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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印象十七:边城茶峒上

 易可为 2012-04-20

湘西印象十七:边城茶峒

沈从文小说里的边城,不在凤凰,还在更山里面的茶峒。

从凤凰到茶峒,还有段路。首先,要先到50公里外的吉首转车,之后到40公里外的花垣后,还要找当地的「小面的」 (八人座的小面包车),两趟转车,逾百公里的奔波后,才能到这川湘边境的小山城。

这个藏在湘西深处的遥远边城,在历史上向来也属「云深不知处」的化外之境。在乾隆年间编的一本地方志这么记载:「永绥地属红苗,素号顽强。圣世不忍弃之,雍正九年诏谕开辟,遂纳款输诚,收入版图。」永绥,即茶峒所属县份,迟至雍正九年(公元1730)才被收入中国版图,它「正式」接受天朝的统治,也不过才二百余年而已。(地名永绥,代表着天朝的期盼,但也隐约透露当地从不曾绥靖)

干嘉年间湘西发生了大规模的苗民抗争后,于嘉庆六年(公元1801),一位治湘的巡抚在奏折里如此提到茶峒:「茶峒在花垣西向六十里(约三十公里,一华里约是0.5公里),本属汉土民村(土家族村落),但有土城汛地,临河扼要,北系保靖之对岸,西距四川洪安汛,至秀山八十里,南距贵州三叉塘三里,至松桃厅百二十里,即谚云一眼望三省者。」这位巡抚极力推许茶峒「一眼望三省」的地理形胜,认为可以做为监视苗民的前哨边关,因此建议朝廷在当地屯兵筑城。所以于来年(嘉庆七年,1802),清廷把原来的土围子修筑成小石城,并在城内置一员参将,带着几百个绿营屯兵在那里镇守。

那座小巧的石城,在边城里还曾出现,小说描述说,「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可当我在山城的边上下了车,黄土路上除了扬尘漫漫外,那里还有石城的影子?!那座当年防苗的小石城,恐怕早已为「五族共和」的时代潮流所抹去了吧!

走进小城里,所谓的城,也不过是一条长街,及街边几条不长的小巷。而街巷两旁的房,那些不曾改建的,多半已颓圯了,露出了下世的光景;而那些已改建的,灰扑扑的水泥墙也一整个黯淡,全然地不显生气。在中午炽烈阳光的照射下,新的、旧的,所有的市街巷弄屋瓦,全落入了一片土黄的色调中,彷佛,小城边上漫天飞舞的尘土,也入侵了城内的处处巷弄。

而在边城的描写里,这河街却本来有着明晰动人的颜色,

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装满了粟子、榛子,和其它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在屋角隅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又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作事。……

而现在只剩麈土的颜色了, 酷夏的午间,也不见有谁人出来,只门后窗里传来电视的声响。街上唯一开着的一丬店面,像个深黑的窟窿,只店主两只眼在暗处放着幽光,店前,一油锅尚煎滚着扭麻花之类的食品,油滚烫发出的晰晰声,彷佛是午后城里唯一的闹热……好奇的向店主人询买麻花,只见幽光下渐现出身影,好像是时光隧道里,突然走出个不知哪年月的人来!

河街尽头往下一转,是个空阔的平台,这里是原来码头的所在,也是小说里许多故事发生的舞台,翠翠和傩送即在这里第一次见面。而眼前一片广大清亮的水面,即故事绕着它打转的的酉水(现名为白河),码头前这片宽广的水面上,天保和傩送 都曾在这里逞过能,在五月节的鞭炮声里龙船夺彩,并且抱着肥胖的绿头鸭彩物欢喜上岸。

可现在所有的热闹都烟花般消散了,而且还显得更加的冷清。过往,这里是酉水末端的一个小小码头,平日水浅,大船上不来,可是五月左近涨了「端午水」后,当地人造的大船就可以下水,顺着酉水往下,到保靖,入沅陵,下常德,把川湘黔这三省边境穷山里的山货,透过这个不大的水码头,一股脑儿地向下游全送去。那时,这里 可是川东的一个重要集货中心呢!边城里也曾提及那时这里的热闹:

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

可是这水路运输枢纽的地位,也被1954年通车的川湘公路所取代,这酉水末端的茶峒码头,从此,再没有上下往来的木船、水手、商贩、更没有了像顺顺一般的「龙头管事」。

或许萧条已甚,码头的远角处竟然有些「建设」的消息,在码头对岸的一片开阔地上,如今正整着地呢!听说,将来那里会有个翠翠的雕像,还会有个小说边城的主题公园,表明这里才是沈从文的边城所在。

本来,若你是循着小说边城来找寻文字遗迹的,论理,应该会很自然的寻到这里来,可是任何来寻访沈从文的人,他的脚步却常是径往凤凰而去……这应该和宣传不够有关吧,在我来茶峒的那天,整个城,彷佛也只有我一个「游客」,老乡们要发展观光,确实要加把劲儿。

可是会不会晚了呢?刚刚经过的河街,旧有的生活气息已很淡薄了,就以这个码头四周而言,原来小说描写的临水吊脚楼,那个顺顺家看龙船最好的所在,那个妓女和水手们恩情相结的地方,如今,也早已翻修为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吊脚楼的风情,在茶峒,也成了「永不回来的风景」。

码头再过去些,走到碧沙咀,看到老渡船后,我心里暗起一阵欢呼:「啊!还不太晚哩!这里还保有边城里的老东西呀!」

碧沙咀的老渡船,仍完全是翠翠爷爷摆渡的那个模样儿,边城里写那只老渡船:

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种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去来。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河过对岸去,……

而现在,在这段不甚宽绰的河面上,的确也横拉有一段铁缆线,一只可可坐满二十人的木船也还亭亭地泊在岸边,而且,船头前,也的确立有一木杆子,木杆子上的铁环,无疑的也扣着铁缆,完全是当年的模样儿。

蹦上船去,现在拉渡船的是个约莫五十岁的大叔,一身蓝布的衣衫,整个的「人民公仆为人民」的共产党员形象,木讷的大叔说要再稍等一下才开船,这时,船里有两三个老人,手里的小收音机正放着不知那出京剧的段子,正入戏的手打着拍,口跟着轻哼着,几个小孩儿,害羞的傻笑着,直往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打量着,我稍微睁大眼,做势要扑过去,他们就全都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不多久,大叔开始拉动铁缆,船也就缓缓的、缓缓的向对岸划过去,像一个最甜美的梦那样的安稳,向对岸轻拢去……孩子们也高兴的帮大叔拉着缆,虽然,从大叔的表情上,我完全看不出他因孩子的帮忙而省了多少力。

在船要靠岸时,所有的孩子突然都冲到船头去,船一靠岸,就像下水饺似的,一个个恐后争先的蹦下船去……

对岸上,也有一小说里描写的小白塔,岸边,有一利于上下船的小木头架子,就连靠岸近处的几块大青石,都叫人觉得无比的亲切,彷佛,那是翠翠和爷爷曾在上头午睡、吹笛的那几块。

我在岸边流连许久,就像翠翠养的那只小黄狗,总想把四周给嗅闻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在青石上立起脚架,等待渡船来来去去取景,在等待的间隙,就看着豆绿的河水,对岸青绿的山头,幻想着无数个中秋月色里,这山里河岸,曾有几多青年男女,曾对唱出许多浪漫多情的歌声。

也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个挂着革命小红领巾的小孩儿,一直出现在我的目光余角,也不过河,也不招呼,当我站在脚架边看镜头时,他就默默的移往等船的小木架上……那是取景的最佳位置,我已经看过不知多少张类似的照片,来茶峒拍照的摄影师,似乎按惯例都会请几个小孩子排队站在木架上,以此当近景,拍对面渡船缓缓而来的照片……

我知道那个孩子是特为我站在那里的,我也明白他不好意思太亲近我,我冲着他笑笑,算是我们间的默契:我谢谢他的好意了!

小白塔之上,是一截子阶梯,顺着阶梯往上就是棉花岭了。沈从文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时,曾跟着营长杨明臣去四川当文书,就在那次去四川的途中,他在茶峒住了三天,他说:

到茶峒,过了渡,翻那坡有二十多里,回头看,一片片竹林,云蒸雾绕的……

我想,那次的回头,应该很令他印象深刻吧,所以在写作边城时,自然的就把环境落在这茶峒渡头上,也因为对那片青翠的篁竹印象太过明晰了,所以连翠翠这名字,也都是在那片竹林里拾来的。

我爬上了阶梯,走一截子路,这里已是重庆的地面了,在一加油站遇见一洗车的大婶,她爽朗的邀我上车,说只要一下子就到重庆了,而我,还没有做好入川的准备呢!(实际上,茶峒是我这两个月旅行的终点,该回头了)

再走回河岸,遇见两个当地的高中女孩儿,她们大方地请我为她们拍照,从她们黝黑的皮肤,开朗的笑容中,也如同沈从文笔下描写的翠翠:

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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