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情感以衣裳
诗,是抒情的。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但,怎样抒情呢?艾青有一条经验叫做:“给情感以衣裳。”①(《诗论》)
这一主张,本身就极富形象性。它充分体现了形象思维的特殊规律。
因为“形象思维的活动,在于使一切难于捕捉的东西、一切飘忽不定的东西固定起来,鲜明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②这也是艾青说的。
情感是飘忽的,抽象的,它一旦穿上“衣裳”,不就被固定了吗?
“给情感以衣裳。”这里的“情感”是形象的内核,“衣裳”是形象的外壳。
给情感穿上衣裳,就是把抽象的、无形的感情,诉诸于具体的、有形的外壳里,进而铸成形象。
别林斯基说:“诗歌不能容忍无形体的、光秃的抽象概念,抽象概念必须体现在生动而美妙地形象中,思想渗透形象,如同亮光渗透多面体的“水晶”,具体可感,而又丰富多采。
否则,没有“衣裳”,情感就无法寄托。
否则,没有“衣裳”,徒具内核,任何情愫,只能是一种空泛的意念。
杜甫的《春望》,抒写的是感时伤世。忧国忧民之情。但是,如果诗人不抓住“国破”、“草木深”、“花溅泪”、“鸟惊心”,以及“烽火”、“家书”、“白首”等一系列具体形象,亦即不穿上这些“衣裳”,那么,谁能知道,诗人要表达的是喜是怒,是乐是悲?
可是,诗人一旦给他的情感穿上“衣裳”,情形就不一样了,形象就具体多了——在一个春天的早上,诗人木然而立,四面眺望,他看到了残破不堪的长安,长满了荒草,除了荒草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一切使得花也为之垂泪,鸟也为之伤心,花鸟本无情,而尚且如此,更何况饱经忧患、而又多情善感的诗人呢?
这里,诗人不言其情,其情自见。正是“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李渔《窥词管见》)相信读者,是不会只见“衣裳”,而不知道内情的。
“给情感以衣裳。”这“衣裳”,可以是景,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事。
但不管是什么衣裳,都须和生活中的人一样,讲究些穿戴艺术。穿戴入时,调配得体,自会淡妆浓抹总相宜。因此,须掌握几种“穿戴”方法。
一种是“情感”与“衣裳”相协调的穿法。这是一种正穿正衬、相辅相成的美。比如,你要表达欢愉之情,那就选择容易使人感到欢愉的“衣裳”好了。且看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中的“枫叶”、“二月花”,正好和诗人的喜悦之情相辉映,此乃以喜衬喜。你要表达某种悲怆的感情,那就不妨选取那些令人望而伤感的“衣裳”。如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诗中的西楼残月、深院梧桐,恰好和这位亡国之君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一腔忧愁想烘托,此乃以悲衬悲。
另一种穿法是“情感”与“衣裳”不相协调的。这是一种反穿反衬、相反相成的美。这种穿法,是故意造成“情”和“境”的对立,在对立中构成某种特殊联系,进而达到一种不协调的协调。如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本自欢喜,而偏穿一件“泪衣”,此是以哀写乐。又如李白《渌水曲》:“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苹,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渌水,南湖,荷花是喜人的景致,偏用来写少女的愁思,此是以乐写哀。显然,这些效果是“正穿反衬”的穿法所不能及的。
还有一种穿法是注意“衣裳”的立体化和雕塑感。这种穿法最好是讲究光、色、声、味的立体组合,以致使诗中的感情也可知、可感,而又可闻、可视、可触。这样给人的感觉就不是单一的了。比如,艾青在《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诗中,这样描写战乱中祖国广大土地上的饥荒和人民的痛苦:
馑饥的大地
朝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这简直是一个固定的造型。这里的大地被拟人化了,显示了绝望的神态和乞援的动作,致使一脉飘忽的感觉象浮雕一般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象印子打在纸上一样地清楚”④。这就是所谓的“衣裳”的立体化。艾青还有一首《我爱她的歌声》,更是这类“穿”法的典范。这首诗是献给他喜爱的一位歌手的,其中有这样几句:
好像蜂蜜一样甜
好像美酒一样醉人
好像土地一样质朴
好像麦苗一样清新
显然,这里写音乐的,是用通感手法,第一句从味觉上赋声音以味道,第二句从感觉上赋声音以浓度,第三句从意觉上赋声音以风格,第四句从视觉上赋声音以色彩。然而,透过这许多组合的立体“衣裳”,我们不是分明可以砍刀诗人那跳动在字里行间的欣爱之情,也象“土地一样质朴”,“麦苗一样清新”,又象“蜂蜜一样甜”,“美酒一样醉人”么?正因为诗人给自己的感情穿上这如许的“衣裳”,所以这感情,就似乎也是可感可品,而又可视可触了。这就是感情的立体化和雕塑感。
必须指出,给情感以衣裳,无论怎样“穿”法,都应以“合身”为美。因为,这“衣裳”是诗人借以抒情的一个必要手段,而决不是某一思想感情的装饰品。
因此,这情感与“衣裳”的结合,应该是不即不离,浑然契合,丝丝入扣,天衣无缝的,清人王夫之《姜斋诗话》云:“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⑤
情与景的关系,当以妙合无垠为美。进而言之,给情感以衣裳,何尝不是如此?
妙合无垠的反面是牵强附会,情感和“衣裳”两张皮。这是极不足取的。因此,艾青说:“宁愿裸体,却决不要不合身材的衣服来窒息你的呼吸。”⑥(《诗论》)
诗的反说美
话,有正说,有反说。
从艺术上看,有时正说为妙,有时反说为美。
鲁迅先生说:“我因为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两地书·十二》)
确然。“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不是反语的名句么?它的真意在话的反面——外似赞美而实则讥讽。
岂只作文?诗用反语,往往也别有一番情趣。
读过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大概不会忘记,刘兰芝和焦仲卿双双自杀前的一段诀别的对话。这是一幕“生人作死别”的惨烈情景。可是,当兰芝向仲卿哭诉了兄母逼她改嫁的情由后,焦却出人意外地说:“贺卿得高迁!.......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这里,焦仲卿的述说如泣如诉,催人心寒,而他“贺卿得高迁”的祝辞,却令人惊颤,无怪乎刘兰芝为之一怔:“何意出此言?”原来,焦仲卿误解了兰芝,而故作反语,以明心迹。两颗紧贴的心,在这特定的情势下,说出的是离异的话,深情翻成寡义,同声偏作反语。这是一个人在极痛楚时的一种变态心理的反映,表现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之致的爱。显然,它较之正面相质:“你这忘恩负义之人!”艺术效果要好得多。
这种反说法,用在诗歌中,常常表现出一种曲折、委婉的艺术效果。
辛弃疾有一首大家熟知的《清平乐?村居》词,下阕云:“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词中写了劳动场面,也写作者的欢喜之情。大儿、中儿热爱劳动,自然令人喜爱。可是,作者最喜的是小儿,小儿在溪边爬着,顽皮地剥着莲蓬,多么逗人喜爱呀!然而,作者不说最喜小儿“可爱”,偏说他“无赖”。惟其“无赖”,所以“最喜”。于此,那深浓饱满的舐犊之情被表现得如此生动活泼。一声“无赖”,道出多少生活情趣啊。这也是反说的妙用。
杜甫的《奉陪郑驸马韦曲》之一,几乎通篇用的是反说。诗曰:“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被,藤枝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带小乌巾。”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王嗣奭说:“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曰‘钩衣刺眼’,本可憎而转觉可喜。说得抑扬顿挫,极生动之致。”杜甫在这首诗里,不作正面诉诸,而用反语透出正意。诗中说,韦曲春色好,正可玩赏,可是,诗人白发盖顶,青春已逝,哪还有少时的游兴?所以面对大好春光,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感慨。反说“花无赖”,说“恼杀人”。但这“花无赖”,这“恼杀人”,实际上正表现了诗人对春光的无限喜
爱。“无赖”者,诱人,迷人,缠人,醉人之极状;而“恼杀人”,正所谓“爱杀人”的反言。这也如同上边提到的辛弃疾说的“小儿无赖”一样,心底里更喜欢他的可爱。
柳宗元遭贬后,曾写过一首《溪居》诗,其中云:“久为簪组累,幸而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久被官职所羁累,幸而被贬谪到这偏远之地,闲时和农人聊聊,高兴了还可以到山林中一游。这是多么恬静、闲适的田园生活啊。然而悉心的读者自会从这漫不经心的语言背后,感受到诗人满腔的忧怨和极度的愤懑、痛楚之情,以轻松调侃之语出之,这正如作者所说:“嬉笑之骂,怒于裂眦;狂歌之哀,甚于痛哭。”此言正透露出反说美的消息。
记得当代著名诗人张志民有一首《无题》诗:
这边娃儿吱吱叫,
那边小女叫吱吱。
惊见痴儿无惧色,
原来无知胜有知。
这是诗人在“知识越多越反动”年代写的,其正意显而易见。可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双关加反说的手法,道一声“原来无知胜有知”,其美感效果就不大一样了。它使人读后觉得笑中有苦,苦中有笑。于戏谑中见严正,于诙谐中见沉重。
当然,“反说”手法不能滥用。它需要适应语言环境要求,即作者表达思想感情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因为“反说”是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才出现的一种特定的表达方式,它对语言环境的依赖性很强。所以当须根据上下文的不同条件,构成不同的“反说”。如杜甫:“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兵车行》)白居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长恨歌》);“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卖炭翁》);“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观刈麦》)等,都能适时地把握出特定的语言环境,反说其意,进而表现出人们在特定历史背景下,所产生的一系列复杂多变的心理。
由此可见,要想真正驾驭这种反说手法,铸成反说的特殊艺术效果,还必须对生活有深一层的观察。即不但要了解一般人在正常情态下的正常心理,还要谙知一些人在特殊境遇下的反常状态否则,只注意到生活表层,那是很难通于此法,臻于此境的.
诗的“剥化”
诗歌创作的师承说里有“脱化”、“点化”之谓。此外,还有一种“剥化”法。
诗的“脱化”、“点化”方法很多。有借得他人诗句以表我情我意的;有拿来他人诗句,稍事改造,而翻出新意的;等等。
而剥化法,则是全弃他人诗的血肉和灵魂,而只取其皮壳,亦即在情境和命意上和原诗大相径庭,而仅借其外式体制以铸成己诗。这种方法,不是亦步亦趋地蹈袭,也不是机械地硬性模仿,而是一种夺胎换骨的创造,有移花接木之妙,点铁成金之奇。
鲁迅先生在1933年写了一首《吊大学生》诗。他自称是“剥崔颢的《黄鹤楼》诗以吊之”。诗云: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这首诗,是讽刺揭露当时国民党政府投降卖国不抗日的可耻行径。
读到它,自然会令人想起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初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两首诗,读起来极觉相似,其题材、内容、立意却风马牛不相及。
同样的剥化,还见之于瞿秋白。他有一首《读飞机募捐启事泣而歌之》:“去年今日此吴淞,大炮飞机相应轰。大炮不知何处去,飞机依旧打秋风。”一看便知是“剥”了唐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两首诗的语言形式及规模体制也相似乃尔,但骨子里却情趣各异。陈毅的《赠缅甸友人》的首节“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是从宋人李之仪《卜算子》中“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剥化而来的,也给人以同而不同,不异而异的审美感受。
剥,不是通常说的“生吞活剥”,而是以推陈出新,“剥”出佳境,化出新意,创出新美为上,《红楼梦》写贾府的清客在大观园落成时谈诗说对。有个清客说:“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要套的妙。”这里的“套”,也就是“剥”的意思。说写诗可以套,可以剥,这倒是行话。但要套得妙,剥得巧,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这种形式,别人用过,你也要用,但要超过它,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当然不是轻而易举的。就说李白“剥”崔颢的《黄鹤楼》吧。李白登上黄鹤楼,面对烟波浩淼的长江,诗兴大作,很想写诗,但看到墙上崔颢的《黄鹤楼》,吟咏再三,惊叹不已,自觉不能超过他,只好大发感慨:“一拳捶碎鹦鹉洲,一脚踢翻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便搁笔离去了,但他一直记住了这件事,总想写一首诗和《黄鹤楼》比美。后来,李白摹拟崔诗的形式“剥”了一首《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水湖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李白写下这首诗,自愧没有“剥”出新意,“鹦鹉”没能追上“黄鹤”。但李白没有灰心,到了南京,他又根据崔诗体制“剥”了一首《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这一下“剥”得妙,深得许多人的赞赏。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称这首诗和《黄鹤楼》“格律气势未易甲乙”。南宋刘后村在《后村诗话》中说:“古人服善,太白过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至金陵。遂为凤凰台诗以拟之。今观二诗,真敌手棋也。”⑦赵宦光介绍说:“崔颢在沈佺期《龙池篇》基础上创作《黄鹤楼》,诗一出,诗仙李白不敢措词,乃别题《鹦鹉洲》,但自分调不若也,于心终不降,又作《凤凰台》......然后可以雁行无愧矣。”由此可见,要想“剥”出好诗,后来居上。必须要有敢于下“敌手棋”的勇气,有敢于创新的精神。“凤凰展翅”,终于能追上翩翩“黄鹤”,正说明于此。否则,只能是袭其皮毛,徒就外壳,断的“剥”不出上乘之作的。李白和崔颢下了个“敌手棋”,从黄鹤楼“剥”出一只“金凤凰”。巧得很,宋代的郭功甫登临凤凰台,又模仿李白“剥化”了一首《凤凰台》:
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人海流。
舞罢青娥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
风摇落日吹行棹,潮拥新沙换故洲。
结绮临春无处览,年年荒草向人愁。
但因郭氏没有“剥”出新意,所以后人说:“白句人能诵之,郭诗罕有记者。”⑧(《诗人玉屑》)
“美花敢向雪中出。”剥化,不失为诗歌创作师承、发展、创新的一种有效手段。剥化之作,有时与前人并蒂而存,遥相辉映;有时甚至能化腐朽为神奇,变平庸为绝美。
注释:
①⑥ 艾青《诗论》第233、19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北京。
②④ 见《艾青谈诗》第112-113页,1982年花城出版社。
③ 《别林斯基选集》第2卷,第470页,满涛译。
⑤ 《清诗话》上册,第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2月第2次印刷本
⑦ 见宋·蔡正孙撰《诗林广记》第48页,中华书局出版,1982年8月第1版。
⑧ 见宋·魏之庆编《诗人玉屑》下,第4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3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