明净,从空旷悠远的画面中,透出无穷的趣味。 唐代孟浩然《宿建德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方言望去,远处天地相连,故觉远天似比树低。江水清澈,人在船上,月映水中,好像与人你近了。客中孤寂与这清丽野景,恰成反比,显得情趣盎然。 还有那个杜老夫子,杜甫,他一生为诗多显深沉严峻,但也写了一些野趣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杜甫晚年深受飘零之苦,世态炎凉,交游甚冷,于是他从对大自然野趣的审视中得到慰藉(“但见”)。你看,那环绕的春水。日来的群鸥,不也能个一人以愉悦和超脱么?当然,于野趣中添些人趣(“客至”)更件欢乐之至。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极是。所以,客人至,他不管对方酒量如何,即要给人家“尽余杯”了。这里,野趣与人趣浑然胶合,诗的意态自足。 野趣美在风格上是丰富多采、姿态各异的。或若潺潺小溪之清澈(如“泉水叮咚响”类),或若深林山涧之幽静(如上“野渡无人舟自横”类),或若大河奔腾之雄壮(如李白“熊咆龙吟殷岩泉,溧深林兮惊层巅”类)。 我这里着重谈谈雄壮一格。因为这类野趣诗往往显得雄奇奔放,激越高亢,彪悍粗犷,如大漠风沙中的铁板铜琵,铮铮作响,似黄土高原上的挺挺白杨,傲岸劲拔,充满高山之魄,阳刚之气。读后,能使人在诗美中感受到一种山洪般强大的冲击波,和惊雷般炸响的振奋力。 我以为中国西部代表诗人章德益的很多呈野趣美的诗,是高扬着胸放阳刚之气的。诗人自己曾说:“我常常为大西北壮伟的山川与浑厚的历史所动,以为这不仅仅是诞生古长城与嘉峪关的地方,也应该是诞生诗与新大陆的地方。我常常为大西北多引发的诗情所诱,以为大西北的诗应该一如这块神气的大陆,阔大、浑厚、雄奇,具有无比广大的历史内容与无比奇丽的色彩情调。”(《三言两语》) 这段话提到诗的题材——野意茫茫的大西北:古长城与嘉峪关;也谈到了诗的风格——阔大、浑厚、雄奇。是诗人对诗的理解,也是诗人对艺术风格的追求。 请看章德益《我应该是一角大西北的土地》中的一节: 我应该有黄土高原般沉郁的肤色 我因该有嘉峪关般伟岸的背脊 我应该有九曲黄河般曲折的手纹 我应该有塔克拉玛干般开阔的胸臆 我应该有祁连雪峰般阔大辽远的视野 我应该有伊犁骏马般雄烈长啸的豪气 我额头上,应该有一幅新飞天的壁画 ——是风云凿就的曲曲线纹 我瞳仁中,应该有一汪未经污染的天地 ——从我灵魂的造山运动中升起 我躺下,我就应该是一块新绿洲 我站起,我就应该是一片新山系 ...... ——《诗刊》1984年1月号
这确是一曲沉雄粗犷、野趣毕发的开拓之歌。诗中擒获了这一系列富有野生野性的典型代表:黄土高原,嘉峪关,九曲黄河,祁连雪峰,伊犁骏马......,但经过诗人的匠心运筹,野物人化了,人物(“我”)野化了,于是产生了野趣。再加上作品写得飞流直下,其情一泻千里,其势一放难收,因而显得“野”气腾腾,磅磅礴礴,奔涌着时代的雄风锐气,有拔山抗鼎之势。“我”——一个开拓者的形象于磅礴与野趣中立起。无疑地,这类雄放之作应属野趣诗之上乘。 苏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⑥(《诗人玉屑》)这句话道出了诗趣美的特征,即:反常合道。同样,诗的野趣美也常常是通过奇思、妙想等反常之法落成的。因此,它有时显得过“野”,“野”得违于常事,悖于常理,以致几近荒诞无稽;但它符合诗之理,情之轨。这正是古人所谓的“迁想妙得”。 且看古之李白《蜀道难》中句:“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劈头盖脑,口吐狂语!蜀道再难,也不能比登天还能啊。但李白偏要那样说,人们也偏偏相信,永远地相信。怪否?! 再看今之马丽华诗《我的太阳》中句:
我属他,我要以背脊偎向他 高高地展开左臂和右臂 摄一张顶天立地的逆光照 噢,草原——太阳—— 黑色剪影的我
诗人偏偏那么落想天外,读者却也这么过目难忘。此诗出自一位女青年之手。如此,其思之奇,其势之雄,真乃“直欲压倒须眉”啊。 再看章德益:
在我的血肉中,能种植出 蔚蓝的天空,晶亮的露珠,贞洁的雨滴 在我的身躯中,能繁衍出 虬曲的树根,多汁的草茎,玲珑的鸟语 能结出一轮又一轮乳香鲜洁的太阳 能开出一瓣又一瓣娇红媚紫的晨曦 我的额纹,将敞开大西北全部的地平线 引领一个信念又一个信念 拓向最庄严最迢遥的领域
这简直是满纸荒唐言,尽是“无理取闹”,查查看,哪一句能落实?然而句句有形象,句句呈野趣。诗人的睿智气质于此可见。因此我们说,这里,诗的奇巧的野趣,是诗人奇思巧想的果实。 生活的海洋是丰富多采的,人们对美的要求也是绚烂多姿的,而且美自身也是多元化的。野趣美亦然。 比如,人们在树林里意外地发现一片蘑菇,一般只不过想到这东西是可以食用的,而杨柳却说它是“森林的耳朵”,是“死了的树木/心还活着”(《森林的耳朵》)真是野趣十足。 比如,梅绍静看到漫山遍野的玉米叶在山风中摆动,说是“山风为玉米子唱歌”(诗集《他就是那个梅》),也是一种野趣。 还有,今天关于“路”的吟哦更是野趣纷呈了。 林主说“路” “是一条/踩破皮的肋骨/屈辱地干成疤痕/弦在山的尊严上”(《路》) 张宣强说“路” 是山的“脐带”,是唱给你的一支“曲折跌宕的歌”,说“你走着山路的时候/山路也走着你”(《山路断想》) 叶文福说“路”“飘零飘零永远飘零/所有的人家都拒你于门外/而一出家门/谁都踩你而行”;说路从不想站起,“一旦站起你比谁都高大”(《路》) 晨鹃说一位乡村教师“从家门到校门/路这么短/又这么长/你从青春的第一声啼叫起步/走圆了多少个太阳/走圆了多少个月亮”(《路》) 这里的“路”有野趣,兼有理趣、情趣,更是耐人寻味,美不胜收。因此我们希望多多读到一些洋溢着野趣美的诗。 “山花有空相,江月多清晖。野意写不尽,微吟浩忘归。”⑦这是古代诗人追求野趣美的感慨。而况今天,我们共和国的山野、原野、旷野,较之古代要丰蕴壮美的多呢。那里有诗啊,也有美! 注释: ①⑤⑦均见魏庆之《诗人玉屑》上,第12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2次印刷本。 ②袁枚《随园诗话》下,第7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北京第2版。 ③刘熙载《艺概》第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2月第1次印刷本。 ④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册第27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4月北京第9次印刷。 ⑥《诗人玉屑》上,第212页,版本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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