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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儒家思想与汉代辞赋

 聽雨軒sjh 2012-03-29

论儒家思想与汉代辞赋

苏瑞隆
内容提要 汉赋的发展与儒学的盛衰有密切的关系。西汉初期,儒学尚未兴盛,反映在汉赋上则是百家思想并存。自武帝始,儒学居于主导地位,对汉赋产生了重大影响,主要表现是:儒家批评君主过失的传统及诗教的“谲谏”原则,促成了汉大赋的“讽谏”功能;儒家向往古代圣贤及《诗经》中的“颂”,促成了汉大赋的“颂扬”功能;而东汉时期儒学与谶纬合流,又使汉大赋的颂扬功能更集中于对礼节仪式的发挥;儒学对汉代抒情赋中的“贤人失志之赋”与“纪行之赋”也有重大影响,使其表现出以儒家思想为本的特征。东汉末期,随着儒学的逐渐衰颓,汉赋的题材也突破大赋的京都校猎与抒情赋的言志纪行而逐渐趋于世俗化、多样化。

汉代辞赋的发展与儒学的盛衰有密切的关系。本文拟就大赋中的讽谏、颂扬两大功能及贤人失志之赋和纪行之赋等四方面,来讨论儒家经典与儒家思想对汉代辞赋的重大影响。
一、讽谏说
汉代《诗经》学的发达间接地促成了汉赋中的颂扬与讽谏两大功能。《诗经》中的《颂》无疑就是歌颂王室的作品,这与汉赋歌颂统治者在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汉代经学家对《诗经》的道德诠释更凸显了讽谏的功能,而汉赋中最为后世文评家所瞩目的也是赋中的讽谏功能。讽谏说其来有自,不仅儒家的文学经典《诗经》中的《国风》和《小雅》的许多诗篇明显地就是讽刺当时的政治与社会,同时在政治上对君主讽谏也是儒家传统之一。据《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说:
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①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厉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相与畔,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
这段话说明了古代天子听政,而公卿、列士、瞽、史、师、瞍,乃至百工庶人等等,虽然身份互有高低,职业各有不同,却都应由不同管道和形式来进行讽谏。《荀子·赋篇》也提出:“天下不治,请陈@②诗。”也显示儒家为民请命,以讽谏君主为己任的道德观。在风格上,大赋虽然惊彩绝艳,驰骋文藻,但其最终目的却是对统治者进行讽谏。西汉初期的赋如枚乘的《七发》,就是为了讽谏贵族所作的。《七发》文采灿烂,可明显看出其思想本质并未完全受到儒家影响。枚乘所提出的方术之士,都是道家或者神秘家,孔子孟子虽占有一席之地,但并非主导地位。作者心中的理想是倾向道家的,而儒家则是次要的;他认为道家的要言妙道才能治疗太子的沉疴。足见汉朝初期儒学尚未兴盛,反映在文学上则呈百家并存的现象。但是到了武帝时期,儒学就成为百家思想的领袖,自此赋家都秉承着诗教之旨与讽喻之用来作赋。
例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中,就用儒家理想来劝戒君主,而道家则遭摈斥不用。在生动地描绘了天子校猎的盛大场面之后,作者借无是公之口对皇帝提出了委婉的忠告: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③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这段话代表了汉代赋家典型的讽谏方式,那就是“以颂为讽”的原则。这也符合汉儒对文学的道德观点。《毛诗·大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所谓“谲谏”代表了整个儒家诗教温柔敦厚的精神。根据郑玄笺曰:“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要求诗人要委婉地劝戒君主。班固也说“讽喻”而不说“讽谏”,正与“谲谏”委婉之意不谋而合。因为汉代赋家地位卑微,为了避祸全身,将讽刺隐藏于歌咏之下,也是无可厚非的。以此反观《上林赋》的结尾,司马相如实已委曲求全到了极点,他竟然虚拟君主在酒酣耳热之际,反省自我,而决定放弃狩猎,接着开始注重农业生产,救济天下贫穷,这完全是孔孟儒家的爱民重农理想的发挥。然后又谈到改革制度,变换服色,革正历法,这与汉文帝时贾谊所提出的“定制度,兴礼乐”以及“色尚黄,数用五”一套儒家的礼制如出一辙。扬雄的《羽猎赋》也有类似的描写,不予赘述。
司马相如的赋作和扬雄、班固的大赋的共同特色是都含有儒家的政治理想。不管是为了歌功颂德,或是为了进行间接讽喻,他们都反映了儒家经典中所阐述的道德理想。不仅思想受到儒学影响,并且在结语中大量使用儒家典籍中的典故。而东汉的赋篇之中,更混杂经学及纬学思想,如封禅、祥瑞、符命、礼仪(明堂,辟雍)等特殊题材,而成为一种传统。
扬雄对赋中的讽谏特意加以批评,他说:“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1〕(《汉书·扬雄传》)但是司马迁却为辞赋辩解说:“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2〕(《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班固则与司马迁持有同样的意见。历来学者也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深究汉赋,固然辞彩富艳难踪,有违儒家文质彬彬之旨,但其委婉劝谏统治者的意旨,是不可抹煞的。而且这种讽谏精神是源自儒家实用的文学观,是文学、道德和政教的结合,司马迁的观点就得自汉儒解经的传统。从《春秋》的一字褒贬,到《诗经》中的变风变雅,然后再到两汉辞赋的讽谏,都是这种讽刺文学观的表现。
二、颂扬说
班固的《两都赋序》清楚指出献赋的目的在于:“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汉代大赋如京都、校猎等题材,都肩负这两项任务:一方面颂扬大汉帝国的雄伟壮丽,弘扬天子声威;一方面则在对君主进行讽谏。汉武帝在元光元年的贤良诏中,就明白说出希望臣下能尽力歌颂先帝之德:
“朕闻昔在唐虞,画象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氐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呼,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彰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1〕(《汉书·武帝纪》)
汉武帝志得意满之时,将汉朝历代皇帝与儒家圣王三皇尧舜相提并论,表面上自称寡德之人,其实暗地里却将自己与古代圣贤并列,足见儒家的政治理想是他心目中所想倡导宣扬的。武帝在贤良对策中要求臣子列述古往今来的帝王功绩,无疑是引导下属来歌颂王朝,这样的态度势必成为当时官方文学写作的指导纲领。赋家地位卑微,更是望风披靡,蜂起并作。诏文中提及的麟凤祥瑞与河图洛书则属于谶纬传统里的神物。这种谶纬倾向到东汉大赋中更为清楚地显现出来,因为谶纬在东汉时期逐渐渗入儒家主流,东汉光武帝刘秀即是长于利用谶纬的开国君主。
西汉时期京都之赋尚未出现,大赋之中,歌颂皇帝与王朝的赋作主要是校猎之赋。最早的京都赋可能是扬雄的《蜀都赋》,收于《古文苑》,已经残缺不全,看不出有颂扬朝廷之处。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不但树立了汉赋校猎之赋的典型,同时也是颂扬帝王的登峰造极之作。作者从几个方面来歌咏皇帝的形象与功绩,首先是夸耀苑囿之壮观无俦,直有囊括四海之意。赋篇集中描写周遭景物,山水之胜,建筑之美,罗列四时花果,奇禽异兽,令人眼花缭乱,华丽壮观无以复加。辽阔无边的上林苑实际上是大汉帝国的缩影,炫耀苑囿之广大就相当于弘扬大汉天威。其次便是叙述天子校猎的英姿,坐乘玉,由传说中的善御者来驾驭天子的法驾,由历史上的勇士开路,生擒猛兽,手搏熊豹,追赶猎物,最后猎得满山满谷的猎物,回转行宫,置酒作乐。这些校猎赋旨在颂扬天子英姿神威。这些设计都成为后世模仿的对象。但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司马相如在《上林赋》结语中将汉武帝描绘成儒家思想中的圣王形象: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舞干戚……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④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从以上可看出,作者对儒家理想仁义礼仪的重视。他将五经的名称巧妙地融入篇章,将天子形容为浸润于儒学经典之中的儒者,以五经治天下,使百姓蒙受德泽。其中所提到的明堂更是儒家礼节制度的精华所在,传说明堂取法天地之象,圆顶方基,是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举凡朝会、祭祀、选士、养老、教学等国家大典都在此举行,是儒家礼法制度的重点;清庙也就是太庙,是明堂的一部分。另外,“玄鹤”据《尚书大传》是指舜帝的一种舞名,“干戚”据《周礼》记载是一种展示武艺的舞蹈,这两者不仅是祥瑞的舞名,同时也象征文武与礼乐调和。接着《狸首》和《驺虞》则分指天子与诸侯举行射礼时演奏的乐章,司马相如煞费苦心,以五经的各种典故来强调天子一举一动都合乎儒家礼节,表现对儒家世界的向往。这种儒家典故的集中运用形成一种特殊的符号系统,不仅暗示了赋家对政治的理想,并且蕴涵了整个汉代的意识形态,在汉代校猎和京都大赋的结构中成为一大特色。
《上林赋》虽以校猎为题材,但其重要的道德教训则隐藏于结尾,作者所塑造的帝王形象完全是以儒家理想中的圣王为基础,证明儒家思想对汉赋的深刻影响。董仲舒治《春秋公羊传》,正是以阴阳灾异解释儒家典籍,他于公元前134年主张“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为汉武帝所接受。他的学说以儒家宗法思想为中心,杂以阴阳五行,提出天人感应之说,建立灾异符瑞的系统。随后纬学与经学合流,图谶思想勃兴,而表现在辞赋文学上,则是东汉大赋对汉王朝的歌颂,从纯粹儒家思想转而更集中于礼节仪式方面来发挥。在此时期,长篇巨制的辞赋主要是京都之赋,歌颂的对象是汉代首都——帝国的缩影。其中以班固的《两都赋》和张衡的《二京赋》最为著称。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说明了察量国都体制与规划田野乃是京都之赋的要旨及重大作用。儒家礼制的典籍《周礼·天官》开宗明义就说:“惟王建国,辨正方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刘勰使用的词汇和典故来自《周礼》,而两者都指出京都之赋的政治使命在于称扬汉朝的辉煌,如同上林苑一般,首都也代表了整个大汉的版图。美国康达维教授(David R.Knechtges)指出,东汉主要的赋家如班固、傅毅、崔@⑤、李尤,都清楚地认识到赋颂同体的原则,他们作赋的目的就是歌颂汉朝。两汉辞赋都充满了歌功颂德之作(包含赋、颂、铭等各类文体)。而东汉与西汉作品的差别,就在于东汉之赋特别强调礼仪(ritual),尤其着重于描写所谓“三雍”的礼仪建筑(明堂、辟雍、灵台),并且将汉代帝王的形象塑造为文化的创造者与文质彬彬的儒家圣贤(见David R.Knechtges,“In Praise of the Han:The Eastern Capital Fu by Pan Kuand His Contemporaries,”收在Thought and Law in Qin and Han China,edited by W.L.Idema and E.Zurcher(Leiden:E.J.Brill,1990)页118-139,这篇文章是对本主题最详尽透彻的讨论,本文许多观点都采自康教授之鸿文,特此声明。。例如班固在他的《东都赋》中,就从儒家的角度来极力称颂光武帝的政治成就:
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⑥,斯乃伏牺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舟舆,造器械,斯乃轩辕氏之所以开帝功也。龚行天罚,应天顺人,斯乃汤武之所以昭王业也。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克己复礼,以奉始终,允恭乎孝文。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案六经而校德,眇古昔而论功,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
班固首先用伏羲、黄帝、商汤、周武王、殷高宗盘庚和周成王等,来比喻东汉光武帝,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因为在文中作者所注重的是这些古代帝王的文化成就,而不是他们如何横扫群雄,逐鹿中原。他们的丰功伟绩是建设而不是破坏,带来的是社会秩序而不是暴乱。这是儒家所一贯推崇的从尧、舜、禹、汤、文、武直至周公一脉传承的美德。其次又用殷高宗盘庚迁都安阳和周成王建都洛邑的典故,来形容光武帝定都洛阳的盛举,而整个《东都赋》的意旨就在说明洛阳的道德品质高于长安。光武帝和先圣先贤一样,所凭借的是文化的力量,而不是分封之地或者世袭之权来中兴汉室。班固一再指出光武帝效法古礼,刻石碑,封泰山,遵守六经,行仁政。接着继续从儒家礼仪的角度来盛赞明帝的道德成就:
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明堂、辟雍、灵台(三雍)是公元56年,由光武帝下令建造的。前文已提过明堂是儒家政治礼仪的结晶,传说为上古先王所设计;而辟雍则包含太学,是儒家学术的重心,汉代养老及大射两项重要典礼在此举行,都是儒家行仁政的象征典礼;灵台传为周文王所建,东汉皇帝登临此台以观察天文星相。从以上这些片断引文,我们可看出经学纬学交错的东汉儒家思想在汉赋中的重大影响。
三、贤人失志之赋
大赋是汉代的代表,但不是汉代辞赋的全部;儒家思想所及,所影响的面也涵盖大赋以外的作品。汉赋中有两个支派是专门抒写个人情志的,不像大赋一般炫耀辞藻,充满奇文玮字,那就是贤人失志之赋与纪行之赋。这两个汉赋支流都受到骚赋的传统影响,而在思想方面,则均深受儒家思想浸润。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所谓贤人失志之赋,就是文人不得意时所发出的悲叹,如贾谊的《@⑦鸟赋》和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在风格上这些篇章都与《楚辞》较接近,采用骚体或近似骚体的风格。初期的赋作深受楚辞影响,而在思想方面,则呈现混杂的现象。如贾谊在《@⑦鸟赋》中对命运的解释,主要以老子与庄子的思想为依据,而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也将自己的立身哲学归诸道家思想,随波逐流,与天道合一。可看出汉朝初期,文人失意时抒情的倾向,行文之间大多运用老庄典故,而儒家思想则在幕后,不占主导地位。
但这种情况到了儒学发展之后,就有了显著的改变。东汉班固的《幽通赋》,开头就追述班家祖先的光荣历史,嘉美先人纯儒的德行:
巨滔天而泯夏兮,考@⑧愍以行谣,终保己而贻则兮,里上仁之所庐。懿前烈之纯淑兮,穷与达其必济。《论语·里仁》:“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孟子·尽心》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班固首先用儒家经典的典故来为整篇赋设立基调,阐明儒家思想乃是惟一安身立命的哲学。赋题为“幽通”就是与神人交通之意,带有神秘色彩,正显出汉代纬学对文学的影响。班固赋中描写自己在寤寐之间,幽人似乎有所指示。梦醒后乃查《黄帝占梦书》,在犹疑不定之间,赋文开展,作者思考人生的幻化不定,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雍造怨而先赏兮,丁繇惠而被戮;栗取吊于@④吉兮,王膺庆于所。畔回穴其若兹兮,北叟颇识其倚伏。单治里而外凋兮,张修@⑨而内逼,聿中稣为庶几兮,颜与冉又不得。
这段文字铺阵历史典故,叙述祸福相循的道理,颇似贾谊《@⑦鸟赋》中的手法。但不同的是贾谊以道家思想为根本,企图将生死解释为大道的一部分;而班固虽然对历史上是非无常的例子感到忧惧,对孔门杰出弟子颜回和冉伯牛的早夭感到不平。但是归根究底,他的儒家中心思想却是恒久不变的。在反省后,他批评贾谊和庄子:
周贾荡而贡愤兮,齐死生与祸福,抗爽言以矫情兮,信畏牺而忌。
认为将生死祸福等同对待是矫情,不是常人所应有的态度。虽然人事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天道渺茫难求,而惟一能掌握的就是儒家对圣贤所传授的道理:
所贵圣人之至论兮,顺天性而断谊。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⑩德而无累。
班固告诉自己要学习儒家先圣先贤,他的理想是留下万世不朽的名声,相信只要贯注精诚,必定可以达成。并认为如贾谊官场失意,就忧伤而死,是最不足取的。这种积极入世的儒家精神在此赋中表露无遗,而形成东汉言志之赋的典型。
张衡的《思玄赋》看似模仿班固的题目,其实是一篇别开生面的言志之赋,也是一篇探索生命哲学的作品。康达维教授分析这篇赋文学结构与内容时,将之称为“道德之旅”,彰显东汉儒者在面对困境,如何在儒家哲学中寻求安慰与解脱。《思玄赋》在结构上模仿《离骚》的旅程母题,张衡受到宦官的排挤,心中充满失望与危惧之感,对去留犹豫不决。于是他先到岐山下请周文王为他卜卦,文王劝他飞遁。张衡不能信服,自己再卜一卦,也得到同样的结果。然后就展开一个想象的旅程,从东而南,从南至西至北。走访了少、句芒、黄帝、西王母、巫咸等等神明。张衡虽然运用汉代流行的神话与《楚辞》中的香草美人的意象与巫术传统的神游,塑造了一个瑰丽的世界,但是他的追寻确是不折不扣的儒家道德之旅。在人间,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是非不明,黑白颠倒的恶劣环境:——“行陂僻而获志兮,循法度而离殃。惟天地之无穷兮,何遭遇之无常!”他的远游目的在于寻找答案,屈原在《离骚》中模仿巫师以奇花异草来装饰自己,象征崇高清美的人格,而张衡则用仁义道德来打扮自己:
袭温恭之@⑾衣兮,披礼义之绣裳。辫贞亮以为@⑿兮,杂技艺以为珩。昭@⒀藻与雕@⒁兮,璜声远而弥长。
但和《离骚》不同的是屈原追求宓妃不成,而张衡则主动拒绝了太华玉女和洛浦宓妃的诱惑;前者象征作者的失意沮丧,后者则显示了作者的道德勇气与决心。经历天界,遨游宇宙之后,虽然满怀狂喜,张衡并不留恋仙境,反而决定:
收畴昔之逸豫兮,卷淫放之遐心。修初服之娑娑兮,长余佩之参参。文章焕以粲烂兮,美纷纭以从风。御六艺之珍驾兮,游道德之平林。结典籍而为罟兮,驱儒墨而为禽。玩阴阳之变化兮,咏雅颂之徽音。这纯粹是儒者的理想,收敛自己,与仁义为伍,默守道德,沉浸于圣贤之典籍,虽不足为外人道,但只要己身正直,则能问心无愧。结语中,他以为因忧愁而游仙或冀望成仙是遥不可及的梦境:
  天不可阶仙夫稀,柏舟悄悄@⒂不飞。松乔高峙孰能离?结精远
游使心携。迥志@⒃来从玄谋,获我所求夫何思!
求仙的热情是一时的,虚幻的;天道幽深,而人的智慧又怎能掌握盛衰生死之理?惟有儒家的道德规范才是他所能够掌握的。从虚无缥渺的翱翔,从犹豫狐疑的情境,张衡毅然决定回到人间,坚守往圣先贤的教训,不愧是一代儒者。由此也可看出儒家思想实为东汉言志之赋的哲学思想主干,而且儒家经典的典故成为此类赋的文字符号系统的特点。
四、纪行之赋
《离骚》和《思玄赋》虽是言志之赋,但都以虚设想象的旅程为其架构。汉代有一种以实际旅行为题材的赋作,昭明《文选》将之称为“纪行”。这类赋作也表现出儒家思想的影响。现存最早的纪行之赋是刘歆的《遂初赋》。公元前6年,刘歆上书建议将古文《左传》、《毛诗》等立于学官,受到儒家学者师丹的弹劾,被流放五原(今内蒙古包头),途中作了这篇赋。沿途经过古迹,引起诗人缅怀古昔,赋中征引有关各古迹的历史典故,有以古讽今之意,从而奠定了纪行之赋的典型。刘歆赋中所引故实多来自《春秋左传》和《论语》,而所用以自喻的圣贤则以儒家为主:
昔仲尼之淑圣兮,竟隘穷于蔡陈。彼屈原之贞专兮,卒放沉于湘渊。何方直之难容兮,柳下黜而三辱。蘧瑗抑而再奔兮,岂材知之不足。
以孔子为首,屈原为辅,而柳下惠和蘧瑗都是孔子所称美的贤者和儒家传统的典范人物。刘歆作为一个儒家学者,赋中所刻画的就是一个儒者的形象,以儒喻儒,最为恰当。他在结尾的“乱”中说:“守信保己,比老彭兮。”据说老彭是商朝的官吏,喜好传述古事,《论语·述而》载:“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刘歆因致力流传儒家经书而遭受苦难,以老彭自比,正意味着自强不息,为儒学事业勇往直前。
另外《文选》中所收的汉代纪行之赋包括班彪的《北征赋》和曹大家的《东征赋》。公元25年赤眉攻占长安,更始帝刘玄被迫投降,班彪逃至甘肃天水加入隗嚣帐下,旅途中在安定作《北征赋》。赋中多引秦代历史典故,借古迹结合历史以抒己怀,类似《遂初赋》的写法。而结语中,班彪援引《论语》典故来勉励自己:
夫子固穷而游艺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孔子困厄陈蔡之间,尤弦歌不辍,班彪用以比喻自己流放蛮荒,不仅十分贴切,也表现出对自己有高尚的期许。又如班彪之女曹大家(班昭)陪伴其子曹成至陈留上任,作《东征赋》,以母亲的身份口气,来劝勉其子。赋中更多处引用《论语》以及儒家传统的典故,追念孔子之困厄、子路之神威、蘧伯玉的美德与季札的君子之风。最后以“正身履道,以俟时兮”作总结,勉励曹成效法儒家圣贤,修养道德以成仁贤之名。
五、结语
西汉初期思想呈现百家杂陈的现象,抒发个人感情则常以老庄屈骚为基调;但汉武帝后,儒家思想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汉赋作为汉代最重要的文学形式,也反映了儒家思想与儒学的发展。初期的大赋,虽然以颂扬帝国为原则,但赋篇的结尾,必将皇帝描写成儒家理想中节俭爱民的圣王。这种趋势到了东汉有增无减,嘉美统治者的方式,必定要与儒家圣贤的道统相结合。东汉谶纬之学与经学相互影响,因此祥瑞封禅等主题也进入文学之中,成为大赋中常见的题材,融入儒家思想之中。汉赋中不仅称颂天子帝国的功能受到儒家思想的左右,其中讽谏的功能也深受影响。委婉讽谕皇帝时所用的都是儒家经典的规范,其目的就在促使君主成为孔孟传统中的圣王。
此外,以汉初贤人失志之赋中,作者往往以屈原自喻,而思想则常呈现老庄道家祸福相因、生死齐观的哲学。东汉之时,抒情赋中的所谓“贤人失志之赋”与“纪行之赋”两者都出现以儒家思想为根本的现象,行文也以儒家经典为依归,而作者本身也多为儒者,足见儒学之昌盛,影响之大。两汉之中,赋题赋风皆雍容典雅,大赋以京都校猎为主,抒情则以言志纪行居多。但至东汉末期,随着儒学的逐渐衰颓,赋的题材也逐渐世俗化、多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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