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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人解读《纳兰词》共君此夜须沉醉

 兰黛公主 2012-04-14

共君此夜须沉醉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谁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又是谁在感叹,“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悠悠苍穹之下,茫茫人海之中,伯牙遇子期,一抚琴,一聆听,青山苍翠,碧水相随,青山碧水间,点点滴滴流淌出一曲绕梁不绝的《高山流水》。终于,我明白了,王勃那一句“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的感慨。的确,人生得一知己之音者,无憾矣。人生苦短,去如朝露,一山一水,一人一物,只有当觅得可怜可懂之人,方不悔世间往来一回。
菊花是幸运的,陶渊明的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展现了菊花点缀钟南山的淡然优雅;落花是幸运的,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感慨,阐释了落红幻化春泥的无私;夕阳是幸运的,温庭筠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的愁丝万缕 ,道出了世间多少有情人无尽的思念。
容若是幸运的,因为他有顾贞观,他一生的知己。
人生大抵如此,有的屡屡擦肩,终难相守。有的只遥遥一见,一个回眸,却宛如三生石上旧相识,相悦相知,无需理由。

顾贞观,别号梁汾,清初著名的词人,美丰仪,高才调,为人俊朗,尚友好义,却一生郁郁而未得志,早年担任秘书省典籍,因受人排挤,忿而离职。李渔在《赠顾梁汾典籍》一诗中说:“镊髭未肯弃长安,羡尔芳容忽解官;名重自应离重任,才高那得至高官。”可见顾贞观的离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容若的“蛾眉谣诼,古今同忌”,想必也正是为此而发。

梁汾初遇容若便有“一见即恨识余之晚”之言。从此,两人便一见倾折,如遇故交,被容若视为第一知己。

本篇为容若初识顾梁汾时酬赠之作。容若性笃于情,顾梁汾祭先生文激赏曰“其于道义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
容若与顾贞观的友情还要从梁汾的两首《金缕曲》说起,这两首词都是写给受“丁酉科考案”之冤而远配宁古塔的吴兆骞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想救。置此札,兄怀袖。 —顾贞观《金缕曲》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间、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催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幡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顾贞观《金缕曲》
容若读罢此二词,深深感动于顾吴深挚的友情,泪流满面,当即与顾贞观引为知己,承诺五年必当救得吴兆骞,并且给顾贞观写下了这首披肝沥胆的诗篇。让我们不妨展开想象,顾贞观读着此词,恍惚间会觉得,自己空度了四十岁月,这岁月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首词,等待那翩翩公子的到来。仿佛一曲《高山流水》,只待钟子期的到来。“若有知音见赏,唱遍阳春白雪。”这唱的不是孤傲,是寂寞。
读惯了容若情丝万缕,缠绵悱恻的小令,读这首慢词,如汉赋铺陈,一泻千里,痛快淋漓,耳目一新。时人皆言容若长调不及小令,我觉得,这首慢词绝对堪称佳作。
徐釚在《词苑丛谭》中说,此词一出,“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此词可谓容若的成名之作。
“德也狂生耳”,纳兰名性德,德为纳兰自称。
起句突兀,令人陡然而心惊。纳兰词一贯开篇定调,直抒胸臆。一句“德也狂生耳”,狷狂之气,跃然纸上,不似容若一贯的内敛风骨。容若生于富贵而不屑顾,位居君侧而不张扬。可见,容若之“狂”,非狂家世,非狂权势,那么,其狂为何?
有一种灵魂无法超越,只可高高仰望。有一种心思无法参透,只可遥遥感知。有一种情感无法体验,只可慢慢咀嚼。此纳兰也。
翩翩浊世佳公子,富贵功名总等闲。
顾梁汾祭文赞其“浩浩落落,其以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梁佩兰在祭文说容若“黄金如土,唯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如此侠风俊骨,试问世间多少人可以担当?唯梁汾知其心,懂其意。
人皆视我为贵介纨绔,岂不知,我本与你一样,本是一介狂生,只知我“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皆偶然。谁知我“有酒惟浇赵州土”的知音难觅的孤寂?
南北朝时的范缜说:“人生之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譬喻精妙,人如同开在一棵树上的花,花开一枝头,花落归何处?不论是随风飘落到亭内坐席之上,还是落到污秽之所,皆偶然。虽人生贫贱富贵无定数,但朋友就如同那树上花,其实本无别,所落不同而已。由此足以看出,容若对于朋友,抛开门第地位之俗见,全以一颗赤诚之心相待。
梁汾后来亦为这首《金缕曲》和韵作答: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函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在这浊世中,狂生似我,独歌独行,只为寻觅那一知我者。万事可得,惟知己难遇,无奈只有“有酒惟浇赵州土”。容若以平原君自期,而顾贞观的和曲中则以侯嬴自诩。平原君乃礼贤下士,喜好交游的“战国四君子”之一,那出奇谋,窃符救赵,而后刎颈自尽以谢信灵君知遇之恩的便是侯嬴。此乃战国士风,秦汉之后便不多见了,惟有魏晋风骨可与其比肩。

说魏晋风骨,是怎么也越不过阮籍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魏晋的名士风流,在阮籍身上表现无遗。

阮籍是魏晋文士中放达一派,行为怪僻,放在今天,怎么也是个不合时宜者。服葬时居然饮酒食肉,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晋书本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大有世人皆醒我独醉之态。

容若的“青眼高歌俱未老”中的“青眼”便是典出阮籍。

杜甫《短歌行》有句云:“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容若翻用其意,彼此相遇,正当盛年,何不青眼相向,慷慨高歌。不过,在举杯痛饮之余,又不禁涕泪滂沱。英雄失路,惺惺相惜,得友的喜悦,落拓的悲哀,一齐涌上心头。辛稼轩曾有句云:“倩何人,唤取翠袖红巾,揾英雄泪。”纳兰性德的心情,与此相类。

上片,以“君不见,月如水”作收束。这是全篇唯一的景语。那一夜,月光皎洁,凉若铜镜,似是映照着他们悲凉的情怀,由此可鉴他们笃深的友情。

一般作词,因情而景,由景而情,情景相生,此为常套。如此长调,完全不入景语,则易流于粗率。纳兰性德这首词直抒胸臆,重于言情,但也顺手拈来一二景语,约略点染。沈谦在《堪词杂说》中表达了如此的观点:“长调要操纵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微语,绵缠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这是颇有见地的经验之谈。纳兰性德在歇拍中稍作跌宕,略写月色,正是在豪爽中夹入工细之笔。似是闲笔,却使得行文流转自如,也是词人极度感情的一种表露。

 

下片起拍一句“共君此夜须沉醉。”畅快淋漓。今夜,将进酒,杯莫停,与君一醉同销万古愁。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无非是才子骚人世事无常仕途失意的感慨,只是柔情中带着些许豪气。遇酒须倾,不必在意,人生多少恨,一倾而已,千秋万世穿肠过,举杯遣怀事事休。倾国倾城一倾觞,饮不成两相欢,做不了李太白,也落得个洒脱。

晏殊“一曲新词酒一杯”的安闲,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洒然,张先“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的伤怀,此等境界非我等俗人可比,但我们可以用心去感知用心去领悟词人的内心情绪。

 

一壶春色透瓶香,两袖清风好下酒。

酒,浅斟怡情,痛饮伤身。若是没有这杯中之物,世间就会少了两种人:一种是酒鬼,逢饮必醉,醉则闹事;另一种还是酒鬼,逢饮必醉,醉则能歌,如陶渊明,把酒东篱,悠然南山行;如李白,举杯邀明月,金樽对影;如阮籍,山谷一啸,可解风情。如容若,遇酒须倾,管他生前身后名。

 

酒,诗人孤独心绪的宣泄,寂寞魂灵的慰藉。梦里桃花源,只向醉中寻。

把酒东篱,对菊而歌的陶渊明;花间举杯,飞觞醉月的李白;还有临风把酒,笑问苍天的苏子。问世间多少繁华纷扰,都在那悠悠一饮一醉中化作尘烟一缕,一去不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苏子中秋把酒,醉中望月。“几时有”,“是何年”的醉语发问,可似屈原《天问》一般难以作答?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容若不好结交达官权贵,更爱与清贫文士相好。君子之交淡若水,朋友之于容若,理当肝胆相照,休戚与共。现实的压抑,内心的愤懑,让容若常与友人举杯共醉,只可惜,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如能在高山流水,雅韵清音中觅得知己一人,足以慰平生。

纳兰词中多有“酒句”。《采桑子》中那一句“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是看破功名的苍凉与平淡。《秋水》中“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醉。”是人世无常失落后的感慨。

“愁肠已断无又醉。酒未到,先成泪。”良辰美景,无人与共,如此的孤愁,惟范仲淹可语。比词人在《苏幕遮》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愁意更浓。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是极有情调又极擅调情的风流情种秦少游说的,是在友人家当着友人的面对友人的爱姬说的。

 

爱需要放纵,但如少游如此借酒风流的却是少而难。

世间美好,皆如一醉。终有酒醒断肠时。醉愈深,愁愈浓,最终沦落一场空,内心只有一个极伤且痛的空洞。这就是风流的代价。

 

辛弃疾隐居上饶时,常借酒遗兴,以酒消愁。一次大醉后写过一首《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说实话,这真算不上什么佳作,只当是词之小品欣赏即可。但词人饮酒之趣味鲜活纸上,很有趣味。醉后竟觉书无用,不如眼前酒一杯。俨然爱过,痛过,发誓不再相信爱情,其实心中还是隐藏着落寞后的不甘。

更可笑的是,醉后倒在松边,还痴痴地问:“你看我喝多了吗?”风吹松影摇动,以为松树要来扶他,一甩手:“去,谁用你扶!”倔强得可爱,可却又隐约可见其内心的孤单与孤单后的悲凉。

不是谁都做得出这样近痴的潇洒,因为我们总有太多的放不下。

我们景仰他们,是因为我们不敢为的,他们却乐而为之;我们羡慕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放弃的,正是我们不得不放弃的。

屈原说过:“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古往今来,有才识之士被排斥不用者多如牛毛,势力小人造谣中伤者比比皆是。正所谓,“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现实既然无法改变,何必理会,不妨共对金樽图一醉,一醉了之。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身世恨,何足问,只需冷笑置之。才命相负,自古有之,不论是顾贞观的遭遇,还是自己的境况,在这既污且浊的社会中,命运不值一提,只有发出了“寻思起,从头翻悔”的一声感叹。

纵有一日心期在,怎罢千劫不复还,只待再结他生后生缘,请君切记今日言。容若一言,季布一诺,铮铮有声。

容若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五年后,“绝塞生还吴季子”,吴兆骞得以还京。

 

康熙二十四年的夏天,一切一如从前,渌水亭边,夜合花摇曳似蝶,那夜,一阵骤风起,一片花叶落,容若的一生,短若花季,黯然消逝。

 

那一年,一个孤独惆怅的身影悄然离去,空留下,一点眉间忧伤,两袖清风明月。
    那一年,一个悲痛欲绝的人返回江南,辍笔谢知音,从此不再作词,再未踏入京城半步。

此后,有一人,默默地守在烟波浩淼的太湖边,在无锡惠山的贯华阁里,终其余生,整理着容若的遗稿。

他兑现着不曾许下的诺言。

他相信,天上定有一双眼睛看得见。

我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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