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把暗红色的楠溪酒壶，是圆木工艺制作的，一对硕大的花瓶，是圆木工艺制作的，一双巨型大红鸡蛋，亦是圆木工艺制作的……圆木匠章近鸟搬出一件件珍藏的“宝贝”向记者展示，自豪感从眉宇间显露出来。
四十余件圆木制品或纤秀或大气，表面的生漆泛着亚光，记者想了大半天，只想出一个成语：琳琅满目。
章近鸟年届花甲，他不善言辞，只有那双专注的眼睛和那双粗糙却又不失灵巧的手才显示他确实是一位巧匠。
他的人生有如他的外表一样朴实无华。
不过，章近鸟认为自己的经历是颇有些起伏的。
圆木器皿曾是温州媛子最重要的嫁妆，如今风光不在，名动乐清的圆木匠不甘寂寞开始了“二次创业”——
惊艳
出师
爷爷是章近鸟的授业师。说起爷爷，章近鸟便油然而生自豪感。爷爷是乐清县东地区大名鼎鼎的圆木名师，县东圆木匠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章近鸟15岁时跟爷爷学艺。
圆木器皿是女儿最重要的嫁妆——当然，这是指过去。章近鸟有些失落感。现在嫁女再也不见圆木器具了。爷爷并不因孙子年少就疏于管教，而是将繁重的下手活给章近鸟做，锯板开料刨粗料。一天下来，浑身累得散了架一般。章近鸟说。爷爷却说这是磨砺意志，一个好工匠就该从吃苦开始。
爷爷掌管的班子最多时有30余人，常常6个家庭同时动工。爷爷带着近鸟在6个工地间来回穿梭，他们最多在每个工地做三天，爷爷为关键的几样器皿划墨、打铜丝箍，章近鸟自然是做些打杂的粗重活。
这样过了三年时间，章近鸟踏遍乐清县东地区的山山水水，双掌变得粗壮，刨茧、凿茧成为他作为圆木匠永远的印记。
章近鸟永远记住了那个日子，那天傍晚，爷爷带着章近鸟来到大荆与永嘉交界的山面村，爷爷在章近鸟的师兄们面前宣布：今天的尿盆底由近鸟来“上”。章近鸟一阵兴奋，自己居然艺成“出师”了。圆木匠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学徒哪天“上”尿盆底，那天宣布“出师”。章近鸟拿起鲁班尺、圆木尺，郑重其事地坐上圆木单脚凳，对半成品尿盆底进行加工。深秋的傍晚已有寒意，章近鸟却额头冒汗。章近鸟在尿盆底边沿点上漆，漆由白变黄，由黄转黑，老嫩火候已到，章近鸟将底“上”进去，轻轻敲击竹桩，尿盆内发出嗡嗡扎实的回音，“上”底完毕。章近鸟看到爷爷严肃的脸上漾满赞许的笑意，师兄们则是一脸的惊愕。
尿盆底不能有一丝的疏忽，如有漏缝，那么，这个尿盆就做砸了，这个圆木匠的名声也砸了。章近鸟说。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是怎么练成的，但爷爷对自己却是如此的放心。
声名
日隆
章近鸟“出师”了，但还不能自立门户接揽生意，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小伙能叫人放心？而圆木器皿是嫁女最重要的嫁妆。于是，章近鸟以“半作”的身份跟随师兄做6年时间。“半作”是什么意思？“半作”就是拿一半工钱的圆木匠。章近鸟解释。
虽是“半作”，但章近鸟手艺已极为熟稔，因此很受主家的欢迎。掌班师兄有事，章近鸟便充任班子的台柱。在刨花翻冰中，章近鸟的手艺越发精进。
一次，章近鸟做一只洗脚盆，硕大的正圆型的洗脚盆看着总有些笨，如果能改变一下形状也许就变得灵巧起来。这户人家恰有一个儿子读高中，他坐在章近鸟身边翻看数学课本，章近鸟看到了一个图形，好奇地问高中生这叫什么图形，高中生说这叫椭圆。灵感在刹那间到来。章近鸟说。将洗脚盆做成椭圆型，就显得小巧玲珑了。当晚，章近鸟在煤油灯下开始设计椭圆形洗脚盆，可是，他搞了大半夜，也无法画出一个像样的椭圆，圆规画椭圆竟然毫无用处，那么椭圆又是怎么画出来的呢？第二天，章近鸟向高中生请教画椭圆的技术，高中生教他先固定两个焦点，然后拉线绕两个焦点画，一个椭圆便成了。章近鸟恍然大悟。后来，章近鸟建议主家将洗脚盆做成椭圆型，椭圆型洗脚盆慢慢被人接受。一些到过乐清县东地区的人奇怪地发现，这里的洗脚盆怎么会是椭圆型的？却原来是章近鸟改革的结果。
章近鸟23岁时独立接揽生意带徒授艺，精湛的手艺和一些灵巧的小创新使他名声日隆，爷爷封凿后，章近鸟成为乐清县东地区名声最响的圆木匠。
风流
褪去
“我想不到圆木器皿这么快就退出人们的生活。”章近鸟神情黯然地说。
章近鸟40岁那年，圆木器皿已不是嫁女的嫁妆，圆木匠随圆木刨凿一起被封进人们的记忆。“这个年龄段可是手艺匠最红火的年华啊。”章近鸟说。近10年随师学艺、近20年从业，却是这么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章近鸟心有不甘，可是又回天乏术。
他的家乡乐清仙溪横官路村是个苗木专业村，邻里见章近鸟失业在家，劝他也去搞苗木栽培。可是，长期与干枯木头打交道的双手适应栽植鲜活的苗术吗？
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章近鸟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栽下第一批苗木。他栽下香樟苗，心下嘀咕：长大后能否制作圆木器皿鹅兜嘴？他栽下紫薇苗，有些不满，你娇嫩脆弱，做什么都无用。
章近鸟的苗木圃慢慢葱茏起来。横官路的乡亲发现章近鸟的苗木圃异常。看稀奇的人纷至沓来。章近鸟站在圃边只一个劲地笑。你道如何？原来，章近鸟将自己的苗木栽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和椭圆。站在高处俯视之下，这哪是栽培苗木的地圃，明明就是刻意设计的花园图案！只见大圆套着小圆，小圆衔着椭圆，一片偌大苗木圃就若迷宫，令人眼花缭乱。
章近鸟一时好玩，竟也无意间成就了名声，横官路有位种图案苗木的苗木匠名闻遐迩，而他设置图案多留空间也有助于苗木的光合作用而茁壮成长，他的苗木价格也因此高出别人一截。
章近鸟种苗木种来大荆镇区的一套住宅，培植子女完成学业。
“可我总觉得我不务正业，我的少年功夫是圆木活，决不是去栽培苗木。”章近鸟说。
他在自己的苗木圃里设计“圆”也仅是过过自己的圆瘾而已。“在我的眼中，圆的便是美的，离开圆，我对一切都索然无味。”
章近鸟足足种了12年的苗木，后在儿子章建军的提议下，重新拿起圆木的刨凿。
闭门
造车
章建军对父亲说，现在我们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就重操刨凿做些器皿留给后人做纪念吧。
儿子的话如醍醐灌顶，制作圆木器皿的念头闪电般冒出来。
章近鸟一次性处理掉自己的苗木。他将封存在贮藏室里的工具又整理出来。大小不一的圆木刨残缺不全，圆凿锈迹斑斑。他呆呆地望着这堆废弃很久的工具，感慨万千。他细细打磨工具，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将一件件工具理好。章近鸟到木材市场选购了木头。他在新居室里开始“闭门造车”。
他不制作实用器皿，他要做一些有趣的东西。
他看到老婆收藏的一把楠溪酒壶。我制作一把楠溪酒壶如何？这是一门空前的手艺，此前没有哪位圆木匠要制作一把没有一点实用价值的楠溪酒壶。没有蓝本，只能自己设计。章近鸟没有贸然动工。他在脑海里设计了一个又一个方案，他将最可行的方案刻记在木板上。既然是酒壶，那么“滴水不漏”是基本功，那么木板接贴处就得做到无一丝误差。“这把小小酒壶的设计，我足足花了四天时间。”章近鸟说。他最后确实用八块木板镶接的方案。壶身、壶嘴、壶盖、铜丝箍，等等，这些在动工前都要考虑周全，做到心中有壶。
在做壶期间，章近鸟谢绝参观，包括老婆在内。也不知过了几日，他提着酒壶出房门，老婆眼前一亮：如果不是白色的木质，她竟怀疑这就是一把楠溪酒壶。
制作这把酒壶，章近鸟解决了几个技术问题：八块木头之间达到天衣无缝的地步，这是极致的圆木工艺，壶颈的铜丝箍谜一般箍着。章近鸟问记者：你能想出铜丝箍是怎么箍上去的吗？记者见酒壶上大下大，颈处最小，这个几乎完美的铜丝箍到底是怎么给箍上去的呢？记者百思不得其解，垂询再三，章近鸟微笑着不给答案。这成记者心中的谜。
章近鸟制作做工精细极为耗时的八瓣荷花盘，这面小小木盘，却要6天工夫。章近鸟做鼎壶，做花篮，做化妆盒。
“圆木器皿中，做工最多杂的因此也最易失传的，我都制作了一两样保存。”章近鸟说。
章近鸟将自己制作的器皿配以金漆（即原汁原味的野生山漆），金漆的最大优点是越陈旧越亮。漆器与陶瓷一样也是华夏国粹。
章近鸟不“粗制滥造”，一年也就制作几件器皿，不过并不囿于传统的圆木家具，他做了一对硕大的花瓶，做了几只酒坛，做了几只巨型鸡蛋……十来年时间，竟也积攒下来40余件了。
“现在，什么东西难度大我就做，这样很有味道。”章近鸟说。
□本报记者 徐贤林/文 李立/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