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和钱在抉择的两端

　　◎采写/安顿

　　◎采访手记◎

　　人生不只如初见

　　清晨，在北京的公交车和地铁上有很多这样的小伙子，从装束、气质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显得很有朝气，身手矫健、步伐轻快，仿佛马上有好运气撞到头上，仿佛马上会有艳遇……在遇见现在的妻子之前，他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的眼神里也闪烁着渴望和期待，现在他不是这样了。

　　每天早晨，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别克，先把怀孕的妻子送到单位，再奔赴自己的岗位，比他晚来的同事们叫他“主任”，虽然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说是“副的，副主任”，但终究踌躇满志——三年前的他，还是在公交车上枕着吊住横杠的胳膊打盹的小职员。

　　他对自己的现状还比较满意，职业上没什么说的，只要不犯大错、完成好领导交给的任务，升迁不会很难，当然也不会太快、不会有多高。家庭方面，目前的状态可以说完美，妻子和岳父母都对他很好，家庭和谐，马上要升级当爸爸，经济上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当然，这完全因为妻子是北京人且是独生女，也因为他“表现好”，他在三年里将自己打造成一名听话、懂事、体贴、包容的优秀上门女婿。

　　他是岳父的好助手、岳母的好朋友、妻子的恩爱郎君，尽管很多时候他也在心里认为岳父这个人其实没太多真才实学，岳母这个人其实很跋扈，妻子也不漂亮还爱使小性子，但这些都不影响他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得安逸舒适，尽管有这些毛病需要他容忍，甚至多少有些要委曲求全，但与很多很多同龄的外省男女青年携手打拼的艰苦和动不动从天而降的打击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简直就是顺遂人生中的浪花一朵朵。

　　三年之中，他的体重增加了9公斤，他认为这是因为活得省心。再也不用盘算该怎样阻止房东涨房租，再也不用在一个地方住到十个月就开始策划搬家以防止租住的房子到期不能续租而被迫流落街头，不用一边省吃俭用存钱一边眼巴巴看着房价飞涨，不用在女朋友加班的晚上裹着棉大衣站在公交车站傻等……经历了对自己的感情生活的重新规划，接纳了领导介绍给自己的这位“胖墩墩”的妻子之后，他的生活一下变得轻松起来。这段经历让他有时难免暗中得意，其实人生是需要一些活络的，在某个选择的时刻，活络一些，会收获更多的福利。“婚姻福利”，这是他“发明”的说法。

　　他其实并不是常常会想起曾经在一起生活过的女友，只是因为最近妻子怀孕，他才平添了一些感慨。恰好那天自斟自饮，读的是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于是借着酒兴，他想啊，他与前任女友若永远是初见，没有接下来贫贱夫妻的哀伤与忧虑，则不会有后来的仳离；他与现在的妻子若只如初见，总是那个矮胖的身影在眼前游荡而没有接下来对这胖丫头身后的一切“物质”的考量，则不会有今天的稳定……

　　如果这样推理下去，初见是一桩多么容易误导人的事。还好，人生不只如初见，就像爱情在排除万难之后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在不远处阴险地等你。与此相比，接纳一个什么都有的胖妻子算什么难事？！

　　◎关键词：爱◎

　　胖妻子不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设计过很多种我们俩重新遇见的场面，就像电影里演的似的，她跟着她的丈夫，我领着我的妻子，我们在一个商场或者酒吧或者公园之类的地方遇见，我们俩互相认识，身边的对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情，我们俩看着彼此，用眼神提醒对方，别打招呼、别停下说话、别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赶紧走过去、别回头……像电影吧？

　　我还想过，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两个一家三口，在幼儿园遇见，孩子正好上了一个幼儿园了，岁数一样大，分在一个班，成了好朋友，家长也总是在一起交流孩子的成长，她和我老婆聊，我和她丈夫聊，看着很自然，只有我们俩是知情者，心照不宣……这个更像电影吧？

　　这些都没发生。北京有多大？原来我只觉得是地域上的大，现在才觉得真是大到可以说茫茫人海，我和她分手之后，三年多了，再也没遇见过。我们还在一个区呢。我有个同学在海南，好几年没联系，居然能在前门大街遇见，偏偏就是没再见到她，可能我们俩就那么多缘分吧。不这样解释，该怎么解释呢？

　　我心里有两个声音，经常打架，一个说，你应该关注一下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另一个说，不见最好了，不要给现在的日子横生枝节。每次都是后面这个声音最终占上风——我不想横生枝节，引起我老婆的不愉快，她怀孕了，她从来就不知道我有过这样一个女朋友，她一直以为我在她之前没谈过正式的恋爱，打破这种认识，对她对我都没好处。年轻的时候，觉得夫妻俩是一家人，要肝胆相照、无话不说、推心置腹，等成熟了就明白了，夫妻之间恰恰是最应该保持距离的，特别是这种心灵的距离，不是必须说的、自己的事就不要告诉对方，不是必须分享的东西就不要分享，不是不坦白，而是坦白多了反而惹出是非。我相信婚姻的过来人都同意我的说法。

　　沿着这个思路往下说，就说到了爱不爱，是不是一定要跟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结婚？我觉得不是，很多时候真正爱的那个人并没成为老婆，不一定很爱的人反而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知道老婆怀孕了，心情挺复杂，高兴肯定是高兴的，但同时我也觉得，完了，这一生差不多可以看到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了，以后就是为这个家、为孩子活着了。

　　我那天自己喝了点儿酒，老婆特别开心，以为我是庆祝自己要当爸爸了，其实不完全是，我那天一边喝一边想，这个怀了我的孩子的女人，是我一生最爱的人吗？不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才是。她是我一生最爱的女人吗？不是，我妈才是。仅仅就爱情这个词来说，她也不是我最爱的女人，她之前那个人才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天我忍不住设计了一下，如果是那个人跟我结婚，怀孕了，我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比现在感觉更幸福一点？也许吧，不过也未必。

　　◎关键词：钱◎

　　听损友现身说法，心中一动

　　人就是这样的，嘴巴说的话未必都会付诸行动，你说这是欺骗吗？可能也不完全是，有时候因为当时的情景和心境就会说出自己兑现不了的诺言，就像喝多了酒容易吹牛一样。酒醉吹牛，酒醒了就忘了，不会受指责，最多被嘲笑，许下诺言不兑现，就会被人指责批评，有良心一些的人还会因此自责。我心里也是有自责的，总觉得对不起她，实际上她从没去过我的工作单位，不像我说的那样，我加班她在一边等着我一起回家，那个温馨的场面从来没出现过，我从没让同事们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们住在一起之前是没机会说，在新单位夹着尾巴做人，不会去说自己的事，唯唯诺诺而已。等住在一起了，跟我合租房子的哥们儿之一对我进行了一次面授机宜。这个人现在还是我的朋友，已经自己开公司了，他在东边买了别墅，他还租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就在我住的这个小区，偷偷养着一个女的。

　　有一天我老婆跟我说，某某今天太丢人了，俩女的打起来了，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的脖子都抓破了，项链断了扔丢了，还拿楼前面装饰路边的花盆砸他的车，奥迪A8，前风挡完全碎了，那要多大力气，多深的仇恨？那天是我这哥们儿的老婆来抓奸，可能已经蹲守了好久了，是有备而来。我老婆说，他养的这个女的特别厉害，在小区里大声喊“我就是跟他好了你怎么着”，结果被那老婆一个大嘴巴给打得直晃悠……我说我老婆，你可真八卦，这种事你们女的最喜欢看了，看得特别解气是吧？但是我心里知道，这就是他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知道的是这个小区藏着一个，不知道的某个小区可能还藏着别的人呢，他就是这种人。他靠着老婆家发达起来，现在已经不需要他们的扶植了。

　　扯远了，说他给我面授机宜。我女朋友搬过来，我介绍他们认识。之后没几天，有个晚上，她加班，我一个人在家。我在厨房煮面条，这个哥们儿来跟我聊天。我们那时候有个公用的很小的客厅，我吃着面条，他给我“传道”。他说你这个女朋友长得不错，但是是个苦相，劳碌命，一辈子过得不会太省心。我说那怎么化解呢？怎么“扼住命运的咽喉”？他说基本上做不到，你听说过谁真正扼住过命运的咽喉？包括说这句话的人，也没扼住。我说那我就认命吧。

　　他说别的不说，我就告诉你两个要点，第一，先不要忙着结婚，结婚这件事必须慎重，而且成年人都能对自己负责了，跟谁一起住是一回事，跟谁结婚是另一回事，除非你着急要小孩，否则不要结婚，结婚就是为了让孩子合法，和其他的一切都无关，最重要的是不要为了所谓的爱情去结婚。第二，绝对不能让你们单位的人知道你有女朋友，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不仅有还住在一起，想要事业编制吗？想要北京户口吗？那好，听我的话，坚决不能让你女朋友坏了你的百年大计。

　　我说我不明白，女朋友跟事业编制和北京户口有什么关系？我工作好，兢兢业业做出成绩，难道会因为有女朋友而被抹杀吗？他说不会，但是……就是怕这个但是。他说你看看你，胸无大志啊，你想过吗？就凭你们俩，跟人合租一个四环外的破房子，晚上办事连声音都不敢出，完事了洗个澡的条件都不具备，穿最便宜的衣服吃最便宜的饭，把能攒的钱全攒起来，你算算吧，多少年能在北京买上一套老旧小区的一室一厅？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去抢银行吧？我们也干不来那种“高精尖”的行当……他说，所以，不让你说有女朋友，万一哪个领导给你介绍一个对象，老同事、老朋友的孩子，条件不错，你就冲上去，北京人，一般这个岁数也是独生女，一旦谈成了，你说什么不是你的？从这儿起，你的起点就高了，倒插门不丢人，至少比同等条件的人少奋斗十年，这是硬道理。

　　我说这太缺德了，我女朋友跟着我不容易，我高攀北京人去了，她怎么办？他说，其实她应该做的跟你一样，趁着年轻找个合适的本地人嫁了，好过跟着你住这种地方，你们被爱情迷住了双眼，爱情这东西毁人啊！

　　◎关键词：女友◎

　　女友是我的知音

　　事实上我只谈过两次像样的恋爱，一次是她，一次是我老婆。我跟她交往了两年多，一起生活过不到一年。我是河南人，考到北京，大学毕业进了现在的单位，一开始没有事业编制，现在有了，而且我有了北京户口。她也是河南人，也是考到北京读大学，跟我不在一个学校，我们是参加老乡会认识的，那时候都上大四。两个人感觉好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好，没有比这个词更精炼准确的，也找不到别的词代替。

　　我们两家都很不富裕，她家更穷一些。我家祖辈都是做木雕，门框、窗户、床头……那些东西，雕花，河南人手巧，做出来能卖不错的价钱，但是这东西费工夫。她家纯粹是农家。她在老家上学的时候都不是交学费的，是交粮食，交一个学期的口粮，一个学期不回家。如果说学习成绩好，个人努力，她比我强。

　　毕业之后我们都找到了事业单位的工作，熬着，只要努力，每年有一两个事业编制和解决户口的名额，总会有机会。那时候每个月的收入很少，租房子不敢租在城里，负担不起，只能选择那种性价比高的，在城外是肯定的，但是交通方便。当时我在南四环跟别人合租一个三居室，一人一间，原来也不认识，租房子认识的，后来有一个成了朋友。她也是跟别人合租，比我远，快到五环了。我们在一条线上，有时候能赶上一起上下班，在公交车站约会。

　　有一件事促成了我们一起生活。那年冬天的晚上，我加班，她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抢了。她在派出所给我打电话，我去接她。她的手上缠着纱布，警察说抢劫犯跑了，她的手被刀划了一个大口子。当时那人抢她的包，她死活抱着不给，摔倒了也不放手，死死拉着喊救命，结果那人划了她一刀，她松开手，那人抱着包跑了。

　　警察说没事了，让我们回家。她吓得浑身发抖，对那个包耿耿于怀，问了两次能不能抓住抢劫犯给要回来。出了门，我问她，你的包里有多少钱，她说一张五十块钱的，还有一点零钱。我在派出所门口搂着她，我说你把你的房子退了吧，以后我加班的时候你到单位等着我，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一起生活的。她搬到了我租的房子里，我跟合租的哥们儿商量着换了一下，我俩住主卧室，加300块钱。

　　到现在我也说不上来，究竟喜欢她什么，很难说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可能是因为她跟我的出身和处境更相近，也因为她朴实、勤俭，她有的很多美德都是我妈身上有的，不怕吃苦、爱劳动，她的节俭接近于吝啬，我不讨厌这个，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靠拼命学习才有今天，我们不会互相看不起。

　　事实上我老婆身上完全不具备这些我认为是美德的品质，她也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农村女孩拼命护着那几十块钱是因为什么，在生存和进取这个层面上，我跟我老婆几乎没有共同语言，而跟以前那个人，我们可以算是知音。

　　◎关键词：妥协◎

　　我出卖了爱情，选择省事的活法

　　这个人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别小看他，他是北京最牛的大学毕业的，所有同学都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去一个没人喜欢去的机关单位当小职员，后来大家都明白了，他走的是一条捷径，他娶了副局长的女儿，岳母帮助他辞职做生意，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原始积累。他“教育”我的那段时间，正是他在处心积虑“研究”怎么讨好这一家子的时候，他跟我说的话，某种程度上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那时候我的内心是轻蔑他的，这跟出卖自己有区别吗？还出卖了爱情。但是，他的话一定对我产生了影响，只是当时我没发现、后来发现了不敢承认。我和我女朋友是无话不说的，我们彼此是对方的精神依靠，但是，奇怪吗？这天晚上的谈话我就没告诉她。一个字都没提起。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跟她说，到单位不要说起咱们俩的事，尽量不告诉别人你有男朋友还同居。她问我为什么，我说影响不好，让人担心你不好好工作。

　　好多事都是命中注定，原来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是这样。我果然遇到了领导给介绍对象这种事，对方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她是独生女，父亲是个处长，母亲是律师。她家祖籍河南南阳，跟我算是老乡。我的领导给我介绍的时候说，他家条件非常好，该有的都有，这姑娘也不错，美中不足就是有点儿胖……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的那个哥们儿正在搬家。他岳母给他们装修房子，让他去当监工，他有了新的工作，给一个私企老板打下手，说是让他学“经商”。看起来他是被纳入了他岳母的规划之中，规划他就是规划她女儿的未来生活。不能不承认，我还是很受刺激的。我见过他那个对象，真是不好看，一张大长脸，走路能看出来水蛇腰。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是爱上这个人，他爱上的什么我们俩都清楚。

　　我老婆的家世没有他老婆家厉害，工作上、前途上帮不到我，我跟她结婚住的是她家的房子，现在开的车是我们俩合资买的，我们俩加起来每个月的收入不足一万，他父母总是在补贴我们，她怀孕之后更是这样，所以我完全没有经济压力。当然，那时候我只是在拿我女朋友和领导介绍的人作比较，没有这么具体。

　　第一次见面我明白了，她不容易找对象，身高不到一米六，胖墩墩的，眼睛还近视。也不是有多难看，一般人吧，跟我女朋友比，差得很远。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看一个人，慢慢看习惯了，不再觉得别扭。

　　我说到这里，应该谁都明白了，我最后选择了省事的活法，找个家境不错、自身条件略差的北京姑娘，免去了为基本生活去奋斗的麻烦和艰苦，说直白一些就是选择了钱吧。我偶尔会瞧不起自己一下，大多数时候我不这样想，我想留在北京，我想过好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谁都懂，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我真心喜欢的女人——我说的这个委屈是物质上的委屈，精神上是不是委屈就不用讨论了，谁精神上不委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