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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篇

 凹凸甲乙 2012-04-16

三、那么好看那么轻

 

眼前这碗汤里的鸡锁,我不能断定它来自公鸡还是母鸡。但如果这碗汤来自我母亲工作的厨房,那么这只鸡锁就一定来自一只小公鸡的翅膀。我幼年胸前成串的鸡锁,都来自我家院子里的小鸡,来自院子里小鸡中的公鸡。

母亲只杀公鸡。

母亲的庭院是很大的,但在春天,在所有的翅膀在喙的带领下一同到来的时候,还是拥挤了。喙实在是太多了。母亲提供它们一部分食物,另一部分得让它们自己去寻觅。觅食就得到院子外面去,而外面的道路上走着马车,草地上有散养的大型动物。这样,母亲小鸡的处境是不安全的。母亲就给我安排了工作:看护小鸡,等它们吃饱了再带它们回来。

在工作实践中我发现,不是所有的小鸡都能跟得上母亲的脚步一同走出庭院到外面的草地上觅食。一窝里总有一只或两只一出蛋壳就软弱,它在出壳那个环节没遇上什么意外,不需要母亲和一把锥子的救援。它们的问题是蹬掉蛋壳之后的问题:它站不起来。一条腿总是向一侧滑出去而又无法收回来。它的两条腿站不成平行线,而是错误地同地面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那条残腿是三角形的那条斜边。这样的小鸡一宿就会被它的兄弟姐妹们踩压死了。我目睹了很多次。当母亲准备把这只小鸡从开着的北窗扔出去,我及时地伸出了我的手——我伸出了我8岁的手。当我从那场发烧中苏醒过来后,正是春天。我坚决地阻止了那个春天第一窝小鸡中那只被母亲淘汰的小鸡的夭折

《庭院》中篇

 

我和6岁的弟弟一同躺在母亲的火炕上,一同躺在母亲黄色的苇席上发烧。第二天,一辆马车清脆地走进了我们家的院子。马脖子上的铜铃不再摇晃时,母亲已把弟弟用棉被包好,然后她抱着弟弟坐上马车去了四公里外的公社医院。火炕上只剩下了我,我被留在苇席上独自发烧。18岁的姐姐为此提出强烈抗议。母亲说,我也只能抱得动一个孩子。姐姐说,那另一个我抱。母亲说,家里的钱只够给一个孩子打针吃药。母亲也不愿选择,但是这道选择题母亲必须要做。母亲选择了弟弟。选择了男孩儿。选择了她的未来。母亲给弟弟制作的衣服,是要安上好几个口袋的。母亲把对未来的具体理想,分别装进弟弟衣服上的口袋里。而我的衣裙是不安口袋的。母亲给我做漂亮的裙子。她的手工十分精致。她给我做的裙子上没有口袋。我的裙子是单纯的裙子。我的裙子上有花边有百褶但没有口袋。我的裙子它是那么好看那么轻。我一奔跑我的裙子就被风吹得舒展开了。我要是往上一跳,也许就能飞了。

 

当我从那场发烧中独自苏醒过来后,我伸手接住了那只被母亲淘汰的小鸡。我找到一个鞋盒子,在左边放上棉花,右边放一小碟米,米里放上水。左边是它的卧室,右边是它的餐厅。中间部分可以散步。我把它从它母亲翅膀下的江湖里搭救出来,放到它的住宅里。放到它的命运之外。

几天后,母鸡带着她所有健康的孩子要到外面的草地上觅食去了。我作为它们的专职看护,我跟在它们的后面。我的手里抱着那只残疾的小鸡。我也想让它认识草地,让它体验发现草叶下面躲藏的虫子的快乐。我想让它被阳光照耀。晚上小鸡吃饱了,它们钻进母亲的羽毛里。钻进那个羽绒被子里。我没有羽毛,我不是羽绒被子。但是我有棉被。我把它放进我的棉被里。单独睡在纸盒里它也许会冻死。有一天,我搂着一只小鸡睡觉被母亲发现了,她说,你睡着了,一翻身,会把它压死。这种可能我可不知道。我开始害怕发生那样的事情。早上一醒来,就惊慌地寻找。在我的脚底下找到了它,在我的身后找到了它,在我的枕头上找到了它。我总是找到了它,在每一个早晨找到了它。它也总是活着的。生了八一后,我不管所有人的反对,坚决地把孩子搂在了自己的被窝里。李礼气愤地说,你搂吧,要是把我儿子压着要你的命!我知道压不到他,很小时都不曾压到一只小鸡,我怎么能压到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呢。李礼不信任我,我没给他讲过我搂着小鸡睡觉的故事。

 

四、我是个爱工作的小孩

姐姐舀了一勺汤,先自己尝了尝,然后送到我的嘴边。我坐不起来,身上压着一个沙袋子。我被一道伤和一袋沙子压在下面。我只能躺着喝汤。我的味觉也被麻醉了,还没有恢复。那汤什么味道也没有。加上喝的姿势不便,我喝了几口之后就想不喝了。姐姐说,再喝点,这汤是催奶的。

 

我总是抱着它。我一低头就看见了它。它离我是那样近。它在我的手心里。我一低头就看见了它,它在我的手心里发生变化。

它的头在我的胸部,眼睛是360度视角。它似乎是什么都看见了,它应该能看见自己头顶的冠子。秋天我看见它头顶一直沉默的冠子要说话了。我看见它的冠子像一座远处的白房子突然就失火了。我惊慌失措。我知道它头顶举着的红色火焰是什么意思,它要长成一只公鸡!长成一只公鸡,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它不知道啊!我必须拦住它。它才刚刚开始,我要拦住它,我要把它引上正确安全的大道。我每天用手指抚摸它的冠子,我希望它能变小变成原来的白色。还像远处的白房子。安静地白,远离火灾。这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没有用处,它们对阻拦一只小鸡的幼稚行动无能为力。最后,我真着急了,我开始说话。我认为小鸡是可以自由选择性别的。我想利用语言,利用一砖一瓦的词语,砌成一堵高墙,从而彻底阻断它奔向死亡的道路。

我开始说话,我有资格跟它说话。我能站在它的未来同它说话。我说在我们的庭院里,只有一只公鸡能活下去。其余的将看不见今年的雪花。而你被留下的可能性是没有的。去年的公鸡还很强壮,妈妈说了让它继续工作。那么今年的所有公鸡就都看不见雪花啦。如果你选择做一只母鸡,只要你能下蛋,妈妈就不会杀你。而你不会只下一个蛋,你只要不停地下蛋,你就能不停地活下去。

我抱着的小鸡歪着头,用一只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又更大幅度地歪着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它就低头在我的手心里寻找米粒。我不知道我的话它往没往心里去。

接下来,从它身上那些惊人的急切变化里,我知道它没听我的话。它在一意孤行。它在坚持着自己的生命理想,并且一直向前迈进。它推倒了我拦截它的词语之墙。它的冠子鲜红硕大,已经能在风里飘动。它举起了它的旗帜,在身体的最上端最高处。大片的红色映红了它的脸,映红了它的眼睛。映红了我的眼睛。它的头呈现出酒醉的颜色。至此,它的生命理想已经在它的头部完全彻底地阐明,任何阻挡都来不及了。我没有放弃对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挽救。我用白纸折成一个帽子戴在它的头上。几天之后我又看见它背部的灰黄羽毛里闪出了惊人的红色光芒。我看见这背部羽毛的红光上写着同冠子上相同的理想。至此,它像一座四处起火的房子,我奋力扑救,仍无济于事。在决然的大火面前,扑救的意义几乎是零。然后是尾羽,它从那扫帚形的尾羽里长出了黑色的新尾羽。这是真正的尾羽,它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度,黑色中流动着绿色的磷光。这种流荡的绿色振动了我。它们是活的,躲藏在那些羽毛里,只有强光,太阳光的召唤它们才会闪身而出,发出惊人的光华。它是化好了装的舞者,等在帷幕的后面,它要跃上舞台,用生命和红色跳舞。而这一切都不可阻挡!它已经看不见了其他方向。母鸡的羽毛里没有藏匿多余的东西,光来了,光走了,它们平静如水。它们从来就不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面对这种局面,我对他的生命做了第二次拯救,也是最后一次拯救。当堂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亲要去下奶,母亲又一次让我说出哪只公鸡该死的时候,我又抱住了它,又一次坐在一院子斑斓的翅膀中,我闭上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没有捂上它的眼睛。我要让天真的它看见死的形式,看见死的细节,看见自己的明天。

母亲那把菜刀搅起的恐怖漩涡,把院子里所有的生命都搅了进去。本无性命之忧的小花母鸡们,也跟着一同瞎跑瞎叫瞎跳。甚至波及了大柳树下一直安静地卧着的几只大白鹅。鹅总是迈着四方步,但它们看到刀和骚乱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并集体向柳树的根部退去,直到退出柳树的阴影,躲在秋天刺目的阳光里。我蹲在漩涡里,等待着恐惧的粉尘降落下来。那些以灰、褐色为基调的小花母鸡们,它们不知道自己一生下来就拥有比公鸡长得多的生命权利。它们披着一身无忧无虑的素花羽毛,跟着公鸡一同陷入恐慌。它们无法在少年时代就洞悉我们家院子里的生命规则。它们不知道,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有一堆颗粒。它们的生命数,是要加上这些颗粒的。它们的生命和它们的颗粒构成了一个算式,一个加法算式。而在公鸡的体内,与生命相关的颗粒一粒也没有,或者有,但不是以对我母亲对我们有用的形式呈现。在我眼里,公鸡的生命只有一,没有附加的东西来为生命的一加上数字。它们的生命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数字一,没有其他的数字加入进来增援它。它只有一个加数,没有另一个加数,形不成一个可靠的生命运算

 

 

 

我是个爱工作的小孩。在接受看护小鸡这项工作之前,我就以出色的看家能力让母亲吃惊。乡下的家不是人出去了锁上门就可以了。有很大一块家的组成部分是锁不上的。比如果树,比如菜园,比如小鸡……能锁的只有房子,而房子只是家的一小部分。最容易丢失的不在房子里。它们在李子树上,在海棠树上,在桃树上,在黄瓜叶子的下面,在西红柿叶子的下面,在院子里,在柳树下……母亲用一把永固牌锁头锁好了房门之后,剩下的部分由我来锁。隔上一段时间,母亲就要到5里地外的韩国屯商店买日用品。我们的商店是8里,要远。他们商店里的日用品总是比我们这边的品种要多。往返加上滞留在商店里的时间,得两到三个小时。看着母亲向南走去的后背,我就坐在院子大门口的一棵柳树下。我的身下是一块苇席或草苫。菜地、果树、小鸡,家的所有部分就都在我的身后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坐在那里不动。一直等到母亲从南面回来,等到看见了她前面的衣襟。母亲没有表扬我,但我听到她跟邻居二婶唠嗑时,说到我看家的行为让她很意外。她没想到一个56岁的孩子能在门口一坐就是三个小时。其实,我们家不能锁的部分是可以丢失的,是丢失的可能性非常小的。我们家有的别人家也有,居民互相是不偷盗的。我是把我妈随口的一句话,当成了一项重要工作来完成了。我想要母亲的肯定,我想证明我有用,我想让母亲知道我活着在母亲的庭院里是重要的。我希望她给我做的裙子上可以安一个兜兜,在这个兜兜里她可以放进去一个理想。我承载得动。我愿意为母亲背负一个沉重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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